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2 / 3)

王樹林拗不過胖嬸糾纏,隻好去找孟二講王闖的事。那是個晌午,孟二正喂孫子吃飯,王樹林坐他們對麵,他先說王闖幹下的壞事,又講王樂泉迷糊到酒裏的狀況。他看見孟二一直沒應聲,隻拿小鐵瓢舀稀粥,先在自己嘴唇上試試溫度,再喂給小孫子,每一口都這樣,隻仿佛碗是個小火爐,粥的溫度隨時會升起來。王樹林說著說著就感覺沒趣了,這些事誰不知道呢?孟二肚裏一定清楚,他不願意出麵,再多說也沒用。王樹林站了起來,最後說:“你再不出麵,指不定就出啥大事了,到時禍及樂泉家,禍及孩子,還得禍及鄉鄰呢。”這樣說時,王樹林看見孟二把一瓢飯喂到了孩子的鼻孔邊。

孟二打心底裏是不想聽到王福這個名字的。每每王福興致高昂地在他麵前喝酒,他就感覺王福是麵前一道炫目的彩虹,渾身散發著令人迷醉的光彩,而他則是旁邊一棵幹癟的枯樹。在這道彩虹麵前,他越來越犯迷糊,他時常想是不是靠上去沾染一下,瞬間開出一樹絢麗的花朵來。可是他多年都堅守過來了,不喝酒不僅成了習慣還是一種信念,一種生活準則,如果改變,好比認輸,極其難為情。王福每次灌酒過來,他都想趁機打破這個儼然成為戒律的準則,猛地張開嘴吞下去……但他總是在緊要時刻一扭頭:“你喝你喝,我怕辣……”王福哈哈笑著仰脖幹了那杯酒,他的心就抽動一下。他一麵為王福快樂,一麵為自己難過。王福死後,他仿佛卸掉心頭的石頭一般,甚至有些輕鬆愉快,麵前的路也愈發明朗。喝吧喝吧,就說那東西不能喝嘛。可他又痛恨自己這種不仁不義的想法,也就盡量不去想王福這個死人了。

然而,王樂泉簡直就是第二個王福,有過之而無不及。孟二時常覺得自己是一根詭異的木樁,杵在王樂泉家東院,看起來完全不在意卻無時無刻在意著這家人的動靜。王樹林一來找他,他的心就到王樂泉家搶奪酒杯了。

孟二背著小孫子去王樂泉家時,王樂泉正在院裏喂豬。他坐在椅子上,一手拎著豬食瓢撒糠,一手握著酒瓶。每次豬饕餮撒下的糠,王樂泉就滋滋喝口小酒。深秋的暖陽傾瀉而下,王樂泉盡情地享受著。孟二有點上火,照這樣撒糠,幾頓就沒了,豬會越吃越饞。孟二覺得自己拚命幹活都沒錢給豬吃那麼好,王樂泉更不會有那麼多錢買很多糠的,一年最多一麻袋。他這狀態讓孟二想起一件事,那年莊稼被水淹,孟二跪在地頭號哭,王樂泉一直陪著,像兒子似的。王樂泉噴著滿嘴酒氣,含混地說:“孟二叔你清醒點……睜開眼看看,天還是天,天上的星星還在,明早太陽還出來呢……孟二叔,你真是老糊塗,你看你哭壞了也白哭,你要是笑一笑,就賺了。”孟二當時麵對滿眼殘酷的淤泥,無論王樂泉怎麼說,發出的聲音仍舊是撕心裂肺的號哭。

許多事就是如此含混,甚至於不公。孟二不明白王福和王樂泉為啥就能那樣寬心呢,啥事都不放眼裏。王福死的前一晚,兩人還在一塊兒,肝部疼痛,他照喝不誤,還像過去那樣說孟二,說他沒救了,連口酒都不喝。第二天一早,王福老婆就來叫門,哭著找孟二,說王福不行了。孟二隨她跑回去,看見王福已死在床上,他的腦袋耷拉在枕頭一側,眼睛輕輕閉著,他死去的神態隻仿佛是在沉睡。尤其讓孟二想不明白的是他臉上呈現的笑容,那是一種淡淡的笑意,那笑意讓王福看起來非常滿足,包括對目前的死亡。這許多年來,那笑意時常浮現在孟二腦袋裏,讓他想不明白自己與王福相比,誰更正確一些。

孟二想到王福和王樂泉對自己的好,就語重心長地說:“泉子,你想想,要是再這樣喝下去,誰也瞧不上你,那可不是件光彩的事。”

王樂泉這才意識到有人來到身邊,見是滿目滄桑的孟二,慌忙起身讓座。孟二落座,王樂泉伸個懶腰,打著酒嗝說:“孟二叔啊,這酒喝著快活呢,少不得的。”

少言寡語的孟二就沒了言語,他太熟悉他們的倔強。他起身往外走,回想起王福臨死時那心滿意足的笑,臉就一陣紅一陣白,想得心緒起伏。突然,他回轉身大聲怒吼:“你喝,你遲早像你爸那樣喝死,你喝死不要緊,你是孩子爹,要為王闖負責!”

這是有史以來孟二第一次衝外人發火,王樂泉愣住了,嘴微張著。不過,王樂泉酒醉之後的笑容卻沒消散,固執地結在臉上。那笑,簡直和王福臨死時一模一樣。孟二扭過頭,匆匆離去。

走到大門外碰見王闖,那孩子剛從一棵大白楊樹上爬下來,白楊樹結了成串的籽,他上去掏了個滿兜。孟二又大吼一聲:“你爬那樣高幹啥?掉下來摔死咋辦?”

王闖有一張白皙的臉,這臉不太像一個農村的孩子,尤其是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忽閃著,透著機靈和調皮。王闖第一次見孟二說話這樣大聲,他覺得新奇,就嬉笑著說:“我又不是大笨蛋,你的臉怎麼像紫茄子了,嘻!”

孟二衝上去啪的一巴掌打在王闖屁股上:“看你要翻天了,沒人管教能行嗎?”孟二也不知自己怎麼了,出手很重,手心火辣辣的。

王闖長這麼大,從沒被人打過,他站在原地愣了很久,才明白疼痛來自麵前的老頭。不過這疼痛沒讓他難過,倒覺得有幾分新鮮刺激,他嘴角掛著笑——那是一種很享受很滿足的笑——很像他爺爺和他爸爸。

孟二先前還猶豫自己是不是有點過分,管得寬了點。王闖的笑容讓他在回家的路上決定,必須得管管。這孩子長大肯定和他爺爺他爸爸一樣,將來變成酒迷糊,一輩子糊裏糊塗地過。他再不出麵,得遭村裏人指責埋怨了。

孟二背著孫子站在路上想了許久,得找出個好辦法才能觸動王樂泉。他的頭腦高速運轉,路過的村民和他打招呼,他都沒看見。後來他就去了王樹林家,胖嬸是熱心人,他把自己的想法講給胖嬸聽,講著,臉上情不自禁地有了些得意。胖嬸連連點頭,兩人合計一番,然後分頭行動,揣著一腔搭救人的熱心,找了些村民,達成一致的意見。

此後許多村民見了王闖都會說相同的話,先是孟二,後是胖嬸,到後來一有人說這話,王闖就開跑,也隻胖嬸和孟二有耐心,他們會追著孩子把話說完。

他們先問:“你有爸嗎?”

王闖最初覺得好玩,問的問題可笑,他咯咯笑著,調皮地伸伸舌頭說:“廢話,誰沒有?”

“要我看,你沒有。”

“咋沒有?我爸是王樂泉,你不知道?他在家喝酒,我剛才還吃了他給我煎的雞蛋!”

“你看看哪個當爸的不管孩子?隻有你沒人管,你看你淘成啥樣了?玩刀、玩火,現在沒人管,長大了整不好就得蹲監獄!你看你爸管你嗎?哪個當爸的都想讓自己兒子往好裏走,除非沒有爸。”

誰都這樣說,王闖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他回家看王樂泉迷醉的樣子,眉頭就一點點皺起來。

有一天,王闖蹬在門檻上氣哼哼地問:“你是不是我爸?”

王樂泉伸開盤著的腿,醉眼裏滿是慈愛地說:“傻兒子,我咋不是你爸?”

“是我爸你咋不管我?”王闖說。

“呃……沒管你?”

“沒管,我都淘成啥樣了,你就不管。”

“你淘了?嘿,淘氣的孩子好,不淘不聰明。”

王闖猛然從兜裏掏出水果刀比在王樂泉脖子上:“這樣你該不該管我?”

王樂泉並不在意水果刀,身子左搖右晃去夾王闖吃剩下的最後一塊雞蛋。邊吃邊說:“我兒子可下不去手,這一點像我,心軟著呢。”

王闖收了刀,他的確下不去手,還生怕傷到父親。王闖並不死心,他變著花樣淘氣,就想讓王樂泉管管他。他睜著圓溜溜的黑眼珠望著父親,眼裏滿是疑惑。他想,他應該幹點大事出來。

在一個寒冷的早晨,許多人家都發現雞、鴨或鵝死在院子裏。顯然,這些家禽是被殺死的,脖子上有明顯的刀傷,四處散布著血跡。從刀痕來看,刀不大,有些傷口甚至是刺了一個小眼。人們幾乎不用怎麼思索,很快就想到淘得沒邊沒沿的王闖,一定是他。那些數不清的死雞死鴨死鵝,王樂泉這回算是賠不起了,看他如何交代!

王樂泉早晨起來也發現一隻雞死在院子裏,雪地上血跡斑斑。王樂泉沒想雞是怎麼死的,或者是誰殺死的,他迅速燒開一鍋水,褪了雞毛,開膛破肚,沒用上一個時辰,一鍋香噴噴的小雞燉粉條就做好了。王闖還賴在被窩裏,王樂泉說:“快起床,這麼香的雞肉還睡啥?”王闖用被子蒙住頭不理他。王樂泉嗅嗅那香味,忍不住了,倒上酒,早晨就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