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3)

川東北,怎麼會呢?據史料記載,巴蔓子時代的國都位於江州(今重慶地區),他的塑像怎麼到了川東北?專家立即想到一個問題——巴人的神秘消失。

那時候,我的老師鄧教授已是全國著名的學者,他給我們開課時,隻敢在課堂上宣講他那巴人因厭倦戰爭而蛻變為猴子的學說,我們畢業後,鄧教授仿佛也厭倦了,他厭倦的是自己的寂寞。於是,他將課堂上的講解落筆成文,送到自己學校的學報,學報覺得太離譜,不願發表。鄧教授一氣之下,寄到了外地某大刊,那家刊物很快在醒目位置刊登出來,且迅速被多家報刊轉載,使鄧教授名聲大振,好幾家電視台都請他去搞文化講座。一個被供奉在清壇上的學者,就這樣切入了大眾,成了明星,許多人撰文,稱他是最具有想象力的學者。然而在真正的學界,鄧教授卻可以說是臭名昭著的,他收獲的不是掌聲,而是嘲諷。選擇了做學者,就是選擇了清貧和寂寞,這沒什麼好說,學者要舍得一身剮,敢於把冷板凳坐穿,披沙瀝金,探尋事物最核心最本質的部分,嘩眾取寵地說什麼巴人變成了猴子,也配稱為“學說”嗎?這就跟說女媧補天或上帝造人一樣,不能稱為學說,如果硬要稱它為學說,暴露的是人類想象的泛濫、智慧的貧乏和學者的無能。一個老資格的人類學家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氣得白胡子一根一根地翹,他已經不屑於用學術語言來駁斥鄧教授,而是用了一句比鄧教授還要大眾化的話來罵他:“扯卵淡!”罵了這一聲,他卻提不出更有說服力的觀點。他能怎麼說呢?秦軍圍困巴人,比黃昏圍困大地還要嚴密,怎麼在一夜之間,豐都城內的軍民共計十餘萬眾,就無蹤無影地丟了,丟得連聲歎息也沒留下呢?因此,學界盡可以罵鄧教授是“扯卵淡”,但大眾依然願意接受他,並把他的話演變為時尚用語:夫妻吵架的時候,示弱的一方說:“我自己變成猴子算了。”被領導穿了小鞋,也說:“我自己變成猴子算了。”總之,一切生活的不如意,都以“我變成猴子”來加以自嘲。時尚的力量,是比戰爭還要強大的,久而久之,學界對鄧教授批評的聲音也弱下去,好像是默認了他那不配稱為學說的學說。

看到巴蔓子將軍像,聽了兩個農民的說法,文物專家深感震驚。

難道,大名鼎鼎的鄧教授真的是扯卵淡?難道,那個神秘消失的民族,是從某個不為人知的渠道,以某種不為人知的方式,從豐都城逃脫,落腳到了川東北的羅家壩半島?

〖=BT2(〗2.白 虎〖=〗

兩個萬興村的農民,在成都被關押了一段時間,移交給了地方,因此在地方受審,最終也被關押在了地方的監獄裏:位於縣城正南的大路溝煤礦監獄。

盜賊進了監獄,半島卻在慢慢變空。

學校已經搬走了。書彎隻赤裸裸地修了幾幢樓,操場也沒來得及平整,就急不可待地搬了過去。留在半島上的校舍,原計劃是賣給半島人,可誰也不願意出錢買,就讓它荒在那裏,布滿灰塵,結滿蛛網。那些在朗朗書聲中長大和變老的槐樹,還有槐樹上殘存的雀鳥,突然聽不到讀書聲了,搖擺和鳴叫,都像失去了意義。沒過多久,槐樹被半島人砍去,從後河與中河逆流而上,送到兵工廠附近或黃金鎮賣了錢(兵工廠比學校早一步秘密搬遷,去了哪裏,不知道,一大片家屬區,空著,看上去比學校還要荒涼),砍伐樹木時震落的槐葉槐花,鋪了厚厚一層,日曬雨淋,化為泥土。斧斤不僅震落了槐葉槐花,也震落了鳥鳴,鳥們把鳴叫聲留下來,把它們的魂留下來,便永遠離開了祖居的家園。土壩操場,被那些有勞力的人家鋤去野草,辦成旱地,種了莊稼。

當然,很快,這樣的莊稼地再一次野草叢生。

因為半島上的年輕人,陸陸續續地離開了,種莊稼的人越來越少。

這些年輕人,離開古老的驕傲,跟三河流域的年輕人一樣,去了外麵的世界。

出發的時候,半島人結成一夥,說著同樣的方言,背著同樣的帆布包,去同一個車站,乘同一輛汽車、火車,奔赴同一個方向。方向定了,目標定不了。那個世界是不確定的。一旦打定主意去了鴨嘴,越過河流,走出重疊的關山,他們就再不能理直氣壯地對世人說:“我們是半島人!”外麵冰冷的機器,不認識你是哪裏人。機器對你說:我用不著認識你,你卻必須認識我!那一刻,他們很失落,對半島,他們沒有老輩人那麼深的情感,但體內畢竟流著半島的血,半島的血比別處的血更紅,也更辣。然而,外麵的世界不這麼看,外麵的機器更不這麼看,就連那些根子在三河流域的人,也不這麼看!他們比半島人出去得早,見半島人摸頭不知腦的樣子,便古道熱腸地為他們指點如何過馬路,如何使用磁卡電話,如何買彩票……半島人在這裏成了弱者,心裏自然是不服的,他們有一個團夥,可以彼此取暖。然而,團夥很快就被打散了。出發時,雖然沒說出口,可大家想的是同生死,共命運,出來才知道,同生死是相當遙遠的事情,共命運也成為奢侈,比如同去一個廠,那個廠在他們中挑選,隻選中五個人,這五個人陷入痛苦的猶豫,可日子的艱難最終絆住他們的腿,留了下來;餘下的,繼續流落,並被繼續切割。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到了這時候,他們不承認自己是弱者都不行了。

也是到了這時候,他們才發現,作為半島人,實在沒有啥是值得驕傲的。

這麼多年來,半島並沒教給他們什麼。

出門時的那分留戀,日漸稀薄起來。

半島不被遠行人掛念了。

一個不被掛念的母親,還能不空嗎?

——地麵上變空了,地底下也變空了。

被萬興村兩個農民點醒,省考古研究所派專家下去實地勘察。剛進入半島,就嗅到了文物的氣息。萬事萬物都是有氣息的。那些紮傷過人畜腿腳,被拔出來扔到幹坡上的銳利之物,躲在草叢中,瞪著一雙警惕的眼睛,想把專家躲過去。但專家還是發現了它們,將它們拾起來,輕輕敲擊,然後你遞給我,我傳給他,認定它們是陶片或銅鐵殘片,至於年代,一時說不上來,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們已經相當古老了。專家一路搜索,將這些殘片“搶救”起來,放到宣漢縣文管所,並指令新州市和宣漢縣兩級文管所去上麵爭取立項。經多方奔走,國家文物管理局終於簽發了文物考古發掘證。

發掘剛剛開始,各方媒體就以“驚世駭俗”來形容。

與巴蔓子將軍像相映成趣,這裏發掘出了另一件寶物:王孫袖戈。

“袖”是楚國一個王孫的名字,巴楚交好的時候,巴王偲曾贈送給他一件兵器,就是王孫袖戈。

有了這兩樣東西,基本可以確定了:羅家壩半島的確就是古巴人聚居地。

他們並沒有消失,從豐都城逃走後,到了這大山大水的半島!

然而,當年被死死圍困的巴人,是怎樣逃走的?這依然是一個問題。

專家們想到了縣城那個老秀才寫的小冊子。老秀才在書中提到了銅坎洞,說銅坎洞深達萬米,內通大海,巴人會不會是經過某條陰河進入了半島?這支活躍在川流峽穀間的浪漫精靈,既是山裏的民族,也是水上的民族,他們的祖先駕土船不沉,足見水對他們有著特別的眷顧。

但要讓這種假設成立,需在豐都找到入口。尋找的結果,是在距豐都城幾公裏外找到一個洞,名雪玉洞。雪玉洞是溶洞,被譽為“億萬年前的飄雪,億萬年後的美玉”,近兩千米深,洞的盡頭,山壁阻隔,並沒有什麼入口可以進入想象中的陰河。

當然,數千年前,說不定真有一個入口,隻是滄海桑田,而今被堵塞住了。

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巴人並沒有在豐都變成鬼,也不像著名的鄧教授說的那樣,蛻變成了猴子,他們逃脫了秦國的虎狼之師,來到半島,繁衍生息。

半島遺址總麵積近二十萬平方米,都傍後河,位於水麻柳林內側的莊稼地裏,呈長條形,從鴨嘴延伸至銅坎洞對麵。前麵說過,後河水源豐沛又能巧避洪災,巴人的生存智慧由此可見。

第一期發掘僅兩個探溝,麵積兩百平方米,清理灰坑十餘處,男女墓葬八座,出土文物中,除了價值連城的王孫袖戈,還有陶器、銅器、玉器、骨器、鐵器百餘件,陶片兩千餘件,其中四件巴人特有的柳葉劍和鉞,清冷的寒光穿越濕黃的歲月,把今天的陽光刺得傷痕累累。

每挖出一件寶貝,都被小心翼翼地裝船,送往縣城文管所。

隨著遺址的發掘,在四川,尤其是川東北,官方和民間都掀起了研究巴人的熱潮。巴人分“蛇巴”和“虎巴”,蛇巴從秭歸沿長江進入大寧河、小神龍架,之後到達隴東和陝南的漢中盆地,此地多大蛇,故名;虎巴由鄂西清江流域進入長江水道,向川東和川東北發展。蛇巴的終極去向,不得而知,然而,關於鴨嘴的傳說,似乎在向人們暗示,蛇巴在走投無路的時候,隻好跟虎巴融合,並接受了虎巴的轄治,因為在豐都城被秦軍圍困的,是虎巴,在豐都城“神秘消失”,來到半島紮根的,也是虎巴,他們的首領,就是駕土船不沉的廩君。廩君死後,魂魄化為白虎,巴氏“遂為祠焉”。

由此,人們自然而然地想到羅建放家那口雕著白虎的水缸。

在當地人的指引下,考古隊的王隊長帶著幾個專家,去了衙門的中院。

羅建放家的門開著。每一道門都開著。但屋子裏沒有人。這幾大間屋裏,隻剩下桂秀英一個人了。白天黑夜,桂秀英都開著門。她是在等兒子的魂回來。兒子被槍斃後,是女婿謝高去公安局領了屍首,運回來安葬在他父親的墳旁,可桂秀英覺得,回來的隻是兒子的軀殼,兒子的魂還沒回家,還在外麵遊蕩。她不知道兒子的魂什麼時候回來,害怕一旦把門關上,兒子就變成盲人,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更不能撲到娘親的懷抱了。為守候兒子,她連女兒家也不去。當然,她不去女兒家還因為懷恨女婿謝高,要不是謝高去把警察帶來,兒子就不會被抓走,兒子殺了他的父親,就是家庭內部的事,與外人沒有關係。兒子忤逆,兒子該死!可兒子真的死了,桂秀英又覺得,別人家的兒子都好好地活著,怎麼自己的兒子就死了呢?而且死得那麼不堪!

丈夫是死在天井裏的,丈夫知道家在哪裏,兒子卻死得那麼遙遠!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的兒子,當母親的才知道,其實他心裏是畏懼的。陳倩跟隨父母回縣城的時候,勸他跟她一起走,他不答應,後來陳倩帶口信給他,讓他去縣城找個事做,兩人像往常一樣,日夜相守,他同樣不答應;不答應並非不願意,而是不敢。他隻敢在自己熟悉的地盤上稱王稱霸,別說去縣城,連上遊的黃金鎮,下遊的清溪鎮,也沒去過。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的魂,不知道在異地的風裏,哆嗦成什麼樣子……

屋裏沒人,專家們進不去,便先去察看了遺牆邊的磉磴。很明顯,那是晚清的東西,時間大概在宣漢縣衙落戶半島的時候,說不上有多大價值。專家退回院壩,等,一直等到桂秀英從田間回來。

桂秀英已經是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婦人了。

她背著小半花籃豬草,悄無聲息地上了院壩,看著幾個陌生人坐在她家門外的青石坎上,拿著草帽扇風,她往前靠了幾步,盯住他們看。她靠那幾步也悄無聲息。然而,她那老邁的目光是那樣銳利,把那幾個人的臉燙得火辣辣的。他們轉過頭,看見了這個影子般的老婦。

“老人家,這是你的家嗎?”

她的目光,繼續在幾個人臉上掃來掃去,然後問:“你們是誰?”

她說話的聲音也像影子。

“我們是考古隊的。”專家說。

“你們從哪裏來?”

“成都。”

她眼裏的光散了。這幾個人,沒有一個人是她兒子,已經讓她失望,但至少,如果來自兒子死去的地方,也會給她一絲安慰。可他們來自天遠地遠的成都。

“老人家,我們想來看看你天井裏的那口水缸。”

她不說話,開門進屋去了。她在屋裏飄來飄去,忙那些根本不必去忙的活計,沒再出來。

專家們隻好把她的不說話當成默許,進了天井。

是的,那缸上有虎,可隻能依稀看見虎的幾根爪子,虎身和虎尾,都不在了。它們被桂秀英用鏨子鑿去了。東娃砍在父親脖子上的那一刀,使缸上噴滿鮮血,凡濺了丈夫血跡的地方,都被桂秀英鑿下來,埋進了丈夫的棺材裏。

從文化學的意義上說,那口水缸已經廢了很大一塊,但並沒全廢,它至少可以證明:到明清時期,半島人也知道自己的祖先曾以白虎為圖騰,現今的半島人,是古巴人的後裔。

巴人真的沒有消失。

〖=BT2(〗3.捉摸不定〖=〗

羅疤子去後河邊種菜。這不是種菜的時節,背在他花籃裏的,是昨天剛從雀兒山扯回的小白菜,白菜葉被蟲蝕得孔孔眼眼,人都不能吃的,隻能喂豬。羅疤子扯回這些菜,並沒打算立即喂豬,而是背來種在後河邊的旱地裏。因為考古隊今天又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