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意識、底層視角和知識分子立場(3 / 3)

作為敘述者的劉高興如果僅以底層身份去感受、觀照底層生活,很容易滑向農民立場,將農民工的底層生活和城市文明對立起來,“作者若以農民立場考察底層生活,其認識上的局限必然遺留在文本之中,影響小說敘事的深度和美學成就”。但從敘述學的方法而言,敘述者常常是真實作者在小說中的“新聞代言人”。敘述者身上常常有作者理性審視城市生活的意識融入其中,作者在道德批判的同時,更多地運用知識分子的理性審視底層生活,探尋理想的精神世界。如果說,“浮躁”是80年代的集體無意識的表現,“廢都”是90年代文化沒落者的精神映像,那麼,“高興”就是當今時代人們普遍追求個體生存價值的一種精神想象。

三、文學敘事的突破

文學敘事的突破,是指作者的敘事風格並不拘泥於既有的、熟悉的敘事套路中,敘事風格不是一成不變的沿用一種模式,而是在文學創作中不斷探索與創作主題相契合的敘事策略,表現出與之前的創作風格不同的敘事模式。賈平凹在創作道路上永葆青春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與他永無止境的精神探索一樣,敘事風格也是不斷變化的。《廢都》、《高老莊》、《秦腔》等作品中的敘事風格在於“以實寫虛”,“高老莊”、“清風鎮”不是現實中的棣花街,而是作家創造的藝術幻境,作品中的藝術世界是以現實為依托的作家的想象世界,作家在如實的描述中,表達更多的是作家的理想和精神世界。而《高興》的創作出發點在於為底層生活做“曆史見證”,為時代做“社會記錄”,強調作品的史料價值。因此在敘述風格上,更強調反映社會現實的逼真性,力求表現當下生活的豐富性和原生態;在敘事結構上,用喜聞樂見的故事形式,構築整體的線性敘事框架;在敘述情感的表達上,更傾向於選擇對世俗日常生活的白描化描寫。

敘述素材的當下性、敘述結構的整體性和白描化的生活細節描寫是《高興》敘述的突出特征。

敘述結構的整體性在《高興》中主要表現為整部小說有渾然一體的故事框架。《高興》突破《秦腔》的敘事結構,它不是故事事件的橫向排列,而是一種縱向的線性敘述。這是《高興》敘事回歸讀者以及作者敘述風格不斷創新的又一表現形式。小說作為一種文化商品,要有故事。講故事往往會落入俗套,《高興》並不單純講故事。他把故事寫進生活中,將故事與作品題材緊緊融合,用故事寫出凡俗人等的性格和命運。賈平凹在講述故事時,非常注重故事的當下生活氣息。故事素材多選用新近世俗生活的真實事件,賈平凹也坦言《高興》中“背屍返鄉”和“孟夷純出賣肉體以寄錢返鄉”等素材是從報紙新聞中獲得的。

文學寫作講究起承轉合的結構脈絡。賈平凹在敘述主人公的城市生活時也處處貫通人生命運的起承轉合。劉高興“背屍返鄉”是小說敘述的起子;承接的是他們城市生活的主要過程,孟夷純的出現,是推動劉高興城市生活進入戲劇化情節的主要因素,劉高興與孟夷純的愛情聯係使孟夷純的故事自然地走入劉高興的生活之中,同時通過對孟夷純生活的敘述,聯係起城市生活的另一麵,開闊了城市生活的敘述視野;孟夷純入獄,劉高興為愛情買單,情節轉入他們生命旅程的下一站;突如其來的災難降臨,五富因病命歸黃泉,劉高興背屍返鄉,合到開頭。在人生命運大起大落中,令人不禁掩卷沉思:起承轉合的敘事框架,無不與人的生活經曆和人生命運暗合。作者在敘述故事中,也進入風俗人等的生活中。生活因故事的連綴而由混亂無序的狀態變成有序的藝術世界。

敘述結構的流暢性與敘述內容的飽滿和敘述情感的真切同樣在《高興》中被表現出來。敘述內容的飽滿和敘述情感的真切主要通過白描化的生活細節描寫達到。通過對日常生活的細致敘述,盡可能還原生活本身的豐富性與原生性。

“白描化的細節描寫,把作者的主觀感覺外化,融入作者的情感和審美體驗”。在《高興》中,賈平凹充分發揮劉高興這一限製視角的作用,劉高興既作為敘述者,又作為生活的親曆者,這樣他就能充分使用他的各種感官,用視覺去觀察,用嗅覺去觸摸,用聽覺去傾聽,用心靈去體驗和感悟,一個真正多彩的生活世界也就展現在讀者眼前。文章中五富的吃相,形象逼真,就在於作者對生活細節的描寫,不僅僅是用知識和經驗書寫,更多的是用身體的各種感覺描寫,寫出生活的動態美和“視覺美”,使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

劉高興碰到愛情時的黯然神傷,杏胡與種豬的性生活,五富與黃八作弄小區保安的場麵等等,日常生活中瑣碎的生活事件,人與人之間平凡普通的交流,生活中平凡普通的痛苦、悲傷和歡樂,賈平凹細致而平靜地書寫著底層小人物的生活經驗,有觸手可摸的真實感,從四麵八方描寫生活,從而將一個真實的生活世界完整地再現到讀者麵前:生活中有血肉豐盈的情節,鮮活生動的人間場景,以及富於美感的語言,作品處處出現詩意寫實,因為有生命在作品的每一處流布。所以說,當作家在用心靈去寫世俗生活時,其實也在寫人情人性。“把這些生存狀態下人本質的東西寫出來,把它寫得飽滿有活力,把人寫得飽滿有活力,我覺得就深刻了。”這其實也就是王國維文學批評中所謂的真正的藝術世界是“不隔”的,因為有對生活的真切體驗,因而生活的飽滿、人性的深度,就在對生活的細微感觸中被作者表現出來。同時,細節的豐盈和白描化的描寫也使小說具備了在具體瑣碎、充沛感性中抵達生活內核和人性內質的審美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