魏博和盧龍、成德本來就是三位一體、互為表裏。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個胡化了的河北。在盧龍和成德相繼作亂後,魏博也人心搖擺。李愬的鏗鏘語言,再加上田布散盡家財,來犒賞他們,才使這支三萬人的大軍不情不願地踏上了征程。凍水傷馬,悲風殺人。當田布走進風雪時,他也不知道還能駕馭這支軍隊多久。環顧麾下諸將,還有值得自己信賴的人麼?
田布的目光落在了牙將史憲誠身上。
史書上說,史憲誠是來自黃河以西的奚人。這多少讓人有些費解。隋唐時,奚人一直生活在饒樂水上遊,直到唐末才陸續有部分奚人西徙,但也不曾涉足河西。有人推測史憲誠和史思明一樣,是昭武九姓中的史氏,不知哪一代從遙遠的昭武九國遷徙到河西。在奚、契丹強盛時,他們冒稱奚人,跟隨奚人和契丹人走進河北。也有人認為,史憲誠一族確實是奚人,在養子成風的河北被粟特史氏收養,冒姓史氏。不管怎麼說,這又是一名胡虜出身的河北將領。少年時的史憲誠就隨父在軍中效力,英勇善戰。討伐李師道的時候,田布曾多次向父親推薦,史憲誠才得到了先鋒印。他率四千人南渡黃河,兵臨鄆州城下。憑借這一戰功,這個奚人又一次得到晉升。正因有這樣的淵源,田布視史憲誠為心腹,複仇之役中再一次讓他任先鋒兵馬使。三軍精銳,都在他統轄之下。
三萬魏博軍,又一次殺進了南宮。當年,田弘正就是在這裏殲滅兩千成德軍,和鎮州人結下深仇大恨。今天,又有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著他的兒子?
風是狼的筋骨,雪是狼的肌肉,那一年冬天的風和雪成群結隊,張牙舞爪地撲向河北一望無垠的大平原,用它們閃爍著寒光的牙齒,瘋狂地撕咬開田布的營壘。魏博將士被淒厲無比的狼嗥徹底壓倒了。按照慣例,藩鎮大軍奉旨出境,全部給養都要由朝廷供給。可大風雪扯斷了茫茫原野上通往長安的所有道路。糧草已經難以為繼。田布隻好下令,動用魏博六州的租賦,充當軍需。這個消息如水入油鼎,在大帳裏激起了一片反對的聲音:憑什麼拿我們的錢糧來為長安賣命?
在這天寒地凍的日子裏,糧草沒到,長安的旨意卻接二連三地送到大營,催促他們趕緊出戰。府庫將罄,長安已經拿不出什麼錢來支撐這場戰爭了。天子和大臣都希望速戰速決。可這種毫不體恤的舉動,挑起了魏博將士強烈的對立情緒,終於瓦解了田布收攏軍心的全部努力。這一回,田布將求助的目光投向手握精銳的史憲誠。可這個奚人麵無表情,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田布的心仿佛被利箭狠狠地洞穿,止不住地淌血。幾天來,史憲誠一直在田布背後撥煽士卒的不滿情緒。因為,他突然發現,自己有機會取代執掌魏博六十多年的田氏家族。
在一個霜風裂膚的冬日,三萬魏博大軍一哄而散。蒼茫大地上隻留下凍雲囂囂。
狼狽地退回魏州的田布召集了最後一次會議。可史憲誠沒有來。他帶走了大部分潰兵。這時,田布麾下不會超過八千人。就連這八千人的統兵將領,也在用一種非常傲慢的語氣對他說話:如果您願意割據河北,我們願意舍生忘死地跟從您;但如果要讓我們出戰,是不可能的!
田布一言不發,像雕像一樣端坐在那裏,坐了很久,直到嘈雜的人聲都遠了、遠了,再也聽不見了。
田布這才步履蹣跚地退入白幢低垂的陋室。裏麵供奉著父親的靈位。他對自己的處境是清清楚楚的,早在出發前他就已經料想到這個結局了,隻是沒想到它來得這麼快。所以田布無須多言——在昏黃的光線下,他平靜地寫完遺表,但那不過是懇求朝廷,不要再將牛元翼也拋棄在如狼似虎的河朔叛軍中,任他自生自滅。
田布自己,再也沒有從陋室裏出來。
我應該將田布與張巡、顏真卿、段秀實歸為一類,還有同樣被王庭湊置於絕地的牛元翼——在他們身上,還保留著幾分先秦人物的神韻,比如豫讓、聶嫈,和荊軻,還有不生在先秦,卻比先秦人物更壯烈的田橫和他的五百壯士。所以,李涉在聽到田布自殺的噩耗後寫下了《哭田布》:
魏師臨陣卻抽營,誰管豺狼作信兵。
縱使將軍能伏劍,何人島上哭田橫。
陋室裏一燈如豆,搖曳著,觀照出黃雲白草間人生的苦難和曆史的劫變——田布一類的人物生前活得很累很愚蠢,煢煢孑立,形單影隻;死後卻偉大起來,熱鬧起來,迸射出極為慘烈的審美特質。
身後,頌揚他們的讚歌辭藻越來越華麗。可是,以同樣的姿態去完成生命過程、去麵對生命結局的人卻越來越少了。更多的人選擇了張文規所選擇的生存方式。人們已經沒有足夠的熱情去崇高了。倒是類似“現在的人變得越來越現實”這樣不知是深刻還是膚淺的話從這張口中吐出來,從那張口中吐出來,像一團氣味曖昧的濁氣飄來蕩去,不曉得是針對誰,指向什麼行為,卻又得到普遍的認同。人們不是不知道該如何,甚至也樂於給別人以追認性的褒揚,但總有一萬個理由來為自己實際行為的可鄙、可歎辯解。大家習慣於在眾人醒的時候醒,在眾人醉的時候醉了。這正反映了在整個社會範圍內,人們的內心修行較之先秦發生了多麼可悲的退化——道德失範與社會氣運的式微,何為因,何為果,是很讓人費解的。
放眼人世間,滿目瘡痍,看不盡的英雄塚。
田布拔出短刀,刺向自己的心髒,標誌著田氏家族對魏博的統治畫上了句號。我們目睹過一個個梟雄家族如何在富貴生活的侵蝕下,迅速腐朽。可今天,我們不得不麵對另一段頹敗的家族史話。
六十多年前,安史餘孽田承嗣“盜有貝、博、魏、衛、相、磁、洺七州而未嚐北麵天子”,開創了田氏在河北的基業。史書對他的評價是“不習教義、沉勇好猜”。為了現實的利害關係,他什麼都敢做,什麼都甘心做。在這個“老而黠”的人物身上,我們看不到一點道德原則的影子。可正是在田承嗣經營下,魏博處於四戰之地,卻能領袖河北。田氏家族的氣運蒸蒸日上。反觀“性忠孝,好功名”、恪守道德原則的田弘正父子,他們一手將田氏家族帶進了墳墓。
餘秋雨在《一個王朝的背影》中曾說:“一個風雲數百年的朝代,總是以一群強者英武的雄姿開頭,而打下最後一個句點的,卻常常是一些文質彬彬的淒怨靈魂。”我以為是對的。文化和氣運某種程度上互為消長。道德似乎也和氣運有類似的關係。沛縣裏喝酒不給錢,賭錢會賴帳的無賴劉三,“改了姓、更了名,喚做漢高祖”;扒掉明太祖的光鮮龍袍,我們看到的是乞丐朱重八和虐待狂朱元璋;後梁太祖就是碭山的潑皮朱三,可他篡奪了唐家三百年江山……周赧王、漢獻帝和宋徽宗倒是大多知書達理;文天祥、陸秀夫更是所謂道德楷模——可除了坐看濤生雲滅,江山換主,他們又能做些什麼?
我曾無數次為這樣的事實而歎息:道德觀念淡漠的人和家族在崛起,而道德完善的個人卻經常以一敗塗地為代價。我曾百思不得其解,並因此懷疑過所謂道德準則不過是一種欺人之談。可是,如果我們讀遍史書,就得出那樣的結論,未免心有戚戚焉。是天道幽微難言,還是“劣幣驅逐良幣”?誰來解釋,高貴的人生何以高傲地絕版了——定律的背後,人心、世相兩蕭條。
魏博田氏的衰微,就楬櫫了道德與氣運這種叫人無法釋然的關係。它絕非孤證。聽說田布已經自殺,史憲誠終於露麵了。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躊躇滿誌地走上節度廳,向將士們宣布,他將遵循河朔的慣例,割據河北。底下一片歡呼。興奮的魏博將士們將他簇擁到帥位上。關於這個新登帥位的史憲誠,我不得不多說幾句。到晚年時,他在兒子的規勸下,幡然悔悟,試圖做一個忠誠的人。結果,禍不旋踵,立刻被手下的虎狼之兵殺死了——大河以北,這方曾經血脈賁張的土地,竟然容不下一個忠臣。
在我心中,一陣陣傷古悼今的痛灼感。
當河北梟雄又一次狂暴起舞的時候,長安將有怎樣的反應呢?
沒有人來為河北的糜爛負責。誰反對三分盧龍?誰冷落了朱克融又把他趕出了長安?是誰毫無籌劃就推出了銷兵之策?又是誰把楊元卿的警告當成耳畔秋風,卻將田弘正送到了王庭湊的屠刀下?段文昌已經到成都去過富貴逍遙的生活。蕭俛也走了。拒絕田弘正哀求的崔倰和宰相崔植同族同宗,沒有人站出來斥責他的鼠目寸光,隻是在背後投來埋怨的目光……
天子更換了叫人失望的宰相。但新任的宰相也許更讓人無語。幾年前,王播就用金珠貨幣賄賂權閹,謀求宰相高位。由於清廉的蕭俛極力反對,他的願望落空,任刑部尚書、鹽鐵轉運使。現在,這個小人終於得償所願了。人們很快發現,除了帶著諂媚的笑容,吐出一串串阿諛奉承的話,王播沒有對河北、對天下動蕩的局勢發表過什麼見解。
長安還將一個名叫杜叔良的左領軍大將軍派到了河北。他曾因不稱職,被免去靈武節度使,靠結交權閹才得到領兵出征的機會。向天子辭行的時候,杜叔良竟然大言不慚地對李宥(唐穆宗)說:“賊不足破!”可當他雄赳赳氣昂昂地來到戰場上後,才明白殺氣衝天的河北根本不是自己應該去的地方。在這裏,強悍的武力、無畏的勇氣才是最重要的。他所擅長的奉承功夫、賄賂手段根本派不上用場。杜叔良很快淪為河北那些驕兵悍將嘴裏的笑話。無論是擔任深州行營節度使,還是橫海節度使,他每戰必敗。狡猾的王庭湊很快就看出端倪。膽怯的杜叔良永遠是他攻擊的首選目標。深冬季節,杜叔良在博野遭到毀滅性打擊,麾下大軍被殲七千多人。這個常敗將軍隻身逃脫,象征節度使權柄的旌節卻不知丟到什麼地方去了……
朝野上下,將河北平叛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裴度身上。人們希望,他能像元和十一年那樣,以大無畏的氣概,重演“風雪蔡州城”的壯美故事。可惜,這一回人們將大失所望。這位中興名臣,把注意力都放在和翰林學士元稹的爭鬥上。飛騎從河東大營送進長安的,不是報捷的文書,而是彈劾元稹的奏章。接二連三,不達目的,絕不罷休。裴度揚言:“河朔患小,禁闈患大”,一定要除掉禁闈奸臣元稹而後快。他甚至說出了“若朝中奸臣盡去,則河朔逆賊不討自平;若朝中奸臣尚存,則逆賊縱平無益”的話來。在裴度不遺餘力的攻擊下,元稹丟掉了翰林學士一職,與他狼狽為奸的權閹魏弘簡也同時被貶。可“奸臣”去後,河朔逆賊也沒有“不討自平”,隻留下一群大小官員,還在朝堂上鉤心鬥角,爭權奪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