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驗書寫的可能(2 / 3)

但口述體有先天的不足,單一的視角、局限的空間極易給人帶來流水賬似的沉悶之感。因此,如何去悶,是賈平凹新的敘事手法成功的關鍵。細節一向是賈平凹最擅長的敘事手段。在這部小說中大量的細節描寫仍充溢著整部作品,如拿別人用過的麵碗要湯喝、愜意時用牙簽品嚐隨身帶著的豆腐乳、享受杏胡的撓癢……賈平凹的鄉土經驗從來都是深厚的,對此他充滿自信。但是,單有細節,過多也會有堆砌之感,隻有存在內在的衝突和戲劇性,才會有動態的效果。這種高潮迭起便是由主人公詼諧幽默、樂觀的性格來完成的。在日常生活的戲劇化展示中,時不時在平靜中帶給人意外和笑聲,不僅再無沉悶之感,而且把城鄉兩種文明衝突的內在張力表達得淋漓盡致。與《秦腔》相比,《高興》從極繁走到了極簡,線索清晰,人物簡單,無跌宕起伏的大情節,但小說的敘事如流水般,在輕輕流淌中,不時又泛起波光和潛流,雖不驚天動地,卻樸素中有絢爛也有跳躍,賈平凹有效地控製了節奏。

作為一位城市外來者作家,賈平凹多年來一直強調自己是個農民,但同時他又強調自己的與時共進。對此賈平凹有著理性的認識。在談到《高興》的創作時他說:“在寫作過程中,我會不由自主地把他們對城市的不滿、仇恨、怨天尤人帶到作品裏去,寫了十萬字,我感覺自己的寫作帶了偏見,這會導致對時代的本質看不清楚,我就把稿子燒掉,重新再寫。”《高興》中對個人化情緒表達的控製,對農民城市生活的客觀描寫,努力以勇者的姿態麵對新的文明,這都是他試圖超越自身濃重的身份意識影響的一種艱難努力。

《高興》成為一部真正關注人的世界的作品。通過敘事策略的改變,賈平凹完成了他新的文學表達,為自己和中國文學找到了新的寫作經驗。他對城市底層的描寫脫離了苦難筆法,舉重若輕,並深入到了人性尊嚴的層麵,不僅真誠地寫出了社會邊緣群體的生存狀態,更寫出了他們的心靈曆程。他們擁有自己的生存哲學,這裏有苦難,也有快樂;有彷徨,也有掙紮;有困苦,也有堅韌。應該說,從張揚的城市繁榮中,賈平凹觸摸到了這個時代難以發覺的隱性脈搏。

賈平凹的《高興》這部小說在敘事領域的探索可能是最為有力的,但也恰恰是讀起來最為流暢、輕鬆的。從啟蒙敘事的焦慮中走出來,作家試圖以平等、寬容、理解的目光關注這個現實的世界。那麼,賈平凹眼中的世界向我們表達的是什麼呢?劉高興這個人物形象能幫助我們回答這個問題。

在中國文學的農民形象譜係中,劉高興是從來沒有過的人物。他是一個“新人”,不符合傳統觀念中的農民形象。與五富等傳統農民不同,他智慧、自尊、敏感、不安分,甚至有些清高,在任何情況下都有著清醒的頭腦。他對五富、黃八等人身上的種種不足看得很清楚,對他們的破壞、自私、使強用狠也看不慣。最本質的在於他對城市的看法和以前的農民完全不同。對城市雖不特別滿意,但他努力調試自己。他教訓五富“吃飯要像個城裏人,走路也要像個城裏人”。他能麵對現實,甚至總結出了一套農民在城市中的生存法則:“城裏水深著呢,要學會保護自己。咱能改變的去改變,不能改變的去適應。不能適應的去寬容,不能寬容的就放棄。”在劉高興之前的農民常常是迫於生存的壓力,在現代化進程中被迫離開土地的。與他們相比,進城的原因在劉高興身上很難辨清是主動還是被動。他有不幸:土地越來越少,收入微薄,賣了腎,蓋了新房,女的卻嫁了別人;但他更有融入城市的天然渴望,“說不來為什麼就對西安有那麼多的向往。”在他看來,他的一個腎賣給了西安人,那他就是西安人,“不再是商州的炒麵客,是西安的劉高興”。應該說,反抗城市不再是他命定的選擇,在靈魂上,劉高興的有些東西已更靠近城市了,他是一個已具備一些現代精神的新農民。在這個新世紀的農民形象身上,寄寓了賈平凹的厚望。即使是在劉高興背著五富屍體返鄉,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被警察發現時,作家筆下的景色仍沒有絲毫的灰色,色彩仍是亮麗的:“葉子悠悠忽忽往下落,到處是紅的黃的,顏色鮮亮。”作家曾明確闡釋,自己的作品所要努力表達的是“人在困窘和強悍交織中的生命壯歌”,但這恐怕隻能是賈平凹的一種主觀期望。農民身份是他永遠的自我,它已深入骨髓,成為他的靈魂。正因為對中國鄉村的理解,對拾荒農民的感同身受,賈平凹的眼中無法抹去的是現實世界裏鄉村宿命般的命運。在《高興》中我們無時無刻都能感受到的是深深的悲涼和無奈,它像一重霧氣在我們身邊嫋嫋繚繞,淒婉、哀怨,揮之不去。因此在劉高興身上我們感受最深的仍是那顆永遠無法安妥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