諷刺小說的主題是多方麵的,有對時惡的抨擊,有婚戀的主題,但最凸顯的是科舉製度與士林生活的可悲可笑。在眾多諷刺小說中,以《儒林外史》成就最高。閑齋老人《儒林外史·序》指出此書諷刺的目的是:“故其為書,亦必善善惡惡,俾讀者有所觀感戒懼,而風俗人心,庶以維持不壞也。”《儒林外史》針對士林,在揭露士人的劣行的同時,也冀望有所改進。
1.《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由清代吳敬梓所著,全書五十六回,描寫了近二百個人物。小說揭露了科舉製度的腐朽,讀書人對功名利祿的追求,以及人性的虛偽可悲,對諷刺文學有深刻的啟迪,也對清朝後期的小說有很大影響。後來所謂晚清譴責小說,也都是繼承《儒林外史》的餘緒。
《儒林外史》雖是長篇章回小說,但它與《三國演義》、《紅樓夢》等的編排方式很不一樣,它沒有一位或數位主人公貫穿全書,也沒有一個中心故事為一書框架。全書主要是以一位接一位人物的活動為中心,構成若幹獨立的故事,而所有故事的主旨大抵都是諷刺科舉與士林生活。整部書以數章故事為一個單元,視為一篇篇中短篇小說也無不可,如《範進中舉》,便是以範進為中心展開敘述的故事。
《範進中舉》
《範進中舉》見於《儒林外史》第三回“周學道校士拔真才胡屠戶行凶鬧捷報”,是小說中著名的故事之一,也可說是最能代表《儒林外史》藝術特色的精彩章節。
故事寫老童生周進考中進士後,又升了禦史,欽點廣東學道,負責主考南海番禺的童生。這時周進看到五十四歲的老童生範進,覺得有自己當年的影子,就提拔了他入學。其後範進參加鄉試,又中了舉人。範進家境清貧,向來受到丈人及鄉鄰的欺侮。此時捷報傳來,範進喜極而瘋,他周遭的親友,尤其是丈人胡屠戶及鄉鄰張鄉紳,對他的態度都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變。
周進自己在舉業上吃過苦,到了晚年才得中舉,他警誡自己不要屈了真才,立心是可取的。周進看到範進的卷子,先後看了三次。第一遍覺得很不好,“這樣的文字,都說的是些什麼話!怪不得不進學。”丟過一邊不看了。第二遍覺得有些意思。第三遍看到的居然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評選全無標準。考官無目已自可笑,作者偏偏又讓周進夫子自道:“可見世上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在這樣的選才標準下,範進終於苦盡甘來,中了舉。
範進中舉,本來可喜可賀,是一出皆大歡喜的喜劇。但中舉後範進瘋、範母死,人們的反應又可以見到人生的悲哀和人性的陰暗,同時反映了科舉製度對心靈的摧殘。從這個角度看,它又是一出悲劇。小說悲喜交集,而又詼諧幽默、妙趣橫生,運用出色的諷刺手法,寫出了科舉製度的扭曲人性。
刻畫人物,如在目前
範進從二十歲考到五十四歲,才得了個秀才,他背著丈人,讓家裏的老母親餓了兩三天,到城裏參加了鄉試。放榜這一天,範進家中已沒有米下鍋,母親餓得“兩眼都看不見了”,範進隻得抱著家中唯一的母雞去賣。這時中舉的消息傳來,神經衰弱的範進根本受不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這時:
範進不看便罷,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後一跤跌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將幾口開水灌了過來。他爬將起來,又拍著手大笑道:“噫!好了!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說就往門外飛跑,把報錄人和鄰居都唬了一跳。走出大門不多路,一腳踹在塘裏,掙起來,頭發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眾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
範進四次笑、兩次跌、兩句“噫!好了!我中了!”來來回回的笑笑跌跌,實際上已是哭笑難分。範進為什麼會瘋?隻要看到他中舉前的窩囊貧困,中舉後各人對他吹捧殷勤,就知道他由社會的最底層一下子升到幸福的巔峰,他怎麼承受得了。至於怎樣瘋,這很不容易表達,但吳敬梓以生動的言語,恰如其分地表達了人物的外在行為和心理反應。這段描寫語言簡潔、活潑,表現力強,充分展示出範進狂喜的情態,尤為難得。
細節生動,婉而能諷
《儒林外史》寫人物很少作靜態的心理描寫,而是通過人物的言行,揭示他們的內心世界。作者也不對人物作出品評,而是在呈現人物的行事後,由讀者自行判斷人物,但所表現的又是非常鮮明。
如第六回“鄉紳發病鬧船家寡婦含冤控大伯”寫嚴監生的死:
話說嚴監生臨死之時,伸著兩個指頭,總不肯斷氣,幾個侄兒和一些家人,都來訌亂著問,有說為兩個人的,有說為兩件事的,有說為兩處田地的,紛紛不一;隻管搖頭不是。趙氏分開眾人走上前道:“爺,隻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為那燈盞裏點的是兩莖燈草,不放心,恐費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莖就是了。”說罷,忙走去挑掉一莖。眾人看嚴監生時,點一點頭,把手垂下,登時就沒了氣。合家大口號哭起來,準備入殮,將靈柩停在第三層中堂內。
故事中沒有直寫嚴監生吝嗇,但人物的典型如在目前。
《範進中舉》重點描刻了範進、胡屠戶等人的性格心理。胡屠戶在範進清醒之後,和他一起回家,這時他“見女婿衣裳後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這個細節就很生動精彩。胡屠戶為什麼要替範進整衣呢?中舉前的範進在胡屠戶眼中是“尖嘴猴腮”,但中舉之後變成了“才學又高,品貌又好”的“賢婿老爺”。胡屠戶又說:“我小老這一雙眼睛,卻是認得人的。”表麵上是吹捧女婿,暗中不忘抬高自己。他替中舉的女婿扯平衣服,而且是一路上扯了幾十回。從這個頻密的小動作,可以看到他想討好女婿的心是多麼熱切。人物的卑怯和勢利,可以說躍然紙上。
再如範進中舉後,範母喜極而喪。剛逢喪母之痛的範進,在湯知縣的宴請中,專在燕窩裏揀大蝦圓子往嘴裏送。這個小動作也是對人性的辛辣諷刺。魯迅稱讚這種手法說:“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誠微辭之妙選,亦狙擊之辣手矣。”可以說言簡意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