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個拜把兄弟,又在他心裏活了。他並沒刻意留下他們的聯係電話,但那四個人的手機號,一筆一畫的,都刻在他的神經上。在那片熱帶雨林裏,他們每人一部手機,每個人的號碼,都牽連著五個人的命運。剛剛脫離那個團夥,走出他們的視線,羅傑就把卡抽出來,扔掉了。那時候他就打定主意,永遠不跟他們聯係。後來在火車上,他的手機又丟掉了。他並不在意,反正用不著它,丟了就丟了——然而此刻,看見樹梢上的夕陽和夕陽周圍的鳥群,他才發現,在這個世界,隻有他最不願意聯係的幾個人,這時候還有可能飛到他蕭索的枝條上。
他返回了那家小賣鋪,拿起了聽筒。
撥一個,停機。
撥二個,停機。
撥三個,通了!
羅傑隻是喂了一聲,對方立即聽出了他的聲音,說:“老二呀,是你嗎?”
按假身份證上的年齡排序,羅傑在幾兄弟中排第二。
羅傑說是我。接下來,他想把對方叫一聲“老五”,可他叫不出口。那是一段晦暗的歲月,那段歲月已經過去了,永遠埋葬了。他又想把對方叫一聲楊大鵬,可同樣叫不出口。那不分明是一個假名字嗎,叫著假名字跟他說話,就像在跟一個麵具說話。他隻是問:“都好嗎?”
對方有了片刻的沉默,然後說:“散了,幾個月前就散了。”
羅傑的心怦怦彈動。散了,是他求之不得的結局。但他還是問了一句:“為什麼散了?”
“楊大鵬”又是一陣沉默,告訴羅傑,他們幾個,都死了。並不是死在警察的槍彈之下,而是,自從老二張兵退出之後,兄弟幾個都很沮喪,總覺得到了某一天,他們終歸是要分手的,提著腦袋掙來的富貴,也不知道有沒有享用的機會。這麼一想,就覺得還是及時行樂的好。於是,那三個人都吸上了毒。老四被毒品收了命。那天傍晚,幾人又要去找岩賽提貨,出去之前,他兌好一針毒打進去,然後躺在石凳上等,因為老大和老三也在為自己準備毒品。兩人打過針,叫老四起來,卻叫不動。他已經死了。隻不過兩分鍾時間,他就死了。原來他為自己兌的劑量,比平時的超出兩倍,他分明就是想死!老大和老三麼,是老四閉眼兩個月後被人砍死的,有天晚上去夜總會,本來各人都點了一位小姐,正要去房間,見又來幾位小姐,比他們的都漂亮,就要求換,可那幾位小姐是另一夥人點了的,那夥人也不是省油的燈,雙方剛剛爭執,對方就掏出匕首,捅了兩人幾刀,都捅在要害部位,當場就死了——“楊大鵬”說:幸好我那天得了感冒,不舒服,雖然陪他們去了,卻沒要小姐,隻坐在廳裏養神,事情發生後,我悄悄離開了,誰也不知道我跟那兩個人是一起的。
說完,“楊大鵬”抽泣起來。
“你現在幹啥?”
“我還在雲南,老老實實地幹我的老本行,搞搬運。”
這時候,電話那邊有個聲音在叫楊大鵬。
羅傑愣了一下。
未必對方那家夥,真的就叫楊大鵬?
但羅傑沒有多問,也沒告訴他自己的真名不叫張兵,把電話掛了。
從這之後,他割除了一塊心病,像突然變了個人,跟工友間的話也多起來,有了閑工夫,他不再遮遮掩掩,而是充滿深情地跟工友們說起那個漂浮在河流上的、美麗的、傷痕累累的半島。
直到有一天,他背部的疼痛厲害地發作。
好幾年了,他的背沒有痛過,這天卻痛得他抽筋,痛了整整一個下午,又痛了整整一個晚上。
那天晚上過後,他離開了成都。
〖=BT2(〗3.遙遠的聯係〖=〗
半島上的發掘取得了“突破性進展”。
自從羅家壩半島發現古巴人遺址以來,學術界就為一個新問題爭論不休:半島上的這群巴人,究竟是流落而來的一個部落,還是巴國的整體性遷徙?也就是說,羅家壩算不算巴國晚期的首都?——這天下午的發掘,讓這場爭論的聲音頓時低沉下去了。
這天發掘出的墓葬,編號M22。
前麵早已經說過,該墓墓主左肢殘斷,右手屈舉,背部骨骼箭鏃密布,刀傷若幹,兩具女骸分列兩側。從禮器、殉葬品等諸多跡象表明,他是一個有身份的貴族,甚至是一個首領。
如果逃到半島上的,僅僅是巴人的一個部落,何至於遭受如此慘烈的追殺?又何至於貴族抑或首領都遭此大難?再聯係到巴蔓子像、王孫袖戈,學界斷定:羅家壩半島正是巴國晚期的首都!
每次考古隊來發掘,都有許多半島人前去觀看。其實也沒啥好看的,考古隊視為寶貝的那些東西,刀也好劍也好壇壇罐罐也好,不是土疙瘩,就是鏽跡斑斑,雖看得出刀劍的形狀,卻沒有刀劍的刃口,它們的銳氣,被歲月沒收了,再也不會發出令敵人膽寒的鳴叫了,連半島人現在用的彎刀也比不上,柴都砍不斷,別說殺人飲血。至於白骨,白骨有什麼好看的?人人死後,都會變成白骨,那是古人最終的樣子,如果不火化也必然是今人和未來人最終的樣子。不過,見到祖先的遺骸,他們並非沒有感觸,他們會說:“哦,又挖出一個!”這個人是誰呢?他或者她,跟現在還活著的人究竟是什麼關係呢?曾經是誰的爺爺奶奶、太爺爺太奶奶……呢?他們在心裏放著一把樓梯,爬上去,爬上去,爬上了雲天,在雲天之上,那架白骨被肉身包裹,會走路,會說話,會喜悅,會哀傷,也會憤怒。他們就在遙遠的時空裏,跟這樣一個人對話。這個人說:“嗨,我困了,要去睡了。”或者說:“我兒子餓了大半天,我得下河打魚去了。”原來,他們也曾經生活過,跟自己一樣生活過。他們喂養了兒子,兒子又喂養兒子,終於將生命的接力棒傳到了今天。
考古學家們用柔軟的毛刷細心清理著骨架,一舉一動,同樣是在跟白骨對話,可他們的對話,怎麼也比不上半島人的貼心貼肺。
往常,半島人平心靜氣地跟祖先對話,可M22號墓的出土,讓他們再也無法平心靜氣了。
這裏發生過戰爭?半島人遭受過殘殺?
他們仿佛聽到了來自遠古的廝殺聲、哭嚎聲、呼兒喚女聲,看見自己的祖先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去,殷紅的鮮血,在大地上流淌,染紅了後河,也染紅了周圍的幹溝井。
回想祖祖輩輩走過的、充滿疼痛和艱辛的道路,半島人哭了。
哭聲連成一片。
這情景,隻有羅疤子幾人砍倒神樹的時候出現過。
考古隊格外驚悚。聽一群人為某件事痛哭可不是什麼好事,如果這件事跟你有關的話。一個人的悲傷會演變為一個人的暴力,集體的悲傷也會演變為集體的暴力。
情不自禁地,考古隊員握住了頭和錘子,而且隨時準備跳出墓坑。待在裏麵是危險的,隻要半島人把上麵的堆土推下來,就可以將他們活埋,為他們的祖先陪葬。
但隊員最終沒有逃跑,保護文物是他們的天職,而且,那些在平地哭泣的人,全都是一張張蒼老的臉,構不成多大威脅。不上學的小孩也跟著爺爺奶奶前來看熱鬧,但孩子們沒有哭,隻帶著不可理喻的表情,看老人們流淚,其中的有一些孩子,趁這時候溜出大人的視線,去河邊耍水。考古隊員定了心,暗中感謝羅建放的死,也感謝政府對東娃的鎮壓,如果有這兩個人在,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的。當然,更要感謝的,是半島上的年輕人都走了,他們流落在龐大中國的角落,他們的血,再不會因為半島而集體呼嘯了。
不過,王隊長還是走到哭泣的人群中間,勸他們冷靜。王隊長雖然是科學家,但他也是成都有名的居士,相信靈魂不死。他對半島人說,這時候看到白骨的人,不僅是我們和你們,還有你們的祖先,包括墓主本人。幾千年過去,墓主不知投了多少次胎,也就是說,他活了無數次,又死了無數次,很可能,他剛剛活完最近的一次人生,我們把這骨架挖出來之前,他才剛剛斷了那口氣。如果是這樣,他的魂就還泊在半空雲裏,沒有離開,要是你們安靜,他就會無牽無掛,加快腳步,跑到鬼城豐都去報到,隻有在鬼城報了到,注了冊,下世才有機會投胎為人,要是晚去一步,城門關了,他就成孤魂野鬼了,就別想轉世了。可是像你們這樣又哭又叫的,他怎麼能忍心離開,這就是你們把他給害了!再說人死過後,哪用得著哭呢,靈魂附在身體裏,身體就成了靈魂的枷鎖和牢籠,讓靈魂受累,斷了那口氣,靈魂飛升了,自由了,他舒服得很呢,哪裏像你們想的那樣呢!
這一席話效果顯著,半島人安靜下來,抬頭望著天空。
天上有一團白如棉花的雲朵。
那就是祖先的靈魂嗎?……
M22號墓在羅疤子的田地裏。羅疤子和張雲梅當時也在場。
兩口子上午就到了地裏,還沒回家吃午飯,他們本想趕在考古隊到來之前,栽種一些蔬菜什麼的,可他們的腳步實在太慢,還在幾十米外的幹溝井那邊,就看見隊員們下了昨天挖過的墓坑,於是幹脆把花籃放下,過來觀看。丟掉花籃並沒讓他們快多少,手裏的竹杖,依然是遲鈍地發出響聲。論年齡,他們比羅傳明小,可看上去比羅傳明還要蒼老,張雲梅的腰已經佝僂,整個人像從腰部折疊,年輕的時候,她的長腿和長腰身是渾然一體的,現在分了家,她的腿已經不願意也無力支撐她的腰身,如果不依靠竹杖,她就擺動不了自己的身體。羅疤子走路不像走路,像在數地上的螞蟻,由於臉上皺紋太深,太密,倒是不大能看出左臉上的傷疤了,但平輩依然叫他疤子,晚輩依然叫他疤子叔或疤子爺。這稱謂似乎早就給他規定了一種人生:布滿傷疤的人生。他的腰不像張雲梅那樣勾,但個子比以前更矮,腫泡泡的眼皮始終是耷拉著的,目光也始終盯著地上。人老了,一路走過來的點點滴滴,反而越發清晰,越發沉重,終於把他的眼皮壓塌,目光壓彎,使他離天更遠,離地更近了。
見到新出土的、背部傷痕累累的白骨,別的人號啕大哭,但羅疤子和張雲梅沒有哭。
那時候他們都同時想到了一個人:兒子羅傑。
但這想法太古怪了,兩人都沒有說出口。兒子的背痛雖然時不時地發作,可那不是東娃用彈槍柄打的嗎?或者像張雲梅曾經猜想的那樣,不是去銅坎洞衝撞了天龍嗎?即便與東娃和天龍都沒有關係,與墓坑裏這個死去幾千年的人,就更扯不上關係了。
何況墓主是貴族,還很可能是首領。
然而,當王隊長說,墓主的最近一道人生說不定剛剛死去的時候,他們還是流了淚。無聲地流。淚水從霧蒙蒙的眼眶裏浸出來,沒走多遠,就被深密的皺紋吸進去,外人看不出他們在流淚。他們很想站出來,對王隊長說:“王隊長你胡扯,這個人還很年輕呢,這個人還有好多年好活呢!”
但這樣的話怎麼能說呢。墓主是貴族或者首領,而羅疤子家,把族譜翻爛,祖先最高的身份,也不過做過甲長的跟班。
兩口子拄著竹杖,一前一後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