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啼鳥去年春”——一張張喋喋不休的嘴,將時代變得渾渾噩噩。
冰天雪地裏的官軍馬困人乏,再也支撐不下去了。就連名將李光顏,也隻能閉壁自守。饑寒交迫的兵士每天每人隻領到陳米一勺。為了煮熟這可憐的一勺,他們在雪地裏翻尋著起灶做飯的柴草。即使這一勺陳米,也不知道還能供應多久。冒著風雪運來的一點衣糧,還沒有運到行營供軍院,就在半路被躲在後方的兵馬哄搶一空。那些奮勇爭先、孤軍深入的勇士,反而得不到一點兒糧食。被王庭湊重重圍困的深州城更是岌岌可危。牛元翼孤獨無助地站在城樓上,望著漫天雪花。東、北、西三個方向都有朝廷的大軍。可放眼四野,靜悄悄的,根本看不到一絲王師突陣解圍的跡象。牛元翼害怕自己已經等不到那天了。
當河北煙銷霧卷、亂象橫生的時候,天子李宥的金縷畫屏後麵,依然金樽綠酒、清歌妙舞。可燭明香暗的晚唐夜宴,比起開元年間清元小殿上的玉笛、羯鼓與琵琶,總還缺了點兒什麼,總讓人懷念繞梁三日的盛唐之音。燈前舞,醉後歌,綺筵散去,每每已到了曙光初現的清晨。無節製的賞賜和糜爛的生活,耗盡了府庫中最後一點錢帛。當長慶元年的寒冬還沒結束,人們就發現,平叛之役難以為繼了。這時候,有大臣站出來,貌似公允地自說自話:王庭湊殺害了田弘正,而朱克融保全張弘靖的性命,二人罪行各有輕重,還是赦免朱克融,全力討伐王庭湊吧。
很快,李宥就同意了。
接著,又有人說:隻要王庭湊解深州之圍,不妨赦免他的滔天罪行。
被裴度攻倒的元稹憤憤不平。他一直認為,自己在和裴度的爭鬥中落下風,是因為對方手握兵權。為了解除裴度的兵權,他勸說天子李宥:哪怕條件再苛刻,也要和王庭湊媾和。就這樣,長安又一次讓步了。
在寒氣逼人的某個初春夜晚,田布自戕。他死後六天,史憲誠滿麵春風,接掌了魏博鎮。
仲春裏的某日,生擒過李師道的昭義節度使劉悟不堪忍受監軍劉承偕的侮辱,憤然囚禁了這個囂張的閹人。劉承偕曾在元和宮變中扮演過不光彩的角色。弑君的惡行得逞,使他膽氣頗壯,竟然勾結磁州刺史張汶,密謀將劉悟踢下帥位。結果,精明的劉悟看出端倪,搶先下手。劉承偕哪裏是人家的對手,事敗被擒。由於他是郭太後的養子,李宥不得不設法營救。過了一個多月,劉悟才釋放了這個閹人。可他再也沒有把這樣的朝廷放在眼中了。
就在這個月,王庭湊受封成德節度使。在此之前,朱克融就已經得到了盧龍節度使的旌節了。可深州之圍並沒有解。在裴度的勸說下,朱克融才退兵撤圍。可王庭湊依然屯兵城外,像一匹殘忍的惡狼,耐心地尋找破城而入、殺死牛元翼的戰機。
牛元翼不得不拋棄家眷,隻身單騎突出重圍,逃往山南。留在深州城裏的大將臧平等一百八十多人,都被王庭湊押上了刑場。我仿佛聽見雷騰雲奔似的一陣呼嘯,如滄海三疊浪,自人群頭頂上方湧過。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留下來的規矩,劊子手將受刑人一刀梟首,觀刑者必定得吼這麼一嗓子,吼得自己血脈賁張,剛出竅的新鮮鬼魂才不會附上身來。一陣呼嘯就為一條生命畫上了句號。一百八十多人被處決完畢時,時近黃昏了。薄暮中隻剩下沒人認領的無頭身屍,橫著、豎著、斜著……當春日的陽光穿透血腥的空氣,朱克融、王庭湊這兩大禍首,竟然從朝廷手中得到了檢校工部尚書銜的榮譽!
河北之役就此結束,留下一片死人如麻、白骨相委的大地。隻有三兩烏鳶,還在貪婪地啄食戰死之人的肚腸……
大難之後,劫數未盡。名將李光顏麾下的許州步卒號稱天下精銳。朝廷希望他們能留守滄州和景州。消息傳到軍中,許州步卒喧嘩起來了。無論怎麼勸說,他們都安靜不下來,幾天後突然一哄而散,逃回家鄉去了。李光顏製止不住潰兵逃逸的洪流,心力交瘁,再加上受驚,他也病倒在床。
參戰的三千武寧精兵還沒有得到退兵的旨意,就在大將王智興的帶領下擅離陣地,奔回徐州。留守的節度使崔群慌忙派人出城迎接慰問,請士卒放下刀槍後入城。可王智興拒不從命,悍然殺進徐州,連續誅殺十幾個異己之人,將崔群和監軍宦官趕出城,遣送回長安。看著崔群步履蹣跚地消失在遠方,王智興又率兵殺到運河邊上,劫掠了朝廷設置的鹽鐵院倉庫。錢幣和布帛,一洗而空。許多船隻載滿了各個藩鎮進奉長安的財物,此時正停泊在河中,也被王智興劫掠了三分之二。就連過往商旅的財物,也未能幸免。王智興立刻派出一千士卒,輕裝奔襲濠州。濠州刺史倉皇棄城,逃奔壽州……
你看那“人間三月雨和塵”。在清減了的春色裏,撒開的一條條線索宿命般地陸續收攏起來。所有這些都集中地發生在長慶二年春,使那個季節成為一個具有歸結意蘊的時間節點。
從春到秋,反叛為什麼會如同瘟疫,四下裏蔓延開來。
河北以外的武寧、浙西、宣武和昭義也被這種病毒般流行起來的叛亂給感染了。五月,邕州刺史李元宗攜帶官印,率五百人投靠黃洞蠻。七月,宣武牙將李臣則作亂,將士群起響應。節度使李願和一個兒子狼狽地逃往鄭州,妻子則被亂兵所殺。宣武軍亂的消息傳到浙西,觀察使竇易直也開始擔心浙西會叛亂。為了安撫麾下將士,他想拿出金銀布帛來犒賞眾人。但是,有人卻說:賞賜而無名目,恐怕將士起了疑心。沒想到竇易直想賞賜三軍的消息早已外泄。一聽他要取消犒賞,軍中一片嘩然。浙西也叛亂了……叛亂的多米諾骨牌接連倒下,把一幅亂世圖像翻了出來。
混亂中,自然有人渾水摸魚。德州刺史王稷從父親王鍔那裏繼承了不少錢財。橫海節度使李景略見財起意,竟唆使士卒屠殺王稷滿門,然後上報朝廷,稱德州也發生了兵變。王家的錢財,悉數落入李景略手中,連王稷之女也被他強納為妾。
——晚唐深入骨髓的淒豔之美,在這裏一變而成為讓人痛徹心扉的暴力美學。
在一連串的失誤之後,我不知道滿朝大臣,在那個“千裏春風正無力”的季節裏,還有沒有一種自信,去應對瀕臨崩潰的局麵?
就在唐朝永遠地失去了河北的時候,翰林學士白居易大筆一揮,代表滿朝官員草擬了一份表章,為李宥上尊號:“陛下自即大位,及此二年,無巾車汗馬之勞,而坐平鎮、冀;無亡弓遺鏃之費,而立定幽燕。以謂威靈四及,請為‘神武’……”讓人讀之無語。三省官員與宰相又一次坐到一起,商量如何處置宣武的叛亂。曾任宰相的杜元穎竟然主張放棄這個藩鎮,讓宣武軍成為又一個盧龍、成德和魏博。他振振有詞地說:“奈何惜數尺之節,不愛一方之死乎!”
可杜元穎大概忘記,河北已經沒有了,關中也殘破了。長安的生存將完全仰賴於運河,從東南運來糧食和錢帛。丟掉宣武軍所在的運河重鎮汴州,就等於丟掉了整條運河。那長安將何以存在下去?
幾十年前,長安倉廩用盡,幾乎釀成兵變。三萬斛米通過運河運到陝州時,幾乎走投無路的天子與太子相擁而泣:米到陝州,我們父子二人得生了。長安一度一鬥米五百錢,餓殍遍地。三萬斛米送來後,米價陡然下降了五分之四。所以,學者陳寅恪指出:在河北的生死較量中,大唐王朝能幾次大難不死,都是因為運河把長安與浙西、淮南這些魚米之鄉係在了一起。悠悠渠水上,帆影幢幢,為長安送來了東南的錢糧,送來江淮綺縠、兩湖錦繡,也把婆娑揚州的二分明月帶到了長安。曾經照亮天下的長安陽光,悄悄地羼入了絲絲縷縷曖昧的月色,再多羼一點,又多羼了一點點……河北走遠後,日近長安遠的故事再沒有人說起。我們再不能武斷地認定,長安隻與驕陽共存了——兔走烏飛,不覺已是日暮。
正如胡應麟所說“文章關氣運,非人力”。翻開那時的辭章,我們隱約可以看見,蒼茫的暮靄下,傷痕累累的長安從“江春入舊年”的盛唐,到“風兼殘雪起”的中唐,步履蹣跚、一步一步走入“人跡板橋霜”的淒清畫麵中。
一脈水清淺,半城月黃昏。水聲月影中,漸漸地,浮現出一個人歌人哭、不死不休的綺麗晚唐。
午後,勤政務本樓下的空氣裏有著說不盡的散淡滋味。什麼都千頭萬緒,提不起興趣似的。“春風三月落花時”,詩人白居易從樓前走過,隻看見斜斜的禦柳把白絮搖落在風中,搖落出樹的半朽姿態,也搖落出王朝的半朽姿態。那些人和事,正與長慶二年的春天一起慢慢變老。喧囂後的時光湧上來又消下去,留下了若有若無的水跡……詩人啊,就踏著水跡,意興闌珊地走過了那年春天的最後日子。
如果尋根問底,白居易才是銷兵之術的始作俑者:元和年間,他的《策林序》就曾對銷兵有過闡述。也許白居易對這個季節會有特別的感慨吧。本文標題,就取自他的詩篇《勤政樓西老柳》。這句詩不算冷僻,但也不常被朗誦,加之近乎白話,很可能使人們以為本文的標題純粹為了表明時間要素,卻忽略翦翦風中,一池嫩水正款款搖碎暮春風物的倒影,忽略老柳,也就忽略了平淡如水的詩行中蕩漾著的無盡意緒:
半朽臨風木,
多情立馬人。
開元一枝柳,
長慶二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