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完了,小姐問他:“好笑嗎?”
他沒回答,更沒有笑。小姐有些失望,說:“我再給你講。”
“你別講了,你走吧。”
在這種場合,他第一次沒說出“滾”這個字。
小姐摸出手機,看了看時間,說:“還早呢,你那幾個兄弟肯定還沒出來,我再陪你一會兒。”
他說:“不必了,謝謝你,我想一個人待著。”
小姐憐憫地看了這個怪人幾眼,走了。
屋子裏隻剩他一個人了,他的快樂打折扣了,半島轟的一聲回來了。半島擁有數不清的罪惡,可半島的罪惡就跟半島的快樂和憂傷一樣,從來也沒有走出過半島,他們對付“外敵”的方式,多以恐嚇為主,恐嚇不住,再想到打架,捅刀子,流血,送命。做這一切,都不是為了進攻,而是防禦和捍衛。就連東娃去鎮上欺男霸女,也算不上進攻,因為東娃幾乎從沒跟鎮上任何一個男人發生過正麵衝突,那些被他穿來穿去、脫來脫去的女子,也與強迫很難搭界,她們願意跟他,後來被他甩掉了,傷心是難免的,但傷心一些日子,又跟他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我比不上東娃……我比東娃差得太遠了……”
早在東娃一刀劈向父親的時候,羅傑就從閃爍的刀光裏照見了自己的渺小。
在這遠離故鄉的地方,在這個橘黃色的夜裏,他聽見有一個聲音對他說:“你爹是老膿包,你是小膿包,老膿包,小膿包,都是膿包!”這聲音說得就像唱歌一樣。
——他不怕別人叫他瘋子,也不怕別人叫他傻子,盡管有些時候他感到疑惑,但自己不瘋不傻,這一點他是有把握的。他真正害怕的是別人叫他膿包。那次,他問姐姐,如果有人叫他膿包他怎麼辦,姐姐沒回答他。他現在該自己來回答自己了。
〖=BT2(〗2.記憶深處〖=〗
退出團夥,羅傑一步一步地向半島靠近,但並沒有回到半島。
他由雲南進入四川攀枝花,途經德昌、冕寧、康定,從雅礱江進入大渡河,再進入岷江,在樂山作短暫停留,之後到達成都。一路上,他老老實實地幹活,還故意選最累最髒的活。他覺得這樣做,就能讓自己身上的“毒”,隨熱汗點點滴滴地排出去,就能登上來救他的那艘船。到樂山時,渾身汗臭的他,乘輪渡到了大佛腳下。他望上去,望上去,目光走多高,大佛就升多高,目光到了天上,大佛也便升入雲空。他的目光永遠也越不過佛。此刻,佛的光輝罩著他,也罩著這片好山好水,可是半島呢?佛始終低垂雙目,俯視著兩條大江,而後河與中河,在佛的背後,千百年來,佛沒有往他背後看過一眼。要不然,姐姐也不會遭難,半島也不會孕育那麼多罪惡。
就是在跟幾個拜把兄弟喝雞血酒的時候,羅傑也不能忘記姐姐死去時的樣子。肚子裏的那團肉掉下來了,血流盡了,姐姐枯了……天亮過後,父親去找棺材。隻要家裏沒有應當被時光收走的老人,誰也不會準備棺材。父親跑到廣場邊的石嘴上,才借來一副,這是為一個老太婆準備的,那老太婆個子小小的,將她的棺材放到姐姐的身邊,就像姐姐隨身要帶走的一件行李。然而事實上,姐姐是那副棺材的行李。羅傑想把棺材推倒,不讓它把姐姐帶走,可他推不動。他要是有姐姐那麼大的力氣,或者有東娃那麼大的力氣,棺材就會聽他的話,但他不是姐姐,也不是東娃,因此棺材有理由冷眼盯住他,做出很看不起他的樣子。
入殮的時刻到來了。幾個男人,其中包括羅建放,把姐姐抬起來,往棺材裏放。羅建放把姐姐的頭擱在懷裏,抱住她的肩背,顯得特別用力,也用心。當時父親羅疤子站在一旁,沒看女兒,隻看著羅建放。父親那時候的眼神,跟羅傑想象的完全不同。羅建放不是父親以進門就磕頭的方式請來的,他是自己來的,他對羅疤子家的事情如此在意,表明了一種主動求和的態度,父親應該高興才對。家裏遭了喪事,父親高興不起來,可至少,他看羅建放的眼神應該是柔和的,帶著感激的,然而不,他那眼神裏密密麻麻地射出銀針。難道,那時候的父親就已經懷疑,甚至已經知道,是羅建放糟蹋了自己女兒的嗎?果真如此的話,父親還容許羅建放把死去的女兒摟在懷裏,用心用力地往棺材裏放,就顯得多麼可恥!姐姐的整個小腿,長伸在棺材之外,脖子部分,窩著,像有人在摳她癢癢。羅建放指著那兩條腿,問怎麼辦。母親張雲梅回答了他,母親說,還能怎麼辦,將就算了。說了這句,母親就離開了靈堂。羅建放跟另外一個年輕人,把兩條腿蜷過來,往棺材裏塞。羅傑聽到了斷裂之聲,像是骨頭,又不像,聲音幹燥,在外麵響了,在棺材裏麵繼續響,外麵響得幹燥,裏麵響得潮濕。這時候羅傑恨借棺材的那個老太婆,恨她為什麼長那麼小,讓姐姐死了還要遭罪。依舊常理,這時候還不該合上蓋子,要等法事作過了,親戚朋友都來看過了死者的遺容,才會把棺蓋釘死。但死者的這副模樣,實在是不體麵的,任何人看了,都會做噩夢。
漆光發亮的蓋板,被兩個人抬起來,在羅傑麵前,黑魆魆地落下。
這樣一來,就沒人能看到不體麵的姐姐了。
姐姐被帶走了,以折疊的方式被帶走了。
羅傑總是試圖忘記那場景。
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他都想忘記。
“想忘記”的意思就是沒法忘記。
這些沒法忘記的東西,在他心裏熬製成寂寞的毒藥。
他需要補償。
以罪惡去補償。
結果,他掉進了海裏。他的傷口越來越大……
在樂山待了不長時間,他就到了成都,進了八益家具城。沒幹多久,他從家具城出來,去西郊的花卉市場打工,不到兩個月,再次換了東家,去一家小酒館當服務生,抽空還給別人送煤氣罐,之後又辭職,進了石磨廠。這麼頻繁地跳來跳去,並不是對手上的工作不滿意,而是一到成都,他就老是覺得自己很渴,覺得有另一座濕漉漉的城市在招引他。這座城市在成都東南,動車組已經開行,無需三個鍾頭就可以到達。有好多次,他坐上出租車,去了火車站。但都沒有買票,又回來了。
不去了吧。不去還可以在夢想中生活。上次去,他懷疑那座城市的夏老師分明看到了他,卻不願意和他相認,但那僅僅是懷疑,要是這次去,夏老師直接走到他麵前來,明明白白地告訴他:“請你不要來找我了。”夢就被撕碎,他就必須赤身露體地爬出夢境。
他沒再從石磨廠跳槽。這項工作似乎也更加適合他。那些被打磨成各種形狀,上了厚厚一層樹膠油的石料,送到他麵前,他穿著水靴,站在汙水橫溢的工作區裏,扳動電刷,將石料打磨得光鑒可人。一天下來,他變成了“白”人。那是飛濺起來的樹膠粉末。這東西有毒。他覺得,這種毒隻會壞他的呼吸道,不會壞他的心。肺裏的毒越多,心裏的毒就越少。這同樣是一種補償。當初,他們幾個拜把兄弟,販毒有一條原則:全由他們自己出手,絕不轉賣,他們不是起點,卻是販賣的終點——隻賣給那些老毒民。這些人反正已經完蛋了。然而,沒有人因為他們對毒品的處理方式,就給他們發勳章。在那條社會的陰渠裏行走,他也不會對別人說:“你知道嗎,我是半島人。”他的身份證也是假的,在身份證上,他是湖南人,名字也不叫羅傑,而叫張兵。他的那幾個兄弟,都叫他張兵。當然,並不一定就傻乎乎地認為他姓張,因為很顯然,他們的名字和籍貫也都是假的。幾個喝了雞血酒、對天發過誓的拜把兄弟,卻互不知道真名實姓。
羅傑盡量不去想他們。但有時候不能不想。自從離開半島,除了在重慶待的那些日子,最刻骨銘心的日日夜夜,都是跟那幾個拜把兄弟一起度過的。
石磨廠在成都南郊,周圍都是以牛毛氈做頂篷的低矮廠房。天也很低,扣在廠房外的亂草上,一些被越逼越遠的黑鳥,在亂草間覓食。這種景象,總給他荒涼之感,雖是一馬平川的川西大壩,卻讓他想起崎嶇難行的雲南山地。
那幾個兄弟,現在都還好嗎?還提著腦袋,在中緬兩方警察的槍口之下穿行嗎?
那幾張臉,老是在夕陽餘暉快要燒成灰燼的時候才露出洞口的臉,在他眼前刀刻一般清晰。
然而奇怪的是,一旦他試圖叫出那幾個人的名字,他們的臉就模糊不清了。
因為他知道那名字是假的。
假的名字,真的麵容,可假名字卻能夠把真麵容撕碎,這讓他異常震驚。
好在他自己現在用的不是假名,他現在的名字叫羅傑。
有一天,廠裏訂單少了(這樣的私人小廠,訂單都是當天下的),例外地不需要加夜班,吃過晚飯,幾個工友相約去城裏逛逛,他不願意進城,來到成都,他從沒在這個繁華都市的大街上逛過。成都的大街,沒有他需要的東西,也沒有他想見到的人。跟工友之間,無論男女,他沒有三句話以上的交談。大家都覺得,這個嘴皮很厚、個子不高、目光炯炯、頭發糟亂的家夥,有一半是人,有一半不是。不是人的那一半是什麼,他們說不出來。
這天羅傑獨自走出廠區,穿過深長的巷道,經過無數家廠門,到了一條小街。這條街明顯是臨時湊合的,好聽的說法,是為廠區農民工服務。街道比回龍鎮窄得多,也短得多,車子在東頭踩刹車,停下時差不多也就在西頭了。他在街上無所事事地走了兩圈,覺得這裏的一切,跟自己都沒有關係,他對於別人,同樣沒有關係,無人在意他來過了,也無人在意他的離去。不過,他注意到放在一家小賣鋪櫃台上的公用電話,那部紅色的話機,像隻千年烏龜,倚老賣老地躺在那裏。他在離話機幾米開外,停住了。這一刻,他的半島,他的父親母親,都被鎖在話機裏麵!
隻有他,才能把鎖打開,把半島和父親母親放出來。
他是多麼想念他們啊!
他覺得自己不是一處在想。要真正想念一個地方,想念一個人,不隻是心裏會想,渾身都會想。
當初從販子手上買假身份證的時候,他連一秒鍾的思索也沒有,隨口就說自己叫張兵,他跟自己的母親姓了。
母親,還有父親,那兩個喚醒他厭倦的人,他是多麼想念他們啊!
他朝話機走過去。
裏麵的女老板連忙說:“打電話嗎?便宜,長途三毛錢一分鍾。”
女老板的話讓他清醒過來:他根本沒有打開那把鎖的鑰匙。
當然不是沒錢,而是沒有父母的號碼。他離開半島的時候,連羅傳明也沒有私人電話。
他臉紅筋脹地退開,沿一條土路走出街區,到了田野。田野上並沒長莊稼,而是生滿了野草和藤蔓,隱隱綽綽的,在野草藤蔓中可以看見發黑的圍牆。看來這又是一片被開發商圈起來的土地。羅傑撿到一塊幹淨的圓石頭,坐下來。不經意間,他抬頭一望,望見了掛在遠處樹梢上的夕陽。
這夕陽跟雲南山地的夕陽一模一樣。
圍著夕陽盤旋飛舞的鳥群,也跟雲南山地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