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師道生……嚐喟然歎曰:“自經典東流,譯人重阻,多滯權文,鮮通圓義。若忘筌得魚,始可始道矣。”於是校閱真俗,精練空有,研思因果,乃立善不受報,及頓悟成佛義,又著《二諦論》、《佛性常有論》、《無淨土論》、《應有緣論》。……守文之徒,嫌嫉竟起。師又以法顯三藏所翻《泥洹》本先至六卷經文經雲:“除一闡提,皆有佛性。”師雲:“夫稟質二儀,皆有涅槃正因,闡提舍生之類,何得獨無佛性?蓋是經來未盡耳。”乃唱闡提之人,皆得成佛。時大本未傳,孤明先發,舊學僧黨,以為背經,遂顯大眾,擯而遣之。……及後大經至,《聖行品》雲:“一闡提人,雖斷善猶有佛性。”投廬山,預蓮社……所述《維摩詰》、《法華》、《涅槃》、《小品》諸經,皆有義疏。
從這段文字的記載,知道了道生思考了佛學發展的曆史與現狀,圍繞著佛性這一中心問題,提出了“頓悟成佛”、“善不受報”、“佛無淨土”等獨到的見解。這些見解都是與當時占主導地位的佛學思想相衝突的,可以說是驚世駭俗之論。其“頓悟成佛”說,對後來禪宗的影響至為巨大。見性成佛至高至極的絕唱,傳燈相續不絕,成了禪宗永久承傳的孤明朗照的心燈。但是,道生的“頓悟成佛”說立義如何,已不得而知,然觀其所撰《法華經疏·見塔品注》雲:“既雲三乘是一,一切眾生,莫不是佛。”又雲:“以神通力,接諸大眾,皆在虛空。所以接之者,欲明眾生大悟之分,皆成於佛,示此相耳。”據此,可以推知其“頓悟成佛”說妙理之一斑。而“頓悟成佛”說在當時盛傳一時,並使頓悟之說與修禪相結合。這在《高僧傅》與《續高僧傳》中均有其文字記載。
僧肇對禪學之影響。較道生為之尤大。《高僧傳》雲:“僧肇,京兆人。家貧以傭書為業。遂因繕寫,乃曆觀經史,備盡墳籍。誌好玄微。每以莊、老為心要,嚐讀老子《道德章》。乃歎曰:美則美矣,然期棲神冥累之方,猶未盡善也。後見舊《維摩經》,歡喜頂受。披尋玩味,乃言始知所歸矣。”他著有《不真空論》、《物不遷論》、《涅槃無名論》、《寶藏論》、《維摩詰經注》等,對後來禪宗影響巨大。
僧肇神悟達識。徹底玄理。他在《涅槃無名論》中說:“夫至空洞無象,而萬物無非我造。會萬物以成己者,其為聖人乎。”疏曰:“會證會也。聖人了法即心,前者依性起相,此則會相歸心,所以成聖。《楞嚴經》雲:一切眾生從無始以來,迷已逐物,失於本心,為物所轉。即同如來。雲庵雲:昔石頭和尚讀至於此,遂豁然大悟曰:‘聖人靡已。靡所不已。法身無相,誰雲自他,圓鑒虛照其間,尤現休玄而自現。’”
僧肇之時,《華嚴經》方譯而未成,唯心的一元論亦未起,其謂“萬物無非我造”,可以說是卓識之見。但《涅槃無名論》中又雲:“夫涅槃之為道也,寂寥虛曠,不可以形名得,微妙無相,不可以有心知。……然言之失其真,知之者反其愚,有之者乘其性,無之者傷甚驅。所以釋迦掩室於摩竭,淨名杜口於毗耶。”後世禪者,多效僧肇“掩室於摩竭,杜口於毗耶”之口吻。論中又雲:“經曰:‘菩提之道,不可圖廢,高而無上,廣不可極,淵而無下,深不可測,大包天地,細入無間。’石頭和尚之‘細入無間,大絕方處’以此為據”。論中又說:“淨名曰:‘不離煩惱而得涅槃。’天女曰:‘不出魔界而入佛界。’然而玄道在於妙悟,妙悟在於即真,即真則有無齊觀,齊觀則彼己莫二。所以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同體。”此說出於《莊子》,僧肇始唱之,遂為後世禪門之一公案。
僧肇《物不遷論》中,論述動靜一如事理不二之妙諦,後來禪家所雲“現象即實在”即此旨也。《肇論疏》卷上雲:“道遠乎哉。觸事而真。聖遠乎哉,言不遠也。體悟即是聖,更無別有聖人。”後來禪家據此,發展成為“平常心是道”。禪家有所謂“有一物,上拄天,下拄地,黑如漆”,實與僧肇之《寶藏論廣照空有品》及老子《道德經》之語法,同出一旨趣。他的諸種著述,禪宗門下引用甚多,故不贅舉。
十、玄高、寶雲、慧觀等人的修禪
玄高隨佛馱跋陀羅受學禪業,並以習禪獨擅美名。《高僧傳》卷十二說:“釋玄高,姓魏,本名靈育,馮翊萬年人也。……既背俗乖世,改名玄高。受戒以後,專精禪律。聞關右有浮馱跋陀禪師,在石羊寺弘法,高往師之。旬日之中,妙通禪法。……高徒眾三百,往居山舍,神情自若,禪慧彌新。”據說玄高的不少學徒學業優異,能自如掌握禪法六妙法門者多達百餘人,他們後來分布各地弘揚玄高的法門,對北方及河南隴西等地佛教特別是禪法的傳播,起了巨大作用,是西北禪學的宗師和北魏的佛教領袖。
釋寶雲亦是佛馱跋陀羅禪學的追隨者,未詳其氏族,涼州人,少出家,精勤而有學行。於東晉隆安初往西竺求法,親拜聖跡,遍學梵書。還長安隨佛馱跋陀羅受禪法,晉宋之際,參與譯經。他修禪誌力堅猛。很受僧眾之敬愛。因他性好幽居,遂適六合山寺,以保閑寂。山多荒名。欲好草竊,他說法教誘,多有改悟,山民禮事供養,十室而九。元嘉二十六年(449)終於山寺,享年七十四歲。
釋慧觀為寶雲之友,俗姓崔,清河人,十歲便以博見馳名。弱年出家,遊方受業,從慧遠、羅什學,又從佛馱跋陀羅學習禪要。佛馱跋陀羅適江陵,他亦隨之,荊楚之人多從教化。與佛馱跋陀羅共棲道場寺,從事譯經。元嘉年中,早寶雲而逝,享年七十一歲。
在這一時期精於禪法而馳名於世者,還有智嚴、慧覺等。西域來的沙門亦多稱禪師,其著名有罽賓之曇摩密多、曇摩耶舍,西域之畺良耶舍,天竺之僧伽達多、僧伽羅多哆等,都是兼明三藏,而以禪法為專業,明悟超群,數日入定,正受三昧。大弘禪業,以禪定知名於世者,具載於《名僧傳抄》、《高僧傳》中不在少數,故不一一列述了。
十一、寶誌大師與傳翕居士
南朝宋滅而齊代之,時竟陵王蕭子良深信佛教,延致高僧,弘宣玄理,於是大乘經論大行於世。此時,法瑗繼承道生,唱“頓悟成佛”之論,劉虯亦和同之;寶誌因顯靈跡,居士傅翕亦寫出了大乘禪的《心王銘》,為朝野所渴仰,佛陀禪師來北魏,創少林寺弘傳禪觀;此皆禪門形成於梁代者。
寶誌,又作保誌。是一位神異莫測的異人,少年出家,拜鍾山道林寺僧儉為師,修習禪業。又曾向西域來的禪僧畺良耶舍學習禪法。《高僧傳》卷十一說:
釋保誌,本姓朱,金城人(今江蘇句容縣北),少出家,止京師道林寺。師事沙門僧儉為和尚,修習禪業。至宋泰始(466—471)初,忽如僻異。居止無定,飲食無時,發長數寸,常跣行街巷,執一錫杖,杖頭掛剪刀及鏡,或掛一兩匹帛。齊建元(480—482)中,稍見異跡。數日不食,亦無饑容。與人言,如若難曉,後皆效驗。時或賦詩,言如讖記。京土士庶,皆敬事之。齊武帝謂其惑眾,收駐建康。明旦人見其入市,還檢獄中,誌猶在焉。……(梁武帝)即位,下詔曰:誌公跡拘塵垢,神遊冥寂。水火不能焦濡,蛇虎不能侵懼。語其佛理,則聲聞以上。談及隱論,則遁仙高者。豈得以俗士常情,空相拘製,何其鄙狹一至於此。自令行來,隨意出入,勿得複禁。誌多出入禁內。……誌知名顯奇,四十餘載。士女恭事者,數不可稱。至天監十三年(514)冬,於後堂謂人曰:菩薩將去。未及旬日,無疾而終。屍骸香軟,形貌熙悅。臨亡,自燃一燭,以付後閣舍人吳慶。慶即啟聞,上歎曰:大師不複留矣!燭者,將以後事囑我乎?因厚加殯送,葬於鍾山獨龍之阜。仍於墓所立開善精舍。
寶誌於生活起居,行住坐臥,都無定相,變幻莫測,示現靈跡之事很多,所說隱語,都成應驗。其答梁武帝所問,俱為祖師禪的機鋒。如塗毒鼓、太阿劍,聞之者喪,嬰之者斷,不可以心思意解者。一日,梁武帝問誌公曰:“弟子煩惱未除,何以治之?”答曰:“十二(筆者按:十二因緣為治惑藥也)。”又問十二之旨,答雲:“旨在書字時節刻漏中(筆者按:為書之在十二時中)。”又問:“弟子何時得靜心修習?”答雲:“安樂禁(筆者按:禁者,止也。至安樂時乃止耳)。”其辭隱沒難解,類皆如此。據《景德傳燈錄》卷二十七雲:寶誌製《大乘讚》二十四首,盛行於世。又稱其餘辭句,與禪宗之旨趣有冥會者。至《廣弘明集》未載寶誌所作偈讚。至宋始於《景德傳燈錄》卷二十九錄出有《大乘讚》十首,《十二時頌》十二首,《十四科頌》等。而後世禪錄中,多被引用。考寶誌偈頌之內容,如雲“不解即心即佛,真是騎驢覓驢”全係六祖慧能以後禪門宗匠之常套語。由此可以說,寶誌大師已開祖師禪之先河。寶誌偈頌之大旨,與《維摩詰經》相類居多。“煩惱即菩提,生死即涅槃,生佛不二,迷悟不二,心即佛,觸目是道,色空如一,心鏡平等,真妄如一”是其大要。本此見解,以排斥持律坐禪及西方往生者,與六祖慧能之說無大差別。
傅翕是與寶誌同時的居士,自號:“當來下生善慧大士”,於鬆山頂躬耕而居,乃說一愒曰:“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有人盜其菽麥瓜果,傅翕見而呼之,即與籃籠盛去。日常傭作,夜則行道。見釋迦、金粟、定光三如來放光襲其體,自言“我得道楞嚴定”。梁大通六年(534)梁武帝迎往建業,有所谘問,傅翕答言,多屬禪門旨趣的機鋒語句。梁武帝請他講《金剛經》,傅翕才升座,以尺揮案一下,便下座。帝愕然,寶誌曰:“陛下還會麼?”帝曰:“不會。”誌公曰:“大士講經竟。”又一曰,武帝至。大眾皆起,大士端坐不動。近臣報曰:“聖駕在此,何不起立?”大士曰:“法地若動,一切不安。”陳太建元年(569)己醜四月二十四日,大士示眾曰:“此身甚可厭惡,眾苦所集,須慎三業,勤修六度。若墜地獄,卒難得脫,常須懺悔。”又曰:“……《大品經》雲,有菩薩從兜率來,諸根猛利,疾與般若相應,即吾身是也。”言訖趺坐而終,壽七十三歲。示意為彌勒菩薩示現,世人稱之為傳大士。
傅翕匠心別具,曾創設轉輪,《神僧傳》卷四說:“初大士在日,常以經目繁多,人或不能遍閱,乃就山中建大層龕,一柱八麵,
實以諸經,運行不礙,謂之輪藏。乃有願言: ‘登吾藏門者,生生世世不失人身。從勸世人,有發菩提心者,能推輪藏,是人以持誦諸經功德無異。’今天下所建輪藏,皆設大士像,實始於此。”
傅翕還著有《心王銘》,對禪宗意趣的影響甚為深遠。《心王銘》中說:
觀心空王,玄妙難測。無形無相,大有神力。
能滅千災,成就萬德。體性雖空,能施法則。
觀之無形,呼之有聲。為大法將,心戒傳經。
水中鹽味,色裏膠青。決定是有,不見其形。
心王亦爾,身內居停。麵門出入.應物隨情。
自在無礙,所作皆成。了本識心,識心見佛。
是心是佛,是佛是心。念念佛心,佛心念佛。
欲得早成,戒心自律。淨律淨心,心即有佛。
除此心王,更無別佛。欲求成佛,莫染一物。
心性雖空,貪嗔體實。入此法門,端坐成佛。
到彼岸已,得波羅蜜。慕道真士,自觀自心。
知佛在內,不向外尋。即心即佛,即佛即心。
心明識佛,曉了識心。離心非佛,離佛非心。
非佛莫測,無所堪任。執空滯寂,於此漂沉。
諸佛菩薩,非此安心。明心大士,悟此玄音。
身心性妙,用無更改。是故智者,放心自在。
莫官心王,空無體性。能使色身,作邪作正。
非有非無,隱顯不定。心性離空,能凡能聖。
是故相勸,好自防慎。刹那造作,還複漂沉。
清淨心智,如世黃金。般若法藏,並在身心。
無為法寶,非淺非深。諸佛菩薩,了此本心。
有緣遇者,非去來今。
這即心即佛正是禪宗的旨趣,銘文中透露無餘。有緣遇者,也許當下把著鼻孔。
上述所舉曆代傳譯和弘唱禪學的大德祖師外,在《高僧傳·習禪篇》中有傳者尚有二十一人,附見者亦有十一人;《景德傳燈錄)卷二十七亦說:“禪門達者雖不出世,有名於時者十人。”不見於僧傳,而在其他的佛教著述中提到的修習禪法者也還不少。這些,都說明了菩提達摩沒有到中國以前,禪學已在中國有所流傳,從小乘禪到大乘禪以至祖師禪,其發展的軌跡隱然可尋。所以說在菩提達摩來中國以前,隻能說沒有傳燈的禪宗,而禪學的傳譯倡導和修習,還是由無而有,由有而熏修法備,逐步發展起來,直到菩提達摩而至六祖慧能大師,禪宗才真正創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