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遭 遇
羅傑離開成都,是因為他覺得有一些事情發生了。
具體什麼事,他心裏沒有把握。
他來到新州市,與半島靠得更近,但還是沒立即回到半島上去。他在新州市南城的“州河魚莊”打雜,並在這裏意外地遇上了一個人:那個曾去過南極、中美和西非的房地產商兼攝影師。
聽州河魚莊這名字,就知道魚莊臨近州河。這是羅傑有意選擇的。州河的上遊是清溪河,清溪河的發源地在鴨嘴,鴨嘴是後河與中河的交界處,州河裏有後河與中河的血,也有半島的血。魚莊裏專賣火鍋,羅傑的工作是檢查每張桌子底下的煤氣罐是否漏氣,是否通泰。他隻能幹這樣的活,曾經給人送煤氣罐的經曆,讓他具備了有關氣罐的常識,有這點常識就足夠了。不能端茶送水傳菜上桌的主要原因,還是他的年齡。相對於在服務業找飯吃的男女,他實在太“老”了,而且樣子太不受看。他的同事,都是二十來歲,男人青春挺拔,女人雖穿著統一服裝,可照樣是該凸的凸,該凹的凹。好在羅傑已經懂得注意自己的形象,他那頭發,隻要不隨身帶著把梳子,抽空就摸出來梳幾下,總是相互交纏,亂成一團糟,在木材廠、石材廠,看你怎麼亂都無所謂,到了餐飲店,那會給人不潔的聯想,影響生意,去州河魚莊應聘之前,他幹脆剪成了平頭。以前,別人會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的頭上,現在都集中到臉上去了。厚厚的嘴唇,使他有了一張憨憨的、傻乎乎的臉。不過老板就相中他這張臉。長這種臉型的人,有種未經世麵的老實和可靠。他在魚莊裏就像個機器人,客人進餐的時候,他低著頭四處穿梭,聽爐子是否發出了異響,看火苗是不是那種讓人放心的藍色。
這天黃昏,羅傑正在大廳忙碌,一個女同事喊他了:“羅大哥,聽雨軒叫你。”
羅傑三扒兩下把大廳的事忙過,便去二樓的包間聽雨軒。裏麵煙霧騰騰,說話聲有男人,也有女人,但羅傑並不知道有多少人,也不知道這些人穿什麼衣服,長什麼模樣。他的眼睛從來就沒放到客人的臉上去過。他隻蹲下身,低頭修理爐子。也沒什麼大問題,就是儲氣罐積水太多,燃燒時老是砰,砰,砰,像放小小的鞭炮。羅傑正要打開出水閥門,隻聽一個女人說:“親愛的,你打定主意哪?”這聲“親愛的”叫得輕輕便便,顯然不是她的“親愛的”。被問的人說:“你們沒去過羅家壩,根本不知道那地方有多美!”羅傑的手定住了,臉從桌麵底下斜上來,盯住說話的那個人。那個人的年齡,他看不出來,城裏人的年齡他都看不出來,有的人看上去隻有二十歲,卻說三十大幾,有的人看上去至少五十,卻說還不滿四十。那人生得白白胖胖,頭發也黑油油的,鬢發微微卷曲,以格外優雅的動作,抽著香煙。他拿香煙的那隻手上,至少戴了三隻青蛙眼睛一樣的翠綠色戒指。
客人們注意到了從桌底下斜上來的臉,有些不高興,催促他搞快些。
羅傑又把頭低下去,做他的事。
他的耳朵支棱著,聽客人說話。
叫“親愛的”的那個女人又說:“我雖然沒去過羅家壩,但看過你那年拍回的照片,不過就是一些歪歪扭扭的房子,也沒啥特別的,還跟尼加拉瓜湖放在一起呢!”
那人說:“你隻會看局部,不會看整體,更不會從整體中讀出無比豐富的信息。”
女人連續呸了五聲,才說:“別跟我玩高深,你以為你是誰呀?別人叫你攝影師,可在我看來,你就是個照相的,要是我像你那麼有錢,買你那麼好的機子,比你照得還好!”
那人笑起來,笑得嗬嗬嗬的。
女人以把事情徹底看穿了的口吻,接著說:“你以前在羅家壩讀書的時候,怎麼沒覺得它美?現在突然覺得它美起來了,是不是對它有什麼想法呀?”
那人又笑,嗬嗬嗬的笑。
在羅家壩讀書?羅傑的眼睛,禁不住又往上溜了一下。
這次他認出來了。這個人是他在回龍中學的同學。其實他開始就認出來了,隻是不敢確定,現在確定了。這個人在羅家壩讀書的時候,臉沒這麼白,也沒這麼胖,手老是黑黢黢的,到了秋末,手上就長滿深紫色的凍瘡,腫得像一塊泡粑。
另一個人問:“亞光,聽說羅家壩是個半島?”
真的是他!——孫亞光。
孫亞光說:“是個半島,新州市最大的半島。羅家壩本屬回龍鎮進化村,但羅家壩人從不這樣規定自己,他們都自豪地稱自己是‘半島人’。”
“聽說半島人現在都沒開化,還是蠻子?”
“胡扯!”孫亞光說,“我進半島拍照,他們都很熱情。”
“屁!”開始說話的女人,坐在孫亞光旁邊,打了他的臂膀一掌,給他難堪,“誰不知道,你去拍衙門的時候,相機被砸了個稀巴爛,人也差點被扔進了河裏!”
孫亞光又笑。笑聲有些尷尬:“那是他們誤解了。他們以為我是去勘察地形。半島人特別忌諱外人踏入,就算讓你進去了,眼睛到處看也不行,別說照相。當時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現在我們大家都明白了。此外半島人大都迷信,認為照相會把魂攝走,不光是人的魂,還有萬事萬物的魂。比如我照衙門,他們就認為衙門的魂被我關進了相機,把我的相機砸爛,是為了把魂放出來。”
停頓片刻,孫亞光又說:“幸好,我去拍衙門的時候,那個名叫羅建放的人死了,剛死一個星期。要不然,恐怕真要像親愛的說的那樣,被扔進河裏呢。我被扔進了河裏,你就沒有親愛的了。”
那女人說:“我才不稀罕呢!”
另一個說:“羅建放那麼厲害?”
“厲害!羅建放這人你們不知道,我讀書的時候就認識他,很多人都不喜歡他,可說心裏話,我對他卻有幾分佩服……可惜做了強奸犯,事情敗露後,被他兒子砍了。”
眾人驚奇:“他兒子呢?”
“當然被槍斃了。”
“莫名其妙,”坐在孫亞光旁邊的女人說,“砍死強奸犯怎麼該槍斃?要我是法官,不僅不槍斃他,還要給他大大的獎勵。”
“獎勵什麼呢?”另一個男人以明顯挑逗的口氣問。
“獎她自己唄,要不然怎麼稱得上‘大大的’呢。”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聽上去相當溫柔,話也說得很誠懇的樣子,卻惹來一陣捶打和笑罵。
羅傑沒聽他們笑罵。東娃被槍斃了……
他剛剛知道這消息。
這消息給了他沉重的打擊。
退出那個團夥之後,他覺得自己跟東娃的較量才真正開始。他之所以沒急於回到半島上去,就是想在見到東娃之前,徹底清洗掉自己身上的渺小,先讓自己覺得自己不是膿包……然而,東娃已經被槍斃了。
孫亞光又在說話。孫亞光說:“上個月我再去半島,半島人對我就非常熱情了。不過都是些老人和娃娃,年輕人基本上看不到。我拍了好多老人和娃娃的照片,給羅建放的老婆一個人就拍了幾十張。你們看了她的照片絕對會害怕,眼光再鈍的人,也能從照片上看出她比石頭還固執的沉默,還能從她的眼睛裏看到血,兩個男人的血!你甚至能從照片上聽到她那些枯澀的、卻像河水一樣綿長的內心獨白。當然,她內心究竟說些什麼,我也不知道。”孫亞光倒抽了幾口冷氣,才繼續說:“另外我還拍了一個留在晚清遺牆下的石磉磴,一個深藏在竹林中的巨大的磨盆,這些東西都是寶貝。”
這時候,羅傑突然站起身:“我可以看看你的照片嗎?”
孫亞光眯著眼,很有興趣地打量著他。餐桌上的人都在望他。他穿著魚莊裏發的白襯衫,襯衫下擺和袖口上,黏著黑色的汙漬,一看就是“職業性汙漬”,並不顯髒。
“你為什麼要看?”孫亞光問。
“我想看看……有沒有我爹媽。”
“你是半島人?”
“是。”
羅傑還想說,我認識你,你是我同學。但他沒有說。
一個珠光寶氣,一個滿身汙漬,滿身汙漬去認珠光寶氣,丟自己的分,也丟別人的分。
事實上,這時候孫亞光也認出他來了。孫亞光說:“你真的想看?好,沒問題。你留個電話吧。”
羅傑說:“我沒有電話。”
孫亞光掏出一張名片,遞給羅傑,讓羅傑今天下班後,跟他聯係。
當天晚上,州河魚莊打烊的時候,已接近子夜,但川東北重鎮新州市是沒有夜晚的,吃飽喝足之後,就到街上散步,或者去鱗次櫛比的娛樂城。孫亞光曾有一個石家莊的朋友來新州市看他,對這裏的夜景深感疑惑,說:“在我們北方,要是晚上十點鍾還在街上閑逛,差不多就可以被認定為流氓,可你們這裏,分明都快到半夜了,連良家婦女也還在大搖大擺地逛街,真是的!”
羅傑的租房在魚莊對麵,來到馬路上,被夜風一吹,困倦頓消。他站在馬路邊,長時間不動,在想跟不跟孫亞光聯係。他害怕孫亞光已經知道他是誰,卻不願意認他。他站下來,摸出揣在屁股兜裏的那張名片。名片深紅色,可隻是一個空白。羅傑走到掛在一棵小葉榕樹梢上的路燈底下,才發現左上角有“孫亞光”三個字,小小的,一筆一畫,都小得像螞蟻胡須。右下角,有兩個手機號碼,還有一個羅傑不認識的伊妹兒。此外,沒有任何信息。畢竟在外麵闖蕩過,羅傑知道,印這種名片的人,都是相當自信的,他隻遞給你一個名字,你就應該知道他是誰。
讀書時候的孫亞光,雖然成績很好,但說不上自信,許多時候,還顯得很猥瑣,現在變成這樣了。是錢讓他自信的嗎?羅傑不知道。他估計是。錢的好處之一,就是能把一個猥瑣的人變得自信。
他不喜歡孫亞光,過去和現在。然而,回想著他在餐桌上嗬嗬嗬的笑聲,卻感到格外親切。除那幾個拜把兄弟,他終於又聯係上一個人了,而且這個人是他同學,當年他們幾乎沒有什麼交流,可睡在同一張通鋪上,還緊挨著睡,孫亞光睡右邊,他睡左邊,他記得很清楚。他還記得自己在孫亞光的被子上擦過腳,並踢過孫亞光的眼睛,他踢他眼睛是無意的,不過是想把他踢痛,讓孫亞光跟他說話,哪怕是像張明那樣,罵他一句也行,但孫亞光沒罵他,更沒和他說話,因此他不喜歡孫亞光。然而今天看見他,雖還是不喜歡,卻有一種讓他心裏暖和起來的親切感。
何況孫亞光上個月剛去過半島,很可能為他爸爸媽媽照過相。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氣,走向了公用電話亭。
電話通了,他說:“你好,我是你吃晚飯時碰到的那個半島人。”
“好哇好哇,”孫亞光連聲說,“我在明月樓水暖閣,你下班了嗎?下了班你就過來吧。”
明月樓也傍州河,是一個很大的茶樓。羅傑招輛出租車過去了。
水暖閣是三樓的一個包間,裏麵照例是男男女女,照例是煙霧騰騰。兩桌人在打麻將,此外還有幾個看客。羅傑剛敲開門,孫亞光就起了座,讓一個看客補他的缺,然後他走出來。
外麵拐角處,有兩座沙發,空空地擺在那裏,像是早就在等候孫亞光和羅傑的到來。
兩人落座後,從對方的眼神就已看出:他把我認出來了。但都沒說破。這麼多年過去,坐在麵前的人走過了怎樣的路,經曆了怎樣的日子,彼此都很有興趣知道,可對羅傑而言,又怕別人知道,孫亞光希望別人知道,但並不特意炫耀。他大學畢業就下海,跟隨開小煤窯的舅舅,很快掙了錢,隨即轉向房地產業,順風順水,而今已成為川東北的業界老大,某縣城搬遷,整個新縣城都是他修的。他一方麵造出現代化的、毫無特色的高樓大廈,另一方麵,又特別懷念一切即將退出或已經退出曆史舞台的人事,他的靈魂在兩極間遊走,無處安放。攝影,是他安放靈魂的一種手段。
兩人在心裏牽連得那樣緊,表麵上卻像剛剛認識。
孫亞光說:“你想看你爹媽的照片,你是很久沒回家了嗎?”
“很久了。”
孫亞光笑了一下:“你看照片還不如回家去看真人呢,新州離半島又不遠。”
這倒是真的。羅傑陷入沉默。
而孫亞光的這句話,並不隻是就羅傑的家事說的。他早計劃在半島上幹一件大事。其實這件事已經啟動,自上而下的啟動。不僅針對半島,還針對回龍鎮。但半島是核心。其基本內容,是將全半島變成觀光農業區,同時在半島修一座博物館,把挖出並送走的文物,歸還回去。這一計劃,市、縣、鎮三級政府都十分支持。若幹年來,從形式上看,半島都自成王國,隻要建成觀光農業區,它就敞開了,不再是半島人的而是大家的了,它的功能,也遠遠超越了隻為半島人供給衣食,而是帶動回龍鎮乃至整個宣漢縣的旅遊業。考古隊也歡迎,因為整體性發掘還有待時日,他們實在不想跟半島人糾纏,僅青苗費一項就難以招架,更別說像發掘M22號墓時暴發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哭聲。政府支持,考古隊歡迎,半島人卻一定是抵觸的,將文物,包括那些修補完整的骨架,還到半島上去,雖然可以慰藉半島人的心,然而,既搞觀光農業,就不需要那麼多人,大部分半島人都得遷走——這一點,正是鎮政府特別看中的——幾千年來,他們都住在那裏,他們渾身上下都是根須,深深地紮進那片土地,要把他們根須砍斷,誰願意?幾級政府,都沒有把握,孫亞光更沒有把握,他希望物色一個得力的半島人,幫助他去做工作。
認出羅傑的那一瞬間,他就想到了這件事。
但他並不抱多大希望。一個把什麼歌曲都唱成喪歌調的人,你能對他抱什麼希望呢?他那長著厚嘴唇的木訥樣,又能編排出什麼像樣的理由去說服半島人呢?
然而,交談了一個鍾頭以後,孫亞光的印象完全改變了。
現在的羅傑,不願意談及自己走過了哪些地方,見過了哪些世麵,但他的每一句話都是長著骨頭的,讓你分明感覺到,半島,是他生命的中心,而環繞這個中心的,是對外部世界的熱切觀察和對半島冷靜的審視。更讓孫亞光高興的是,羅傑跟他的想法可以說不謀而合!
羅傑說:“半島人在那個狹小的世界裏,生活得太久了。”
孫亞光摸出煙來,給羅傑,羅傑說不抽,他便自己點上,突然問了一句:“跟夏老師還有聯係嗎?”
羅傑渾身一顫。
羅傑說:“沒有。”
羅傑說:“……你呢?”
“幾個月前我去重慶談生意,意外地碰到了她。我還請她吃了頓飯。唉,老了,發福了,看上去像一個臃腫的老太婆了。”孫亞光把臉仰著,從嘴巴和鼻孔裏噴出的煙霧,也以仰首向天的姿勢嫋嫋飄升,似乎也跟他一樣,掩藏不住深深的悵惘。
羅傑悚然一驚。他找到自己離開成都前背痛的原因了。
他早知道會有一些事情要發生的。
那一年,他背痛三天,結果夏老師調走了。這一次,他痛得抽筋,結果夏老師變老了。
他相信夏老師是在他背痛的那一個瞬間突然變老的。
他沒去想夏老師變成“臃腫的老太婆”是什麼樣子,隻等著孫亞光把夏老師繼續說下去。
可孫亞光沒有說。
這麼看來,羅傑想,夏老師並沒跟他談到我……
“羅傑,”——孫亞光終於叫出了羅傑的名字,“你爹媽我認識,你不要擔心他們,他們都好好的……我的意思是,你要是願意,來當我的副手吧,我們一起去開發半島,開發回龍鎮……”
〖=BT2(〗2.哪種解釋更好〖=〗
是去回龍鎮的馬呱呱帶回了羅傑現身的消息。
馬呱呱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可她還興興頭頭地活著。很年輕的時候,她死了丈夫,然後又死了心愛的狗,那年衙門上院的火災,還燒掉了她半間房子,但這些事都沒有將她打倒。那天她去鎮上賣菜,在農貿市場,她聽人說,濱河路被圈起來準備修樓房的那片地,換了主人。也該換主人啦,那片地圈了多少年?圈起來的那天生出的小孩,早去外麵往家裏掙錢了。旁邊站著幾個戴眼鏡的人,談到這話題時很義憤,說人類曆史上有過一段不光彩的羊吃人的曆史,現在更厲害,不養羊,也不養牛,隻養荒草,讓荒草把人吃掉!幾個眼鏡的話,菜場上的人並不完全明白,說到荒草,倒是大家都看見的。那片狹長的土地上,最初是鎮上窮苦居民的聚集地,他們在那裏搭了棚屋,被圈起來後,棚屋拆了,人不知去了何方,很快就荒草連天了,靠近碼頭這邊,有人擺了幾張台球桌,可自從東娃吃了槍子兒,鎮上那夥公子哥兒散了架,沒人玩台球了,荒草便蔓延過來,每次路經荒草地走向碼頭,都讓人覺得,這碼頭不是鎮上的碼頭,而是一個野碼頭。不過,眼下人們關心的,既不是羊,也不是荒草,而是以前的那個老板。他在清溪河上的好幾個鎮都修了樓房,但大多成了爛尾樓,不僅沒掙到錢,還欠下了三輩子也還不清的債,跳樓自殺了。他的胃口太大,結果吞下的是苦果。現在的這個老板,可了不得!聽說他的錢要用火車才拉得動。
今天,那個老板來了,正在河邊察看。
人們都想見識一下:能掙那麼多錢的人,是不是多長了一個腦袋?
馬呱呱賣完菜,也順便下去看了。
她沒看見多長一個腦袋的人,卻看見了羅傑。
初秋時節,天氣已經涼爽,羅傑穿著長袖襯衫,袖口和領口,都扣得嚴絲合縫,還打著有紅花點子的領帶。頭發不再是亂糟糟的了,比先前的短,梳得油光水滑,一根一根的,立著。這樣子跟半島上的羅傑已沒有多少關聯,但馬呱呱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這讓她覺得自己小了許多。她有一個女兒,男人死的時候,女兒不滿十歲,現在,女兒的兒子也早去外麵打工了,比羅傑還出去得早,可每隔兩年三年的回來一趟,還是出去時的那副裝扮,衣褲上雖沒沾泥土,卻像從壇子裏摸出來一樣皺巴,那是在火車上蜷的。外孫不管離開多久,不管走了多遠的路,都是農民,但羅傑已經不像是農民了。他腋下夾著一個黑色小皮包,慢吞吞地走路,邊走邊和身邊的幾個人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