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老漢半扶半抱,把劉長木放到炕頭,使勁扒下他的大頭鞋和棉褲,放到鍋台上烤著。又用帶有自己體溫的被子蓋在劉長木的雙腿上。
四老漢在灶膛裏加上麥秸,紅紅的火燃燒起來了,映紅了他那布滿皺紋的臉。屋裏蒸騰起的熱氣,摻和著雜草味兒、馬糞味兒、旱煙味兒。
四老漢在炕角摸索出一個酒瓶,說:“喝吧,今天剛打了半斤‘八三大曲’,還剩一半。喝了暖暖身子,這大風雪天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說完,四老漢提上馬燈,抱上馬鞍,到馬棚備馬去了。
劉長木一口氣把酒喝了個底朝天。臨走時,四老漢把劉長木的大頭鞋和大衣扔到一邊,硬是讓他換上自己的白茬老羊皮襖和高腰氈疙瘩。他說劉長木穿的那行頭好看不中用,擋不住壩上的白毛風。
四老漢提著馬燈,送劉長木到村口的路上。他又緊了緊馬肚帶才讓劉長木上馬。
劉長木走了很遠,回頭望去,村口那盞燈還在亮著。
漸漸地,風停了,雪住了,冬天裏的太陽遲遲地露出了臉,大地銀裝素裹。
走過鄉間崎嶇小路,來到了寬闊的公路。劉長木策馬揚鞭,身後騰起一片雪霧。
開考的鍾聲終於響了。在李家地公社中學簡陋的考場裏,劉長木鎮定自若地開始答卷。
陸開豐是東方紅中學的老師。他所在的中學被指定為高考考點之一。
開考的前幾天,學校分管教育的一位副校長組織全體監考老師開了一次預備會議,會議主要講監考工作中的一些注意事項。
這次會議開了很長時間,從考生入場到拆分試卷再到考生離場,每個環節都講得非常細致。這麼重視這次高考,不僅因為這是恢複高考之後的第一場高考,還因為在監考老師中有很多年輕老師,他們沒有經曆過類似的監考經曆。因此,必須把監考工作中的一些環節講透徹。
12月11日,高考開始了。東方紅中學有3排平房,大概有20多個教室做了考場,每個考場均設有30個座位。每個考場都安排兩個監考老師,巡視員則由縣文教局派出。無論是監考教師還是巡視員,都要求政治可靠,工作負責。
陸開豐說:
考試秩序非常好,參考者,遵守考試紀律;監考者,服從考試要求。
整個考場都是很安靜的,考風非常淳樸。對此,陸開豐這樣理解:高考停了這麼多年,考生們都很珍惜這個機會,都不想出任何差錯。
“高考科目包括語文、數學、物理和化學合卷、政治和曆史合卷。雖然這是恢複高考後組織的第一場考試,但高考工作卻是非常成功的。”。
考試雖正值寒冷的冬天,但是坐在考場中的沈同明手心裏卻微微冒著汗。忐忑、期待……占據著沈同明的思想和內心。踏進高考考場那一年,沈同明已經30歲,結了婚。沈同明說,從自己讀完高三算起,已經過去了漫長的11年,才等來了這次參加高考的機會。
1977年的高考,是沈同明通往大學之路的惟一要乘坐的一趟末班車。要實現夢想,這次考試就隻能成功,不能失敗。因此,他的心裏充滿了緊張和不安。
環顧考場,但見考場內的考生年齡十分懸殊,有的看上去十七八歲,甚至更小一些。而像沈同明這樣的老三屆,大都是30歲左右。
對考場氣氛的感受,也因人而異。老三屆對這場考試都很重視,而一些小青年則沒有“末班車”的擔憂,因為年輕,所以還有機會。
沈同明說:
考完以後,我聽到很多考生在議論,說考試中有很多題目感覺有些棘手。但我覺得考題並不是很難,可能因為是“老三屆”的緣故,中學階段正正規規地學,在學校學到的東西要多一點,基礎知識相對要紮實一些。
在化學考試中,有一道關於兩性氫氧化物的考題,當時有很多考生都被卡住了。
“那道題確實是高中無機化學中的一個難點,但是好在我在複習中就已經注意到這一點了,所以做這道題時得心應手。”沈同明說。
沈同明說鄉下的考生,在考試前一天就來到了考試地點,住進了招待所。在考化學的前一天晚上,就在住宿的招待所裏,沈同明遇到了初中時的一位化學老師,正好就“兩性氫氧化物”的性質做了一番回顧,因而更加深了他對這個知識點的印象。
考完試後,沈同明走出考場,望了望遠處蔚藍色的天空,深深地吸了口氣。此時的他氣定神閑,冥冥中他似乎感到,他的生活將改變方向。
果然,兩個多月以後,沈同明拿到了南京氣象學院的入學通知書,以沙洲縣樂餘公社為數不多的本科生身份,推開了重點高校的大門。
朱鬆清也是老三屆,31歲的他也參加了高考。
朱鬆清說,“數學試卷的最後一道題目是這樣的:一個小球在圓環上滾動,要求計算小球的速度。當時我列出了一個方程組,兩個方程式,三個未知數。”可是任憑他用何種方法去解這個方程組,也無法求出最終的結果。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朱鬆清看看手表,隻剩下2分鍾的時間。
2分鍾,正當朱鬆清準備放棄的時候,他的耳邊突然響起高三物理老師的話:
考試好比一場籃球賽,即使時間隻剩下5秒,你也要投最後一次籃。也許,這5秒就是你的希望。
這句話雖已隔11年,但卻給了考場上的朱鬆清以無盡的鼓勵。
“我堅信,我列出的這個方程組肯定是對的。”
於是,朱鬆清重新計算起來。他忽然發現,卷子上這道題目的比例畫得相當精確。
“也許我可以換種方式做這道題目。”朱鬆清耍了個小聰明,他利用題目比例精確的特點,湊出了3個數字。
“我把湊出來的這3個數字代到方程組裏檢驗了一下,結果發現完全吻合。”做出來了!朱鬆清的心裏一陣興奮。
“叮鈴鈴——”結束考試的鈴聲準時響起。
“如果我不是抓住了那最後2分鍾的希望,也許我就考不上大學了。”朱鬆清感歎不已。
參加高考前,牟子寧正在北京順義插隊。他說:
我一直哭著寫高考作文,監考老師也哭著看我寫作文,我居然晚了半個小時交考卷。
當年北京地區的作文題目是《我在這戰鬥的一年裏》,這篇作文讓牟子寧感慨頗多,他邊寫邊哭,直到所有考生都離開了考場。監考老師看到他如此投入,不但沒有催他交卷,反而看著他的文章陪他一起流淚。
考政治時,盧溝橋事變的時間、地點等填空題他沒答上來,於是牟子寧在空白處寫了一行字:“學習是培養人分析和解決問題的能力,而不是死記硬背,更不是背‘三字經’。”
考試結束後,牟子寧認為自己的這種行為一定會激怒判卷老師,可能不會被錄取了。
但是,一天傍晚,牟子寧正在月光下學習,忽然聽到隊裏廣播通知他去取通知書。於是,牟子寧一路狂奔跑到大隊部,一看是北京大學寄來的,他忍不住淚流滿麵。一起插隊的幾個夥伴得知這個喜訊之後,禁不住和他緊緊地抱在一起……
1977年,陳建功28歲。
他說,如果不是耽誤,18歲也就進考場了。但是18歲那年,他卻卷起鋪蓋,到京西的木城澗煤礦當了一名岩石掘進工。
陳建功又瘦又小,體重不過百十斤,扛起和他一般沉的風錘,晃晃悠悠,齜牙咧嘴。他最拿手的活兒是跟車,即叼著哨子,在飛馳的煤礦車間躥上躥下,摘鉤、掛鉤、甩車、頂車……一幹就是10年。
28歲了,居然又要進考場。10年裏,陳建功做過大學的夢。可是,無論他怎樣拚命地、實實在在地幹活兒,都幫不了他實現上工農兵大學的夢。因為他有一個“臭老九”的父親,也因為他有所謂的“反動言論”,最終被拒之門外。
陳建功暗下決心,堅決不再進考場,嘔的就是這口氣。
他一邊挖煤,一邊讀書,除了《毛澤東選集》和馬列主義著作,幾乎無書可讀,可他還是讀了不少書,其中的大多數,就是他的媽媽利用她負責北大附中教師資料室之便,偷偷借書給他讀的。就這樣,他讀了10年。
陳建功不願考大學,但是媽媽希望他活得明白、自信、充實。媽媽說,過去時代,她絕不逼他,誰讓咱家不是“工農兵”呢。現在黨又讓咱考了,咱還不考?
在媽媽的說服下沒辦法,陳建功同意考北大。
陳建功說,除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也有一點膽怯。文史他倒不怵,可是數學他已經10年沒摸了。翻開一本初中的數學,何為“最大公約數”?何為“最小公倍數”?竟然如墜雲霧中。就這樣去考數學,豈不要考零蛋!
但是拗不過媽媽的囉嗦,陳建功回北京探家後,又回到礦山,拿著媽媽給準備好的一套高中課本,昏天黑地地背起來。
同陳建功在一個宿舍的黃博文,也是和他一起到礦上挖煤的“老三屆”,他考的是數學專業。黃博文對陳建功說,他最怵作文的開頭,請問如何才能開好那個“頭”?這問題實在有一點臨時抱佛腳的味道。
陳建功說,我教你一招兒:
你看看作文的題目能不能寫成書信體,如果能寫成書信體,你就照著一封信去寫就成,又新鮮,又直截,那開頭兒不就解決了?
黃博文說“妙哉”,天天祈禱著能讓他用上“書信體”。
陳建功背數學公式背到煩時,向黃博文抱怨說:“極大值公式太複雜啦,我是無論如何也背不下來了。”
黃博文一笑,說:“我也教你一招兒,你用‘導數’來求,就簡單得多!”隨後教了陳建功一個“導數”公式,告訴他隻需把某數據放這兒,某數據放那兒,用公式一套,極大值自然出來。
“你就聽我的,沒錯兒,你也別問什麼是導數,就照著這公式套吧!既省得背那麼複雜的極大值公式了,還顯得你有學問哪!”
陳建功也說“妙哉”,也天天祈禱著數學試卷裏多幾道“極大值”的題,好讓他的“導數公式”大顯身手。
在一個淒清而寒冷的早晨,陳建功、黃博文,還有其他20幾個年輕人,在微微的晨光中爬上了一輛卡車。卡車在暴土揚塵的公路上疾馳,碎石渣劈劈啪啪亂響,山路彎來繞去,他們在車裏。時而撞向左邊,時而擁到右邊……
考場在十幾公裏以外的中學,那是一所簡陋的山區學校,陳建功他們就在那裏續上了10年前的大學夢。
考完語文,第一個衝出來擁抱陳建功的是黃博文。他教給他的“書信體”居然派上了用場!
考完數學,擁抱黃博文的,就是陳建功了,其中最難的,居然就是兩道求極大值極小值的題,陳建功頓感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