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都裏的秦腔(3 / 3)

對賈平凹而言,秦腔是西北民間生活的核心部分,它的本嗓唱腔激烈昂揚,毫無保留地吐露七情六欲,而它七百多種戲目演盡忠孝節義,形成龐大的草根知識寶庫。更重要的是,秦腔人人得而歌之演之,並融入日常行為模式中;劇場和生活所形成的緊密互動構成了文化和禮儀的基型。《秦腔》中的人物在婚喪嫁娶時高歌秦腔,在癡嗔悲喜時吟唱秦腔。種種劇目曲牌成為引起對話的動機,也成為世態人情的參照。

早在1983年賈平凹就曾寫過一篇動人散文《秦腔》。當時“村村都有戲班,人人都會清唱”。“聽了秦腔,酒肉不香”。賈平凹加快他的穿鄉過鎮,黎明或黃昏獨立野外,放眼看去,天幕下一座座漢唐帝王陵寢,耳際突然傳來冗長的二胡聲,繼之以淒楚雄壯的秦腔叫板,“我就癡呆了”。天地玄黃,那聲音仿佛從亙古的彼端傳來,多少興廢滄桑,盡在不言中。《廢都》中秦腔依然是西京文人雅士的話題之一,而以90年代為背景的《白夜》裏,秦腔敗象已露,故事中的戲班串演目連戲不過是窮則變、變則通的方法。

到了《秦腔》的開始,秦腔已經衰落不堪。盡管政府和地方人士大力維持,推動了自為的生機,這個戲種成為物化的“民間藝術”象征,就像懷念狼、保護大熊貓一樣。小說中的戲班演員投閑置散,他們最好的演出機會不過就是在婚喪喜慶搭配串場。與此同時,種種時新表演藝術,從流行歌曲到電影電視,早已席卷鄉村,改變了農民和看世界的方式。

當代中國小說至少有三部作品以聲腔作為主題,並據之以發展出敘事策略。莫言的《檀香刑》(2000)運用流行於膠東半島的小戲貓腔(茂腔),重新講述庚子事變故事。莫言嚐言在從事創作之始就為兩種聲音所悸動:一種是膠濟鐵路火車的聲音,節奏分明,鏗鏘冷冽;一種就是婉轉淒切貓腔,高密東北鄉民共同的語言。《檀香刑》借著韻文講唱方式,讓百年前一群匹夫匹婦出現在曆史舞台,以他們的激情血淚——還有貓腔——演出一台好戲。莫言的敘事方法當然是向趙樹理那輩如《李有才板話》、《小二黑結婚》的作品致敬,但也多了一份戲中有戲的玩忽色彩。

閻連科的《堅硬如水》(2001)則讓他的人物和敘事完全渲染在“文革”話語——毛腔中。種種實書語錄、聖訓詔告排山倒海而來,形成百科全書式的奇觀。言之不盡興,更必須歌之詠之。故事中的男女主人翁將革命的聲音政治發揮到極限,他們的定情是因為革命歌曲而起,而革命歌曲也成為春樂一般的東西,泛濫小說每一個偷情場麵。在語言、歌曲形式的喧嘩中,革命激情如狂潮般地宣瀉。亢奮的旋律,重複的音調摧枯拉朽,直到力竟聲嘶而後已。但對閻連科而言,這樣的音樂不能帶來創造力,而是死亡的化身。

賈平凹的《秦腔》又有所不同。《檀香刑》對貓腔的使用極盡風格化之能事。莫言顯然有意以戲曲形式增加曆史事件的審美距離,而他的敘述也必須看做是場惟妙惟肖的演出。賈平凹卻強調他的秦腔融入生活的各個層麵,猶如衣食住行般的自然。另一方麵,閻連科經營的毛腔打著紅旗反紅旗。他的革命家出落得像色情狂;主席的語錄帶來銷魂的雨露,革命歌聲的激情深處正讓人欲仙,也欲死。相對於此,賈平凹的秦腔成為定義民間生活倫理的最後支柱。秦腔音調高亢,卻不唱高調。所謂:八百裏秦川黃土飛揚,三千萬人民吼叫秦腔,撈一碗長麵喜氣洋洋,沒調辣子嘟嘟囔囔。秦腔的架勢氣吞山河,可是調門一轉,飛揚的塵土,洶湧的吼叫都還是要落實在穿衣吃飯上。

美學家宗白華先生(1897-1986)論中國的時空意識和文化觀念,認為西方的形上觀念強調抽象的概念、範疇,而中國形而上學所描述的宇宙和世界則是一個與人息息相關的所在。從宇宙星空草木蟲魚,“時間的節奏(一歲,四時十二個月二十四節)率領著空間的方位(東西南北等)以構成我們的宇宙。所以我們的空間感覺隨著我們時間的感覺而節奏化、音樂化了”。理想的中國世界是個生生不息,充滿韻律和情調的音樂世界。宗白華的立論部分來自他對《易傳》的理解,而他向往的音樂也有《禮記·樂記》的儒家色彩。即使如此,宗的看法可以幫助我們體會賈平凹的秦腔世界秦腔淒厲高亢,缺乏“中”“和”之聲,但卻是道地西北文化、生活節奏的具體表征。

然而在新世紀裏秦腔麵臨空前的危機。小說中秦腔的消失當然可以以城鄉關係轉變,生產消費模式更替,或是國家政策“主旋律”重新定調等等原因解釋。但我以為賈平凹還有別的寄托。如果這種聲腔來自八百裏秦川的塵土飛揚,來自三千萬人民的嘶吼傳唱。它就不是簡單的音樂。用賈平凹的話來說,“五裏一村,十裏一鎮,……秦腔互相交織,衝撞,這秦腔原來是秦川天籟、地籟、人籟的共鳴啊!於此,你……不深深地懂得秦腔為什麼形成和存在而占卻時間、空間的位置嗎?”秦腔的沒落於是成為人心唯危、時空逆轉的象征,是一種異象。

正因為秦腔所象征的聲音感應能力已經超出現實主義的詮釋規格,它引領我們重新思考賈平凹小說的神秘主義傾向。80年代末期以來,賈平凹對現實以外世界的興趣與日俱增,《廢都》裏從會說話的乳牛到《邵子神數》的傳說,《白夜》死而複生的再生人,《高老莊》裏神秘的白雲湫,有預言能力的幼童等等都是例證,更不提《懷念狼》這樣的作品。賈平凹的風格曾引來兩極評價,好之者認為是魔幻現實主義的中國版本,惡之者則認為裝神弄鬼,偏離社會主義的正途遠矣。

賈平凹對《易經》一類知識的研究眾所周知,更常在散文中表露他對自然奧秘的好奇。他的筆名“平凹”兩字暗含的圖騰意義已經很有文章。對賈而言,山川地理,鳶飛魚蹤,甚至日常生活的一飲一啄,隱隱似乎都是有定數。當他援引《易經》的卦和象來闡述小說創作,也就有脈絡可循。賈平凹認為人和物進入作品都是符號化的過程,一旦啟動,就產生了氣功所謂的“場”。“這裏所有的東西都成為有意義的……這樣一切都成了符號。隻有經過符號化才能象征,才能變成象”。

聲音作為“象”的一種,在《廢都》裏有塤聲所引出的古遠而悲涼的氣息,成為全書的安魂曲。在《白夜》裏則有目連戲的種種曲牌開目串聊陰陽,演義前世今生。在這一脈絡下,《秦腔》裏的秦腔就應該被視為一種觸動通感、應和物我的音韻體係,也是三秦大地生生世世的話語、知識體係。論者多半讚美《秦腔》貼近生活底層,做出最現實主義式的白描。這是見樹不見林的看法。賈平凹必定認為小說家“仰觀象於玄表”,“俯察式於群形”,象的變化既然層出不窮,現實主義的那點功夫怎麼能夠應付?人生如此瑣碎混雜,因為一曲秦腔才紛紛歸位,形成有意義的“象”。

賈平凹的世界靈異漫漶,鬼神出沒,因此有它的道理。與其說他是魔幻現實主義的接班人,不如說他是古中國那套宇宙符號係統的詮釋者。就其極,秦腔最實在的部分安頓了現實人生,最神秘的部分打通了始原的欲望和想象。能夠參透這虛實相生的“象”的人物不是常人。在小說中,他們或是卜巫者,或是心智異常者。小說的主要敘事者引生就是這樣一半癲一半癡的角色,而小說家的自我期許我們不問可知。引生熱愛秦腔以及秦腔最完美的歌者白雪,甚至自閹以明誌。經過他的喃喃敘事,秦腔戲文曲牌和現實、自然、超自然世界的聲音產生互動。但這互動現在有了雜音。秦腔的沒落是清風街和其他村鎮共同經曆的事實,但引生還看到,以及聽到一些別的。那是文明消失的先兆,是天地變卦的前春天。如賈平凹所言,“現在‘氣’散了”。以現實主義觀點視之,小說末了山崩地裂的安排也許過於巧合,但在賈平凹所理解的符號係統裏,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而小說中曾卜卦的星爺已經預言清風街十二年後有狼——人道文明全麵潰退的必然。這就引領我們回到前述《懷念狼》的世界了。

《秦腔》因此是本具有末世視景的小說,是本憂悲的預知死亡紀事。從《廢都》到《秦腔》,賈平凹對中國城鄉的蛻變有動人觀察,但是隻有當他將自身的“黏液質+抑壓質”擴散成為文明乃至天地的共相,黏黏糊糊,他才形成了自己的“場”。唯其對現實現世的多思多慮,他的乃有轉投幽冥,一窺休咎的欲望。而結果的廢然而退,似乎是必然下場:《廢都》如是,《白夜》、《懷念狼》如是,《秦腔》亦複如是。有意無意間,他的小說投射了社會知識階層的一種精神麵貌。謂之處無、謂之自憐都有道理。然而物傷其類,作為賈平凹的讀者,我們能不心有戚戚焉?危的是,頹廢的文明成就了不念舊惡作家的文名。這其間氣運轉圓的奧妙,賈平凹需要繼續參詳。無論如何,坐鎮(也坐困?)廢都的作家以他的秦腔,已為新世紀的中文小說寫下重要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