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派詩人以沈曾植、袁昶為代表,後繼者金蓉鏡與沈有師弟之誼,但在強調“以學問為詩”的浙派中,金蓉鏡的學問根基想作為沈曾植的“替人”顯然是遠遠不夠的。他隻是詩學觀念受沈曾植影響,在理論和創作上都未能真正對沈曾植有所突破。袁昶稍年長於沈曾植,兩人在詩歌與學術上甚相得,陳衍稱:“乙庵博極群書,熟遼、金、元史學與輿地,與順德李侍郞文田、桐廬袁兵備昶論學相契,詞章若不屑措意者”。在宋詩的接受上,兩人都受黃庭堅影響,以僻典僻字的方式將黃庭堅開辟的僻澀之詩發展到了極致,特別是大量的使用佛學僻典,使其對宋詩的接受表現出一種異化色彩。道鹹宋詩派諸人也有以佛語入詩的例子,如祁寯藻的《詩舲慈仁寺雙鬆圖為偷兒卷去以詩見示次韻戲答》中提到“雲自無心月自閑,畫禪詩境偶相關”,說的隻是畫與詩的意境吻合;《僧寮假寐》:“菩提亦無樹,花蒂於何寄?無鉤安用脫,無蒂奚必墜。無睡亦無醒,無思乃無事”,亦隻是借慧能的偈語作了發揮,並無多少新意。何紹基的“將軍百戰功成後,寶相先裝萬佛樓”則是信手拈來之語,並非精研佛學。事實上道鹹宋詩派對佛學是頗有微詞的,何紹基在《普賢西向》中曾道:“菩薩亦可憐,斂盡玉毫光,灰槁木然悲憫向西方。不敢回頭一東顧,萬年枯坐看夕陽。”直接表明了其對佛學的懷疑。鄭珍亦不信佛,他說自己是“眼迷不認一切佛,興熱欲返巢經廬”。莫友芝也極少以佛語入詩。因此,道鹹宋詩派對佛學是自覺疏遠的,現實的重重困難使他們對佛學的價值產生懷疑,他們更看重的具有經世作用的儒學。
沈曾植和袁昶在細節上又有所不同,沈曾植將佛學視做一種學問,能夠進行深入的研究和探索。沈曾植為黃濬詩集題詞曰:“有所悟者,能入;有所證者,能出。歐蘇悟入從韓,證出者,不在韓,亦不背韓也,如此而後有宋詩。作者清才窅思,悟處極多,此後皆證分矣。發菩提心,行菩薩行,字字華嚴法界來,豈不快哉”。所謂的“悟入”“悟出”“不在韓,亦不背韓”都隻是借佛學強調了方法學,借佛學術語來表達詩學思想。而袁昶在詩中大量使用佛教術語、概念,很多時候是作為一種思想信仰出現,反映了其儒學觀念中間有佛學思想。
一、沈曾植
沈曾植(1851-1922),字子培,號乙庵,晚號寐叟。浙江嘉興人,光緒六年庚辰(1880)進士,官刑部主事。曆任江西按察使、安徽提學使、署布政使,護理巡撫等職。沈曾植為近代著名的學者詩人,熟諳經、史、子、集、音韻、訓詁、元史、佛、道、醫、律等,對西北輿地尤有獨到見解。胡先驌在《海日樓詩跋》中道:“先生之學,海涵地負,近世罕匹。詩詞藉以抒情,固其餘事”。沈曾植著述宏富,有《蒙古源流箋證》《海日樓劄叢》《海日樓題跋》等,早年耽於學術,為詩較少,且不加意存留,故遺佚很多。現存《海日樓詩集》著錄從光緒庚辰開始,《清史稿》有傳。
論及沈曾植詩,陳衍以為“雅尚險奧,聱牙鉤棘中,時複清言見骨,訴真宰、蕩精靈”。王蘧常說其“詩學實深,夙喜張文昌、玉溪生、山穀內外集,而不輕詆前後七子。中歲以後,治之漸力,泛濫百家,以上溯漢魏,雅尚險澀,於聱牙詰屈中,時複清言見骨,又或踔厲風發,意外驚絕”。樊增祥則於《沈乙庵先生七十壽序》中稱其詩:“蓋得景文之雅而去其綺,得雙井之奧而去其晦,得學易之淡則去其率,得後山之樸而去其僿。自浣花以來,別辟一天地”。沈曾植詩學功夫深厚,在創作中表現出對多種詩風的繼承。其對宋詩的接受和定位,取決於其接受宋詩的美學視角。
(一)宋型文化基礎上宋詩學
傅樂成先生認為宋代思想合流是宋型文化產生的基礎。他說:“到宋,各派思想主流如佛、道、儒諸家,已趨融合,漸成一統之局,遂有民族本位文化的理學的產生,其文化精神及動態亦轉趨單純與收斂”。沈曾植作為清末民初著名的學者、佛學家,他根據宋代理學的發展軌跡,將儒、道、佛同樣地視做學問之途,認為“近世禪學不振,蓋由不讀儒書之過”;又說“日本佛法,在亞東為最後衰者,由其兼習儒教而然”。所以,沈曾植所欣賞的是充滿文化深度,融儒、釋、道於一體而又有內涵的“老境美”,“老境美所反映的是一種人世滄桑的淒涼和強歌無歡的沉鬱,它源於當時作家心理感情中普遍存在的憂患意識。”這種美就是宋詩在其特定的文化環境下的產物,在沈曾植看來,宋詩的這種美主要表現為厚重的曆史文化關懷、綿密細致的思理和峭拔沉鬱的風格。
因此,沈曾植將這種宋型文化下的宋詩學視做正軌,同時也不斷地闡述著宋詩的這種美學觀念。他在《雪橋詩話序》中說:
天文之精,星辰之度,人心之操,在事為詩,未發為謀,恬澹為心,思慮為誌。稱其詩以論其事,稽其謀,度其心慮,人倫之紀,春秋之事,不在茲乎?
沈曾植的詩論不是建立在單純的文學之上,而是將其納入文化體係之中,通過詩歌在文化體係中的作用,表明詩歌是與“天文之精,星辰之度,人心之操”同樣不可或缺的事物,“人論之紀,春秋之事”則強調了詩歌教化意義及其反映時代精神的功能。進而表明分析認識詩歌必須將其置於相應的文化環境中。在《張文達公退思軒詩集序》則說:
詩之言誌而以會意言之,亦得兼象於時……毛詩小序三百,而不言時十之二,皆期所賅廣博,不可以一事訓詁者也。可以一事訓詁者,則莫不指其時而序說之,誠知夫誌與時之相摩相蕩以為詩也。
能夠考證時代的詩歌,是“誌與時之相摩相蕩”的產物,自然也是誌與時的反映。而不能考證時代的詩歌,則應該涵蓋廣博,具有更廣泛的意義。比較而言,宋型文化下的詩學,同樣是曆史發展過程中的產物,同樣是“一代之大業”。因此對於各有所擅的藝術作品不能持偏頗的態度。
開元文盛,百家皆有跨晉、宋追兩漢之思。經大曆、貞元、元和,而唐之為唐也,六藝九流,遂成滿一代之大業。燕、許宗經典重,實開梁、獨孤、韓、柳之先。李、杜、王、孟,包晉、宋以跂建安,而元、白、韓、孟,實承其緒……貞元、元和之再盛。不過成就開、天未竟之業。自後經晚唐以及宋初,並可謂元和緒胤。至元祐而後複睹開、天之盛,詩與書其最顯者已。
“開元文盛,百家皆有跨晉、宋追兩漢之思”,強調要探本溯源,而“經大曆、貞元、元和,而唐之為唐也,六藝九流,遂成滿一代之大業”,說明“開元”起到了開啟下一代的作用。後代所取得的成就要麼是“成就開、天未竟之業”,要麼就是“複睹開、天之盛”。但是,沈曾植這樣的論述,並非將前代作為不可超越的曆史高度,而是把後代所取得的成就與前代放在並駕齊驅的位置。因此,在沈曾植認可的文化體係下,宋詩與唐詩具有同等的價值,它們之間沒有高下之分。
(二)“詩史”說與“因詩見道”
宋代的詩史在表達上包括兩個方麵,一是以詩記史;二是詩中的史家筆法。在內容上重點突出的是杜甫那種“致君堯舜”的愛國憂民精神。沈曾植在這裏卻用了“以大喻小”的方法,他將一種放大了的精神還原為具體可見的方法學。沈曾植指出詩史具有考證詩人生平、還原曆史麵貌的作用,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