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轉折(1 / 3)

——《高興》的解構與解讀

史雷鳴

我們都是時代的隱私,我們都是自己的秘密。

藝術,卻總是試圖將這些隱私的體驗和或者沉重或者甜蜜的秘密假以精妙的呈現,並將某種心靈的感受,放大成一種公眾的感情和經驗,並沉澱成一種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和內質。

一、語言,及語言的力量

賈平凹的文學,建立在一種語言的天分上。這種語言的天分,建立在一種敏感細膩的體驗,衝突但是善良誠懇的價值矛盾,以及對這種心靈悸動的獨特的表達方式之上。

賈先生,以散文卓然於他的時代和他的同時代鄉土作家。他的散文,強在一些詩意詩性的審美氤氳在本土化民間化古典化生活化的語言中。他的小說,也強在有散文的文筆的靈性,或者說,是一些靈光閃動的詩化的但同時又拙化的語言上。這,可以看做是賈平凹先生的文學中一個極為重要的藝術特征。

在《高興》這部作品中,這樣的一些精妙的語言的段落字句,點綴在平實緊湊樸素的小說之中,極大地增強了文本的閱讀性和藝術性,甚至於這樣一些優秀的文字段落,本身就具備相對獨立的強大的文學性、哲學性,或者是詩性,並成為小說極為重要的構成,以及藝術感染力,情感力量的催化劑,放大器。

“人活過五十歲了是不分美醜的,人活過六十歲了是不分男女的。得了頸椎病還分什麼城裏人鄉下人。”“我們開始吃那個西瓜。掙錢的時候可以忘記吃喝,吃喝的時候可以忘記掙錢。”這樣的語言,是質樸的卻極具了智慧的生活哲理。卻是用了最民間最口語的形式表達。

在清風鎮,家家屋頂開始冒煙,煙又落下來在村道裏順地卷,聽著了有人在罵仗,日娘搗老子的罵,同時雞飛狗咬,你就知道該是飯時了。這一整段文字,幾乎是整段的散文詩,城市和鄉間的對比審美,信手拈來的語言,顯得舉重若輕,其實卻大量運用了詩歌化的手法技巧,並形成詩的質感和豐富的意象畫麵。拙化的語言處理,去了詩的矯情,更多了生活的人間煙火和味道。

城裏的樓房已經隱沒在暮色裏,樓群就像清風鎮後那綿延不絕的山巒。嘩啦,忽然間街燈一起放亮,所有的如山巒一樣的樓群亮起來,你弄不清哪些是天上的星哪些是地上的燈。

這樣的高度詩化的文字,在平淡混沌的敘事中,不斷調整小說的張力並引導故事發展的情感的心理暗示。

幽默,黑灰色的幽默和諷刺,也是這部小說中藏挾的諸多微小而精妙的“精華”語言中的一種。文中五富和黃八的對話:

錢能掙夠?

那為啥,想老婆了?

……

人不敢有老婆……

我恨哩!

恨老婆?

恨村長!53

短小精悍,純民間鄉土語言,人間世象的種種,被冷冷端出真相,無盡的嘲諷,卻用無語完成。

還有一些語言,使用了民間的草根心態和立場,將語言和感情同時誇張地推向極致,“凡是窮人,整個夏天都是光膀子,還叫喊著熱,熱,恨不得把皮剝了。”諸如此類的一些語言技巧,將平淡敘事的文本中的感情線索相對獨立出來,形成故事發展之外另一條合奏的感情和藝術旋律。

賈平凹的寫作中,方言的運用和挖掘,已經成為一個重要藝術特征和藝術追求。“他能說這話,八成是他有什麼事要我辦呀。辦就辦吧,隻要他能求到我。我說:有事嗎?他說:碎事。遞給我一根紙煙。”這個“碎”事,就是發掘陝西本土語言文化屬性和藝術感染力的一個細微但精彩的例子。

一個文學的巨匠,必然會是一個語言的巨匠。語言並不都能構成文學,文學,卻都是語言的精華。賈平凹的文學,正是建立在一個極富表達能力和感染力的大巧若拙的語言係統和表達技巧的基礎之上。

二、構造,和構造的折衷

詩,是花朵和種子。

散文,是枝葉,是樹。

小說,則是大樹,大樹的整體和全部。

《高興》這部小說,比起《秦腔》,故事的構造簡單,單線索,敘事平實緊湊,人物大量減少。

這部小說,故事是很多現實中的事件的裁切替換和重構。在整體的故事脈絡的把握上,和敘事人的選擇以及敘事方式的選擇上,都是比較成功的。尤其是以一個在城市的內部,其實是城市生活的表麵漂浮的拾破爛的人,作為一個城市化進程中試圖城市化的“農村人”的視角,審視城市,並進行城鄉兩種文化的對比和衝突,從一個很龐大但是很現象的方式展示這種審視,並直接地以第一人稱進行內心活動和情感表述。這樣的敘事人,追求城市夢想,卻和城市保持距離,並被城市保持距離。盡管這個敘事人帶有某種浪漫主義的傾向,實際上這是一部試圖用文學記錄曆史,或者說是記錄一些曆史進程的層麵和片斷的小說。現實主義是這部小說的基礎。但是,在故事的整體把握上,卻出現了破壞現實性的故事虛構過度,或者說是不當,破壞了小說本應具備的現實主義的強迫式的感情傳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