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衍在宋詩學上的突出成就還表現在他所編選的《宋詩精華錄》。選本不僅是詩歌的選集,還可以反映出選家的詩學傾向和審美取向。《宋詩精華錄》采取的選編和評點相結合的方式,通過對具體作品的理解可以較清晰地看出其選詩宗旨。
一、詩史視野下的宋詩選本
《宋詩精華錄》成書於丁醜年,是陳衍生前最後刊行的一部著作,此後不久陳衍就故去了。所以,這本書反映的宋詩觀可以說是陳衍一生宋詩研究的成果總結。全書共四卷,選錄詩人一百二十九家,共選詩六百九十餘首,並根據需要予以點評,持論較公允。另外還設有摘句一項,取“有佳句而全篇不相稱者”附於所選詩後,這種方式似出自詩話體例,但在選本中確是首創。書前附有陳衍的自序,全書四卷則仿唐詩分期劃為初、盛、中、晚四個階段,選、論、評構成一個完整的、自足的詩學體係。
在這個選本中,陳衍盡可能地將選本置於詩史視野下,努力做到客觀、公正、全麵地反映宋詩的發展史和宋詩的整體麵貌。
書前《自序》是全書的綱領,闡述了陳衍對詩分唐宋的看法和態度,並說明了選詩的標準和原則:
孟軻氏有言曰:“由湯至於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又曰:“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詩·車攻》小序雲:宣王能“內修政事,外攘夷狄,複文武之境土,修車馬,備器械,複會諸侯於東都。”此言殷、周二代之中興也。其事雖大,可以喻小。詩文之中興,何莫不然?清袁簡齋,文人之善謔而甚辯者也。有數人論詩,分茅設蕝,爭唐宋之正閨,質於簡齋。簡齋笑曰:“吾惜李唐之功德不逮姬周,國祚僅三百年耳!不然,趙宋時代,猶時唐也。”由斯以談,唐諸大家,譬如殷之伊尹、仲虺、伊陟、巫鹹,周之周公、太公、召公、散宜生、南宮適,宋諸大家,譬如殷之甘盤、傅說,周之方叔、召虎、仲山甫、尹吉甫矣。然吾之選宋詩,抑有說焉。《虞書》曰:“詩言誌,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倫,理也。孟子所謂“始條理”“終條理也”。《虞書》又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下管鞀鼓,合止柷敔,笙鏞以間”。故禮曰:“歌者在上,匏竹在下,貴人聲也。”詩曰:“鞀鼓淵淵,噦噦管聲,既和且平,依我聲聲。”蓋聲音之道,由細而大,戛擊鳴球,所以作止藥。總言之也,合止柷敔,所以合樂止樂。……然如近賢之祧唐宗宋,祈向徐仲車、薛浪語諸家,在八音率多土木,甚且有土木而無絲竹金革,焉得命為“律和聲,八音克諧”哉!故本鄙見以錄宋詩,竊謂宋詩精華。乃在此而不在彼也。
首先,陳衍立論的基礎是宋詩與唐詩是一脈相承的關係。吳之振於《宋詩鈔序》道:“宋人之詩,變化於唐,而出其所自得,皮毛落盡,精神獨存。”宋詩承繼唐詩而來,它們之間的關係類似於曆史上的盛世和中興。所以,殷、周時期的武丁和宣王中興,使即將滅亡的王朝又延續了數百年。“其事雖大,可以喻小。”前有唐詩,宋詩則以中興的麵目延續了唐詩的生命,其曆史意義和價值並不低於唐詩。對陳衍此論,程千帆先生以為其能“於唐宋分疆,未加抑揚,實持平之至論”。這裏提到的殷周二朝的中興以及宋詩的中興之義,亦含有同光體派於同治後於詩學有中興之功。
其次,陳衍引袁枚對唐宋詩之別的看法,“吾惜李唐之功德不逮姬周,國祚僅三百年耳!不然,趙宋時代,時猶唐也。”反對用朝代之別來區劃詩歌,說明唐宋詩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而是詩歌發展史上的自然衍生。並以唐詩比做殷周時期開國之臣,以宋詩比做國勢衰頹中力挽狂瀾的中興之臣。
最後,陳衍引經據典說明宋詩的精華在“律和聲”和“八音克諧”的近體詩上,對於近體詩,則重絕句勝過律詩。詩評中指摘文字時,不時見有“詞費”的評價。如評歐陽修《滄浪亭》:“此詩未免詞費,使少陵、昌黎為之,必多層折而無長語。《渼陂行》、《山石》可參看也。特此題是詩家一掌故,故錄之。‘清風明月’二句,更一詩料”。又如評王安石《哭梅聖俞》:曰“起二語探驪得珠,全題在握。入後不但詞費,太覺外重內輕矣。”由此亦見陳衍與江西詩派重煉字、講技法的詩學淵源。
至於宋詩的分期,陳衍則稱其仿嚴羽《滄浪詩話》對唐詩的分期方法,將宋詩分為初、盛、中、晚四個階段:
此錄亦略如唐詩,分初、盛、中、晚。吾鄉嚴滄浪高典籍之說,無可非議者也。天道無數十年不變,凡事隨之。盛極而衰,衰極而漸盛,往往然也。今略區元豐、元祐以前為初宋,由二元盡北宋為盛宋,王、蘇、黃、陳、秦、晁、張具在焉,唐之李、杜、岑、高、龍標、右丞也;南渡茶山、簡齋、尤、蕭、範、陸、楊為中宋,唐之韓、柳、元、白也;四靈以後為晚宋,謝皋羽、鄭所南輩,則如唐之有韓偓、司空圖焉。此卷係初宋,西昆諸人,可比王、楊、盧、駱、蘇、梅、歐陽,可方陳、杜、沈、宋。宋何以甚異於唐哉!
其實,嚴羽的唐詩分期隻是以時分體,將唐詩分為唐初、盛唐、大曆、元和和晚唐五體,大致描繪了唐詩的發展曆程和各階段的變化。真正明確唐詩初、盛、中、晚分期並確切劃分時間段落的是陳衍的鄉賢高棅,隻是陳衍似乎是有意回避了明代這位唐詩的倡導者。而且陳衍在具體作品評點時,更是不忘與唐人相提而並論。如評王禹偁《寄碭山主簿朱九齡》曰:“此詩全似樂天,又是《唐摭言》中材料”。評楊璞《莎衣》曰:“第三聯,晚唐人除陸魯望、張誌和,無能及者”。評張先《題西溪無相院》曰:“子野詞家,詩可與晚唐人爭席”。評杜常《題華清宮》曰:“直是唐音”。評陳師道《贈歐陽叔弼》:“末二句學杜得其皮者,切不可學”。溯源尋流的論詩,將唐宋詩放在詩歌發展史中進行評說,態度較客觀持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