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賈平凹的新作《高興》
劉寧
一、民間
民間長期以來是一個多維度多層次的概念,既可以指草莽社會,也可以指市井領域,而在絕大多數人的意念裏民間存在於鄉土生活之中,它是在國家權力控製相對薄弱的領域產生的,保存了相對自由活潑的形式,能夠比較真實地表達出民間社會生活的麵貌和下層人民的情緒世界。毫不諱言,賈平凹的《高興》描摹出一個下層社會芸芸眾生艱難的生存場景,展現了一幅真切、雜亂的民間生活畫卷。
賈氏的“民間”本來自鄉土社會,伴隨著社會現代化潮流主人公湧入城市,從一鄉村農民轉變為城市邊緣人,或者確切地說淪落為城市貧民。他們生活在社會最底層,感受到的是人生最為淒涼、悲慘的命運,然而,正像一切最弱小的反而是最大的事物一樣,他們有著最為頑強、韌性的生命力,在最貧苦的線上掙紮、搏擊,展示出一股不甘命運擺布的執著奮鬥精神和旺盛的自由自在的生命原始力。正如陳思和所言,自由自在是民間最基本的審美風格。民間的傳統意味著人類原始的生命力緊緊擁抱生活本身的過程,由此迸發出對生活的愛和憎,對人生欲望的追求,這是任何道德說教都無法規範,任何政治條律都無法約束,甚至連文明、進步、美這樣一些抽象概念也無法涵蓋的自由自在。
當然,在中國寫農民進城的不乏優秀之作,鬥膽妄言,最早可能則屬《紅樓夢》中的劉姥姥進大觀園,這一姥姥在富麗堂皇的大觀園出盡洋相和笑話,農民物質生活的貧困和城市奢華生活形成鮮明對比,劉姥姥作為一醜角、打諢者則成為農民進城的典型形象。之後,在茅盾的《子夜》中吳老太爺從鄉下來到城裏,陡然之間被現代大都市的燈紅酒綠、摩登女郎豐腴的身體驚嚇而死,中國的封建地主、一個典型的農民被現代文明送到了曆史的墳墓,舊式的農民麵對現代化隻有選擇死亡才能逃離。再後來,老舍寫出《駱駝祥子》,這部作品和賈平凹的《高興》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都是講述農民被迫卷入城市謀生的故事,在城市他們不安於邊緣的人生狀態執著不息地進行奮鬥,但是,最終都麵臨著無所適從的尷尬境地。所不同的是祥子生於動蕩的亂世,而劉高興誕生於社會巨大變遷之中,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懷著對城市生活的渴望、豔羨來到城市。祥子以拉洋車謀生,高興以拾破爛而生存,都屬於城市貧民,社會最低層,然而祥子最終被城市吞沒,劉高興則懷著不屈的精神在城市繼續飄蕩,以完成作為城裏人的追求和事業。但是,作品最後寫道:“我抬起頭來,看著天高雲淡,看著偌大的廣場,看著廣場外像海一樣深的樓叢,突然覺得,五富也該屬於這個城市。石熱鬧不是,黃八不是,就連杏胡夫婦也不是,隻是五富命裏宜於做鬼,是這個城市的一個飄蕩的野鬼罷了。”作品彌漫著一種農民工進城打工漂浮無助的悲涼氛圍,和《駱駝祥子》最終結局的悲劇意味是一致的。
是的,沿著書寫農民進城這一主題,我們會發覺這類作品在當代文壇也是俯拾皆是,按照陳思和的觀點講,“我覺得民間在當代是一種創作的原因素,一種當代知識分子的新的價值定位和價值取向。”確實如此,在我看來,高曉聲的《陳奐生進城》裏對農民進城這一文學主題的展示就已經淋漓盡致了,我們可以將《陳奐生進城》和《高興》兩個文本進行互讀,會發現許多異同。“一次寒潮剛過,天氣已經好轉,輕風微微吹,太陽暖烘烘,陳奐生肚裏吃得飽,身上穿的新,手裏提著一個裝滿東西的幹幹淨淨的旅行包,也許是氣力大,也許是包兒輕,簡直像拎了束稻草,晃蕩晃蕩,全不放在心上。”陳奐生進城充滿喜悅之情,同樣劉高興也是歡呼雀躍,剛進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由劉哈娃改名為劉高興,“我要高興,我就是劉高興,越叫我高興我就越能高興,你懂不?”中國農民進城後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然而,所不同的是《陳奐生進城》寫盡農民在現代物質文明觀照下精神的貧苦和心理的劣根性,而賈平凹則寫盡劉高興身上不屈的抗爭命運的精神,盡管他在竭盡全力掩飾自己滴血的傷口,就像他所講:哪怕心裏烏鴉在叫也要想著小鳥在唱,這是一種竭力保持樂觀向上、向厄運抗爭的心態。所以,劉高興不同於以往文學作品中的進城農民形象,他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出現的新一代農民形象;是一個經曆了巨大心靈傷痛但仍不向命運低頭的不屈的精魂;是追求精神、追求品位、渴望被人尊重的城市邊緣人;是在苦難中希望綻開花朵的中國農民工的代言人。
當然,中國農民進城這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必然結果,標誌著中國社會由傳統向現代的邁進,而就在這現代化中農民心靈深處經曆了怎樣的嬗變和傷痛?賈平凹在作品中不僅寫出了城市與鄉村千絲萬縷的聯係,講出農民進城對城市建設的推動和發展,也流露出農民工可悲可憐的慘痛命運。“城裏人其實都是來自鄉下,如果你不是第一代進城人,那麼就是你的上一代進的城,凡是城裏人決不超過三至五代……中國的城市發生了兩次主體人群的變化,一是四九年解放,土八路背著槍從鄉下進了城,他們從科員、科長、處長、局長到市長,層層網絡,縱橫交錯,從此改變了城市。二是改革開放後,城市又進來一批攜帶巨款的人,他們是石油老板,是煤礦主,是藥材販子,辦工廠,搞房產,建超市,經營運輸、基金、保險、飲食、娛樂、銷售等各行各業,他們又改變了城市。城市就是鐵打的營盤,城裏人也就是流水的兵。”城市人是由鄉村演變而來的,城就是鄉,鄉就是城,城市的建設離不開農村的支持,數以萬計的農民湧進城市,支援著城市建設,從各種餐飲服務行業,到建樓、鋪路各種城市建設,然而,他們得到的待遇卻是最糟糕的,《高興》裏涉及了拖欠農民工工資,最終逼得民工要跳樓自殺,圍觀者不去製止,反而慫恿他跳樓,正像文中人物所講,城裏的所有出力的活哪項不是民工幹的,但是狗日的城裏人還看不起咱!不錯,《高興》這部作品作者表現了農民進城的一種艱難的生存狀態,表達了農民進城後的一種心靈感受,正如小說的題目所示:高興。而在高興中又蘊含著多少極為複雜、多變的情緒。高興是一種情緒,一種快樂的情緒,是劉高興所表明的“何必呢五富,你愁眉苦臉地給人絮絮叨叨,那老頭雖然也隨話答話,貌似同情,也未必就聽到耳朵裏去,你說著有什麼益處?我劉高興要高興著,並不是我就沒煩惱,可你心有烏鴉在叫也要有小鳥在唱呀!”高興是中國農民進城真切的感受,但高興的背後隱藏著深重的悲哀,因為伴隨著現代化進程農民內心有遮蔽不住的淒涼,他們的生存太艱難、苦痛,卻執著不息地對生活充滿希冀。作家在作品後記這樣寫道:新衣服都穿上走了,家裏扔下的是破棉襖!商州的經濟凋敝不堪,剩下的人也還得出走呀,西安在他們的心中是花花世界,是福地,是金山銀山,可出走一沒資金,二沒技術,三沒城裏有權有勢的人來承攜,他們隻有幹最苦最累最髒也最容易幹到的活,就是送煤拾破爛。但凡一個人幹了什麼,幹得還可以,必是一個攛掇一個,先是本家親戚一夥,再是同村同鄉一幫,就都相繼出來了,逐漸也形成以商州人為主的送煤群體和拾破爛群體。
《高興》展覽了一群農民工、社會下層民間芸芸眾生粗鄙但頑強的生存場景,濃縮了當今中國農民工的宿命。男人進城下苦力、拾破爛;女人進城做保姆、妓女,這似乎是成千上萬中國農民進城的悲慘遭遇。孟夷純是農家女進城淪為賣春女的典型;翠花是保姆形象代言人;石熱鬧顯然是一種流氓無產階級;朱宗、杏胡則成為夫妻雙雙入城的縮影……他們彙成了一條川流不息的河流,這條河流上流淌著農民工原始的粗鄙的農村生活樣態,翻滾著他們在灰色的命運掙紮中的一絲溫情和期待,他們處於不鄉也不城的邊緣狀態,代表的是自由不受限製但極度貧窮的人群,同時也是為了生存不惜鋌而走險的社會群體,他們代表的是民間藏汙納垢,但是也保持著旺盛的生命狀態。為了生存他們必須在城裏拉幫結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