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兆文
賈平凹的小說《高興》講述了一個離開土地的農民進入城市後的生存狀態。主人公劉高興真有其人,原名叫劉書禎,是賈平凹老家丹鳳縣棣花鎮同村的夥伴,從小學到中學的同學。劉高興當年當兵複員後回村繼續當農民,迫於生計在年過半百時領著兒子進城打工,找不到工作就在西安以拾破爛維持生計。雖然生活艱辛,但他卻很樂觀、幽默,他給自己重新起名叫劉高興。賈平凹說:“得不到高興但仍高興著,這是什麼人呢?”“他是拾破爛人中的另類,而他也正是拾破爛人中的典型,他之所以是現在的他,他越是活得沉重,也就越懂得著輕鬆,越是活得苦難,他才越要享受著快樂。”“在肮髒的地方卻幹淨地活著,這就是劉高興。”
《高興》的故事性很強,故事節奏也相對較快。但這部名叫《高興》的小說,卻經曆了一個痛苦的醞釀的過程。賈平凹在後記裏說這是他寫得最吃力的一部小說。
城與鄉
劉高興,農村人,進城,拾荒,一心想做城裏人,舉手投足,心裏身外,做足了脫胎換骨的準備。最絕的是,他把腎賣給了城裏人。腎是先天之本,主發育、生長、生殖,“現在農民給城裏生娃哩”。他以為買腎的是韋達(偉哥?),是有錢人,在一次搶劫中,兩人不期而遇。從此,韋達成了劉高興在城裏的影子,成了他能留在城裏的根,成了他夢幻的未來。
在劉高興看來,腎是認得路的,裝在韋達身體裏的一個腎,和裝在自己身體裏的一個腎,同時向孟夷純靠攏。所以,孟夷純和韋達的關係,並沒有引起高興的醋意,反倒讓他有幾分欣慰。
然而,他錯了。韋達並沒有換腎,而是換肝,他失望了。一切都變了,不僅韋達與劉高興失去了紐帶,劉高興做城裏人的根,失去了具體可感的土;而且,腎與肝大不相同,腎是先天之本,肝是後天之本。所以,當孟夷純被抓,換肝的韋達很漠然,假如韋達有劉高興的腎,絕不會如此。劉高興為了蓋新房、娶媳婦,賣過三次血,聽說有人賣血得了乙肝,才不賣血賣了腎,賣腎的錢蓋起了新房,但新房蓋起來了,那女的卻嫁給了別人,為此,他吹了三天三夜的簫,賣了一雙女式尖頭高跟鞋,來到城裏,要娶城裏的女人做老婆。
賈平凹說:“我這麼安排,是想表達他與城市的關係,劉高興是無法融入這個城市的。劉高興的命運也就是農民工的命運。”
“大部分農民就死了回去了,隻有他還在這留著,最後的處理是讓五富留著鬼魂在城裏,但劉高興還在城裏,他在這個城裏還有他的夢想,他還覺得他的腎髒還在城裏,換作城裏人的。他把腎髒賣給城裏人,他就覺得他是城裏人,而實際上那個城裏人換的是肝。但在劉高興的腦子裏覺得自己的腎髒還在城裏,而且在城裏還有他一個女人。他有各種的理想和追求,他的想象還在城裏,他離不開城裏。”
劉高興留在城裏,帶著殘缺的、隻有一個腎的身體,另一個腎賣給了城裏人,成為城裏人的先天之本,融入了城市,農村的腎養活著城市,原來,城市的一半是農村。但劉高興不知道,賣掉的腎長在誰的身體裏,離開了自己,就是別人的了,是城裏的了,與自己無關。隻有一個腎的劉高興留在城裏,依然高興著,他將來會怎麼樣呢?劉高興不知道,賈平凹也不知道。
答案在時間和城鄉曆史的眼睛裏。
意象與寫實
《秦腔》出版的時候,我曾驚喜於賈平凹創作風格的改變:
平凹經曆了《商州初錄》、《商州再錄》等“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原始真樸,芙蓉出水;經曆了《廢都》、《懷念狼》“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塵世掙紮,心靈搏鬥;到《秦腔》,終於洗盡鉛華,絮心禪定,得道升座,以物觀物,在“一堆雞零狗碎的潑煩日子”裏顯示出了菩薩心、大智慧。
讀完《高興》,我更堅定了這樣的看法,而且,《高興》幾乎完全脫去了塵世掙紮和心靈搏鬥,走向了順乎自然的靜觀,脫去了紛亂錯雜的精神意象,回歸到清澈而唯美的寫實。
在《高興》的後記裏,賈平凹袒露了他創作《高興》的曆程。他曾將寫好的“十萬字毀之一炬”,因為“我無法擺脫一種生來俱有的憂患,使作品寫得苦澀沉重。而且,我吃驚地發現,我雖然在城市裏生活了幾十年,平日還自詡有現代的意識,卻仍有嚴重的農民意識,即內心深處厭惡城市,仇恨城市,我在作品裏替我寫的這些破爛人在厭惡城市,仇恨城市。我越寫越寫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