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3 / 3)

人們興致勃勃來到時,王樂泉已經坐在炕上哼歌了。暈乎乎的王樂泉看到突然出現的人們嚇了一跳。看不清這些人的臉,但他們身體僵直,這和他們手中拎著僵死的雞鴨鵝一樣,硬邦邦冷森森的。他們在眼前晃動,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像一群索命鬼。王樂泉感覺頭頂冒涼風,就使勁搖搖頭,眼前卻出現了一團團各色雲彩,紅的,黃的,黑的,灰的……飄來飄去。王樂泉又搖搖頭,雲彩就一會兒變成人一會兒變成雲。

這時,王闖從被窩裏跳出來。王闖說:“看見了吧?都是我幹的!”王闖把一團沾滿血跡的衣服和一把水果刀扔在炕上。

王樂泉的頭頂又開始冒涼風,眼前所有事物都清晰起來。人們看到王樂泉原本眯縫的眼睛正逐漸舒展、變大,最後還原眼睛固有的形狀。可是王樂泉的嘴還呈現著笑,嘴角彎彎的。人們紛紛聲討王樂泉,不能再這樣喝下去了,一定要管管孩子。人怎麼能糊塗一世,害了自己害了孩子?

王闖渴望王樂泉當眾擂他一個耳光,那麼,這些人就不會再問他有沒有爸了。可是,王樂泉一點也不生氣,他隻是咂咂嘴的工夫又喜笑顏開了。他笑眯眯地說:“賠!”

“賠?用什麼賠?”胖嬸說,“你有多少百元大鈔可以賠的?”

王樂泉撓撓頭,嘴角漸漸下垂:“這個,記到賬上……”

胖嬸說:“賠是小事,你得戒酒,醒醒吧,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隻要戒了酒,大夥都不要你賠。”

大夥響應胖嬸,隻要王樂泉明明白白過日子,死些雞鴨鵝也值了。否則……孟二站在王闖身邊大聲說:“死的是人那可就麻煩了!”

王樂泉臉上的笑容漸漸收去,他喃喃地說:“不會,不會的,闖兒心軟著呢!”

王闖很生氣,胸脯一鼓一鼓地,他瞪著王樂泉,像瞪著仇人。胖嬸離去時對往外走的孟二說:“到底是不是孩子爸唉!”孟二跟著說:“是啊是啊,不管孩子。醒醒吧,醒醒……”

冬天是一年到頭最清閑的時候,然而人們心卻不閑,都忙於和外出回來的親人團聚。王闖的媽媽這個春節沒回來,那是個大嗓門的女人。以往,人們總能聽見她嘹亮的叫喊,讓王樂泉少喝點。

正月裏,人們經常聽到王闖學著他媽媽的腔調聲嘶力竭地叫喊:“別喝了!”

這聲音就是死人聽了也會翻翻身的,看來王樂泉的好日子要到頭了。人們還看到王闖時常氣衝衝地拎著一塑料壺散白酒一邊走一邊咕咚咕咚往外倒,倒在雪地裏,倒在糞堆上,倒進柴垛裏,滿村飛揚著清冽的酒香。人們眼睛瞪得溜圓,發出鋥亮的光,他們認為王闖這孩子沒白淘氣,幹得好,就該這樣收拾一下迷瞪瞪的王樂泉。人們讚許地對王闖說:“戒了他的酒,他就是你爸了,要不他這一輩子算完了,白活!”

王闖徹底變了,越淘越厲害。除開睡覺,一天到晚沒片刻安靜地坐著,擾得家家戶戶成了驚弓之鳥,隻要一有動靜,馬上看看是不是發生在自己家。無論打罵,王闖都不理會。有人被折騰得睡不好覺,無可奈何地問王闖:“你到底要幹啥呀?”

王闖大叫著說:“我就是要闖禍,我不想活了!”

那人就氣憤地說:“那你快去死吧!”

王闖就往死裏淘了!在一個傍晚王闖點著了一堆柴垛。那是王樂泉的柴火。柴垛不大,上麵有雪壓著,燒了一會兒就讓王樂泉用雪壓滅了。

那天晚上,王樂泉並不心疼燒掉的柴火,照例又喝開了,喝得雙眼迷糊,倒炕上就睡,醉夢中全是好事、甜事。他夢見老婆回來,說不想在外麵幹了,還是回家安心種地,這錢是掙不夠的,守著家人才是最大的幸福,這些年走南闖北,把這些問題想通了。他還夢見老婆也給自己倒了杯酒,和他碰杯,說,以後我也要好好享受享受這酒的美妙。這話讓王樂泉在夢中笑了。

王闖坐在窗台邊哧溜哧溜磨水果刀,他一邊磨一邊說:“你聽見沒?我不想活了!快說,到底戒不戒酒?”王闖用腳踢了一下王樂泉的腳,王樂泉打了一串轟隆隆的呼嚕。

王闖委屈地癟著薄嘴,坐到王樂泉身邊,深深地看了一眼父親。他看見父親正笑著,父親笑的時候很好看,像一個打盹的彌勒佛。他就在王樂泉臉上輕輕摸了一把,然後把刀比在自己脖子上。殺那些雞鴨時,雞脖子真細,沒費多少勁就劃開了。不過,雞肯定很疼,使勁撲騰著。想到這,他把刀從脖子那移開,撩起左手的袖子,左手腕上,布滿一條條深淺不一的傷口。有些傷口已經愈合,留下一道道或粗或細的紅印,密密麻麻交錯著。這是他多次試驗留下的疤痕,他想試試一刀子割下去到底有多疼。還是很疼的,疼就疼吧,他將刀再一次放在了手腕上,閉上眼睛,鐵了心用力一拉。當他看到血往外冒,嚇得哇哇大哭起來。王樂泉被哭聲驚醒,睜眼看到血糊糊的兒子,就徹底清醒了。

王樂泉抱著孩子,直奔鎮衛生院。王闖的手腕縫了三針,纏了幾層厚厚的紗布,醫生說真危險,再深一點就把動脈血管劃破了,那時候誰也救不了他。

包紮好傷口,領王闖回到家裏,王樂泉坐在床邊回不過神,王闖手臂上無數的傷痕深深地刺激著他。孩子這時候已睡,他看見王闖在睡夢中的神情還保留著倔強,他托起王闖受傷的手臂,輕輕撩開袖口,那些傷痕再一次袒露在他眼前,平日裏怎麼就沒發現呢?這孩子過去淘氣,他明白孩子的心思,不過是好奇,對許多事情都感到新鮮,那會兒孩子心軟,淘氣也是一番好心。這一刻,他看著眼前的孩子,有點認不出就是從前那個一笑嘴角有小酒窩的兒子。他仔細打量著,視線漸漸模糊,感覺孩子的全身正在不斷膨脹,這讓他異常恐懼……他的心一點點縮成一團,慢慢變得堅硬,那些縱橫交錯的傷口不斷刺激著他,他猛地伸出巴掌,狠狠拍到孩子的屁股上。

王樂泉戒酒了。這是真的。徹底戒了。也徹底變了一個人。

他整日陰沉著臉,再也不見曾經和善的笑容。他的脾氣也變得極其暴躁,幾句話不對,眼睛就瞪得滾圓,和村民吵架絲毫不讓。有時為了風吹來的枯葉也要和孟二計較一番,為啥把柴垛堆在靠近他家的牆邊,該堆在房後才是。孟二結結巴巴竟不知說啥是好。人們時常聽見他大聲咒罵王闖,動不動就抽皮帶,把王闖揍得呼天搶地。王闖哭喊著說:“我再也不淘氣再也不想挨打了……”王闖果真安靜得像個幽靈,走路時低著頭,腳底沒一點聲音,黑白分明的眼睛隨時都閃爍著恐懼驚詫的光芒。

一天黃昏,王樹林和胖嬸來到孟二家,孟二老伴比平日裏多做了幾樣菜,留他們吃飯。胖嬸小聲給孟二說:“他孟叔,我們合計的事現在咋感覺有點不對勁了呢?”

孟二連連搖頭,他想不清當初和胖嬸合計的事是針對王樂泉還是王闖或者是王福?那表麵看起來一片好心裏,似乎隱藏著某種忌妒。多年以來,王福死後那心滿意足的笑總是浮現眼前,一點點堆積擴散,在他心底形成一塊不大不小的陰影,總是讓他想不明白,難以敞亮。現在目的達到了,王樂泉果真把酒戒掉,卻有新的苦悶壓到心上,他的臉看上去比老樹皮還愁苦。

老伴說:“別老想了,該咋咋的,今天是驚蟄呢,我們開開心心地吃飯。”

王樹林和胖嬸都驚異地說:“呀!就到驚蟄了?瞧這日子過的。”

孟二深深地歎了口氣說:“是啊,驚蟄到了!”

驚蟄來到,天很快就會變暖,草長出來,花開了,河水嘩嘩流淌。實際上,立春過後,再大的風也不那麼硬,可稱為春風了。那些春風呼呼地吹著,白雪覆蓋下的黑土深處,一些蟲螟開始蘇醒,蠕動,拚命往外鑽,萬事萬物開始走向溫暖,隻是王闖那尖利的哭泣和呼喊使人感到一陣陣寒冷。天邊聚集了大朵大朵的紅雲,越來越紅,籠罩了整個馬蘭店。

孟二對老伴說:“驚蟄好歹也是個節,開瓶酒吧,我們都喝點。”

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老伴狐疑地看著孟二說:“你真想喝?”

孟二點點頭,像下了決心一樣說:“想喝!”

酒斟上了,連胖嬸也主動要了一杯,她端著酒杯自言自語:“我倒要瞧瞧,這辣酒有個啥好,能讓人變化那樣大?”

孟二說:“喝!”把滿滿一杯酒全倒進了肚裏,伸過酒杯讓老伴再倒。

還沒喝到第三杯酒,孟二臉色忽變,神情痛苦,他的臉連同脖子都紅透了,手臂起了一塊塊紅白相間的肉疙瘩。他緩慢地滑下桌去,即將滑下去時,他想努力對眾人笑笑,但他沒能做到,他的笑容看起來尷尬而痛苦。

王樹林扔了酒杯來扶他:“快叫人,趕緊送醫院。”

孟二的老伴嚇呆了,被胖嬸拽到門外,對著一堵石牆帶了哭腔猛喊:“樂泉啊,快來,你孟叔酒精過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