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3 / 3)

要對半島遺址整體性發掘,至少需要三十年。這很大程度上並不是因為發掘的難度,遺址一馬平川,土質鬆軟,且埋得很淺,大多不足兩米深。發掘需要那麼長久的時日,主要是經費不足。往往是,籌到一筆款子,考古隊便來挖出一個探溝,刨出幾個灰坑,款子用完,將出土文物裝走,人也撤走。許多時候,一個灰坑裏的文物還沒清理完畢,錢就沒了,隻得將它們重新埋起來,等待新款到賬。考古隊離開後,半島人馬上去土裏種上莊稼。種莊稼總是不虧的,如果他們來得晚,莊稼成熟,可以收獲,沒等莊稼成熟就來了,那就更好——考古隊拔掉農民的莊稼,是要給青苗費的。青苗費不僅高出莊稼應有的收入,還省去了費心勞神的經管。

這一次,考古隊去得快,來得也快,其間還不滿十天。半島人都沒有準備,都像羅疤子一樣,隻好將別處的莊稼拔來種上,再得一次青苗費。有的人家,遺址區外無別的田地,就去找別人借,實在借不到的,就去中河附近,甚至去燈籠坪,扯來野麥冬種上,說是自個兒特意培植的草藥。對這些事,考古隊很頭痛,卻不知道如何是好,向地方政府報告,地方政府都是睜隻眼閉隻眼。究竟說來,青苗費能有多少呢?那一片基本上是旱地,一畝麥子能花你考古隊幾個錢?一畝小菜又能花你幾個錢?半島人已經相當不容易了!考古隊來了又去,去後無人把守,可半島人從沒去盜挖過。當然,政策早就反反複複地交代過了,盜取文物犯罪,萬興村的兩個人就是榜樣,可當地政府知道,半島人向來仇視“外人”給他們定下的規矩,這次,他們卻那麼好地遵守了規矩,的確不易。

事實上,半島不盜挖文物,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他們已經知道,地底下埋著的,是自己的祖先,他們去挖,就是挖自己的祖墳。

學校搬遷,羅傳明有被挖了祖墳的感覺,而現在不是感覺,是真的被挖了。

這天,羅疤子背著小菜,走到渠堰上,劈頭碰到了羅傳明。

羅疤子打招呼,說羅校長好。

羅傳明盡量把頭仰起來,這樣才看清了是羅疤子。他回了聲好,然後走開。

羅建放的死,給了羅傳明異常強烈的刺激。他覺得,羅建放和東娃都是他給害死的。如果他不提到“公正”這個詞,東娃就不一定朝他父親舉起屠刀。東娃在河對麵欺男霸女,可仔細想來,在半島上,除對跟他結了仇的羅傑常常不客氣,此外真還沒欺過誰,更沒霸過誰。他在努力做一個真正的半島男人,並總在尋找機會,表現他的豪俠,也讓別人看到他的豪俠,但遺憾的是,半島人似乎並不認同他的努力,半島跟別處一樣,都隻把他當成二流子看待了。終於,他等來一個機會,大義滅親,可惜來得太晚了,也太毒了。他不僅沒能證明自己,還由二流子變成了殺人犯。來抓他那天,半島沒有任何人為他說一句話,更沒有像先時的半島人那樣,嘯聚起來,背靠著背,跺腳,呐喊,趕走“外敵”。東娃沒有反抗。當他看見自己家門口隻有警察沒有半島人的時候,知道反抗已經沒有意義了。從形式到內容,都沒有意義了。東娃其實是很可憐的。

回憶這一生,羅傳明覺得自己也是很可憐的。

他清理自己盤根錯節的關係,發現建放家從沒做過對不起他的事。

很小的時候,家裏窮,窮讓他看到了半島的另一麵,也把他逼出了半島,但如果沒有建放爺爺的資助,他就走不出半島,更不可能去外地讀書。正如羅建放曾經指責過他的那樣,他開始沒說自己去讀書,而是說去當兵。建放的爺爺不主張半島人離開半島,但對當兵他是支持的。當了兵就可以打日本。那時候,日本已把戰略重地轉向東南亞,但並沒停止對中國陪都的轟炸,誰也說不清戰爭會在什麼時候結束,甚至也說不清有沒有結束的那一天。如前所述,當日本戰機飛抵三河流域上空,總喜歡像吐口痰那樣吐出幾枚炸彈。如果飛抵重慶,重慶卻被大霧籠罩,飛行員無法鎖定目標,同時也擔心誤炸了外國使館引來麻煩,隻得返回,這時候,機上的炸彈是充足的,隻要他們有投彈的興趣,三河流域就遭大殃了。建放的爺爺心裏那個恨,恨不得啃日本人的生肉!可他明白,半島的擺手舞無法將日本人嚇跑,半島的彎刀、斧頭和木棒,再有飲血的渴望,對日本的飛機而言,也不過是撿石頭打天。要把日本人趕出中國,隻有當兵。當時羅傳明還是個小不點兒呢,這沒關係,可以去當童子軍,早些學會殺敵的本領。羅傳明就靠了他的資助,一路下行,去了前河的南壩鎮,邊在鞋廠當學徒,邊進學堂讀書。羅傳明和他的父親也恨日本人,但羅傳明聽父親的話,沒去當兵而讀了書。父親對他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父親還對他說,我雖然是個農民,但我像一輩子都在當兵,你既然強著要出去,等你回來的時候,我不想在你身上聞到兵的氣味!

後來,羅傳明回到半島,再沒能見到他的父親。他的父親被日本人炸死了。

是建放的爺爺出錢把父親安埋的。

建放一家沒有做過對不起他的事。

建放本人瞧不起他,卻沒有整過他,害過他。

那次建放衝擊學校食堂,並不是針對他羅傳明來的。

真正對不起他的,是羅疤子!

然而,對羅疤子,他卻表現出了難以理喻的寬容,甚至給人造成這樣一種印象:他羅傳明是在幫助羅疤子跟建放鬥。

有時候,羅傳明自己要想這件事。或許,因為見過外麵的世景,讀過一些書,使他對半島的某些作風有了抵觸,而最近一二十年來,半島作風集中體現在羅建放身上,他也因此不喜歡羅建放了。

他這樣解釋,卻不能說服自己。不過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他隻是覺得,羅疤子一家去中院質問建放那天,他不該跟上去,跟上去也不該站到天井的前排,主持什麼“公正”。羅建放不是好人,但他羅傳明的正義感,也絕非潔白無瑕。他是希望向旁人證明自己的胸懷和高尚。然而,他的胸懷真有那麼寬廣嗎?把羅傑收進學校讀書,與其說是感激張雲梅知道他給老地主燒紙而不捅出去,不如說是滿足自己被人讚美的虛榮。羅傑進了學校,他從沒關心過,有一次,官老師向他反映羅傑逃課,意思是羅傑是半島人,又是你介紹進來的,你是不是跟他交流一下?他隻似笑非笑地扯了一下嘴皮子,什麼話也沒說。正是從那以後,羅傑再逃課,就無人過問了。後來,羅傑被開除,開除他的理由是那樣充分,羅疤子和張雲梅都開不了腔。把羅傑收進來,然後將他開除,羅傳明心中的快意,雖不承認,卻是想抹也抹不掉的。

其實——羅傳明暗自想,我跟東娃一樣可憐。

羅建放死後,特別是考古隊進入半島以後,他就不再串門去跟別人聊“人這一輩子”了,也不再去為別人平息糾紛了。事實上也沒什麼糾紛需要他平息,年輕人走了,家裏隻剩下老人和孩子,想跟誰吵一架,也吵不起來。老人們現在的全部敵人就是時間,沒有精力你爭我鬥,孩子們會為一隻竹蟲發生抓扯,直到一方哭鼻子,有時還打得頭破血流,但孩子間的事,究竟還算不上糾紛。羅傳明不串門,隻在半島上轉悠,一輩子沒注意的一粒土圪墶,他注意到了,一輩子沒在乎過的一棵樹,他也很在乎了,而且站在樹身旁,一站就是老半天。某些角落,是半島人從未涉足的,羅傳明也去了。每寸土地都充滿生機,每寸土地都讓他感動,也讓他心痛。

他第一次發現,半島南邊有的草種,北邊沒有,東邊有的昆蟲,西邊沒有,反過來也一樣。東西南北的幹濕有別,季候有別,南邊的稻穀黃梢的時候,北邊的還在躥苗結穗。有一天,他站在學校的廢墟上,看到黃亮亮的雨從燈籠坪那邊下過來,正在想去哪裏躲一躲的時候,雨卻隻走到食堂的位置,就走不動了。東邊雨霧蒙蒙,西邊陽光燦爛。

半島真是很大的呀!……

他去了那麼多地方,就是不去後河邊的遺址區。

他不忍心看到祖先用過的器具,尤其是祖先的骸骨,被那些專家以考古的名義啟開,暴露於天光底下。有次他聽說挖出一具仰身直肢的女性屍骨,窩在腹部的細碎骨頭,證明她是懷著孩子死去的,那孩子都快出生了。聽到這消息,羅傳明兩天沒吃下飯。由於不願意看到,也不願意聽到,同時又無法阻止別人神聖的工作,因而他反倒希望考古隊把他們想挖的都盡快挖走。

三十年,太長了,他等不到那一天了。

再說,半島人為弄到一點青苗費,經常跟考古隊磨嘴扯皮,無形中又耽誤了許多時間。

他很看不起半島人的這種做法。他覺得半島人到現在是真正墮落了。

羅疤子知道羅傳明看不起。說真的,他自己同樣看不起。他種著祖先開創的土地,卻以這樣卑微的方式熬祖先的骨油……但羅疤子再會想,也不可能有羅傳明想得那樣多和那樣深。

這天他跟羅傳明打過招呼,背著一大花籃已經打蔫的小白菜,繼續朝後河走去。他的腳步在路上發出特別幹枯的聲響。

張雲梅在那裏等著他。張雲梅提前一步去了,去把坑填上,把土塊鋤細,還從後河提了兩桶水,放在地裏,預備澆灌。幾根不得已暴露出來的蚯蚓,被鋤刃挖斷,鋤頭打土塊的時候,又打在它們身上,擠掉了腔子裏的泥,成一張皮,很快被太陽曬幹,曬得發紫。

兩口子見麵,沒有一句話,就開始勞作。

遠遠近近的,是跟他們一樣勞作的人們。大家都默然無語。

藍天很藍,是空空洞洞的那種藍。可是大地卻不再寬闊了,半島也不是羅傳明看到的那樣大了。在半島上勞作的人們,每種下一窩菜,都計算著麵積,並把麵積換算成錢。

偶爾,當張雲梅把不知是誰遺下的破布條或塑料袋扔下水麻柳林的時候,她會想起她的外孫女。那孩子,早該是大姑娘了。她小的時候沒找到她,現在更沒臉見她了。而且仿佛是命運安排,不讓她見:羅建放死後,沒有人阻攔她來回龍鎮表演,張雲梅心想她一定又會來的吧,於是像以前那樣去鎮上守候,去了多少回啊,都不見她來,可有一回,她恰恰沒去,羅疤子也沒去,外孫女卻來了!

那是在羅建放死去三個月、東娃還關在牢裏的時候,半島上好多人都看見的,說她又在新街的馬路上跳舞,不僅跳擺手舞,還跳高蹺錢棍舞,那高蹺足有五米,她獨居高處,進退自如。一般的錢棍,長約三尺,而她的錢棍,卻有好幾米長,在竹棍兩端係上紅綢,穿上二十四顆麻錢,敲打肩部、臂部、腰部及腿部,每次敲擊,錢碰竹筒,發出清脆悅耳之音。她還邊打邊唱:“一打雪花來蓋頂,二打兩肩抬舉人,三打臂膀現原形,四打黃龍來纏腰,五打苦竹來盤根,六打反身半圓形,七打蹺腳來定根,八打梭步往前行,九打斜路線扒子,十打還原照樣行。”錢棍舞半島人是不跳的,外孫女雖是半島的骨血,事實上已經算不上半島人,現在,她越來越不像半島人了。

巴鹽——巴豔,這名字多麼奇特!東娃被抓的當天,羅疤子和張雲梅也被帶到了派出所,張雲梅把女兒從懷孕到死亡的枝枝葉葉,都說給警察聽(隻省略了羅疤子企圖殺死外孫女的事情)。羅秀給女兒取名巴鹽,後來弟弟羅傑改名巴豔,警察也如實地做了記錄。幾個月前,那做記錄的警察陪考古隊來半島處理因青苗費而起的紛爭,一路上,他跟幾個專家聊天,說到半島人曾經的野蠻和現今的馴化,以表明自己作為警察的功績,其間,也說到了那起強奸案和由此引出的凶殺案,說到被強奸的女瘋子羅秀,三歲就瘋了,可她臨死之前,還沒忘記給女兒取好名字。專家們非常好奇,問取了個什麼名字,警察說:“巴鹽。”

專家們一聽,個個瞪大眼睛,都快把眼眥瞪裂了。

巴鹽?怎麼可能呢?

專家們將“巴鹽”這個詞的來曆告訴警察,且把廩君射殺鹽水女神的故事講給警察聽。

警察對這些事不感興趣,隻是笑笑說:“嗬,原來半島人的老祖先就做缺德事啊。”

又說:“你們可以去問問羅疤子跟他老婆。”

他們去了,也問了,隻是不信。不信的理由是這樣的:他們,作為專業的文物學家和考古專家,都以為巴鹽這個詞和巴人一同消失了,一個女瘋子,怎麼會在臨死前突然喊出“巴鹽”二字?

一度,考古隊打算承頭找到羅巴豔,可想想實在沒有意義。一個女瘋子喊出的兩個字,也能當真?她隻是喊,又沒寫出來,你怎麼知道她喊的就一定是巴鹽?科學就是科學,科學需要想象,但不能像鄧教授那樣胡思亂想。他們覺得住在衙門下院的老兩口,就是在胡思亂想,說不定是有關巴人的知識在這一帶傳播和普及之後,那兩口子就編了個故事,看能不能順便撈點好處。

別人信與不信,對張雲梅而言,是無所謂的。

她隻知道,自己的外孫女叫羅巴豔。

如果有可能,她要讓全世界人都知道,她的外孫女叫羅巴豔。

她要讓這個叫考古專家也感到驚奇的名字,把自己的心房填滿,好讓自己不去想另一個人——音信杳然、不知生死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