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凍(2 / 3)

“不就是胃炎嗎?”孟達林卷著煙說,“我以前也得過,吃藥不管事,我到河裏鑿了些冰,拔涼拔涼的,肚子吃木了,那家夥,渾身一會兒打哆嗦一會兒冒熱汗,第二天就好了。那時俺家那口子不讓吃,猜我怎麼說,我說,我就不信它能拔死我。你呀,就是成天東想西想的。”

王常山想,年輕時的虎事誰沒幹過,天不怕地不怕,這把年紀就是風化了的冰塊子,塊頭還是那麼大,卻鬆鬆垮垮,捏一下就碎一片,給十個膽也不敢那樣禍害自己。別說吃冰,一想到冰渾身就哆嗦。人不禁事了,心也跟著脆弱,動不動想抹眼淚。

“你還是要多來看看我。”王常山鼻子酸酸地說。

孟達林的煙卷好一陣子了,放在嘴裏,沒摸到打火機,空空吧嗒幾下:“大不了一死,怕啥?”

王常山聽不得“死”這個字眼,他把肥胖的身子蹭起來一截:“你說,到底是個啥滋味?那口上不來的氣是不是臭的?”王常山眷戀地望著陽光中自由跳躍的灰塵,眼眶陣陣發熱。

孟達林把手伸進煙布袋努力地摸打火機,嘴緊緊閉著,有幾秒鍾他就摸到了,笑容重又回到臉上,他盯著王常山的眼睛說:“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怕死?”

王常山被看得不自在,明明是這回事,心裏也不高興,他耷拉著腫脹的眼皮,扭頭向窗外,看到老伴正往柵欄上晾衣裳。過一會兒,老伴進屋來。他說:“整兩個菜。”老伴爽快地答應著,要去小賣店買瓶酒,孟達林急忙說:“不買,不買。你看看這事,我怕饞著你,沒敢拿。”說著大步流星地出門去,一會兒工夫回來了,手裏拎著幹辣椒和一小塑料壺散白酒,來來去去一陣疾風似的。老伴做好飯就去後街聚會,她天天晚上禱告,讓主耶穌保佑王常山的病快好起來。王常山想,早晚有那一天的話,不如禱告讓他不再害怕。可他從不給老伴說自己的想法,很丟人。

幾盅酒下肚,孟達林的聲音尤其洪亮,震得門框嗡嗡響。他大口嚼著幹辣椒,嗚嚕嚕說:“我讓你辣,往死裏辣,我就不信能辣死我。”接著,硬塞給王常山一個:“你吃一個,吃一個吧,保準不怕死了。”

王常山擺擺手。孟達林給王常山講凡事想開點,想吃啥買點啥,別舍不得,更不要忌口,身體這東西有時候就是欠收拾,越周到越麻煩。說了半天王常山還是悶悶不樂的樣子。

“我說你這人哪,就是缺那股勁。”孟達林咳嗽起來,越咳越急,滿臉漲紅,聽起來那口氣就要上不來了。王常山準備下地去倒杯水,卻見孟達林撲通一聲栽倒炕上。王常山喊了兩聲不見動靜,急急地繞桌子爬過去,搖著孟達林。孟達林還是沒動靜。王常山嚇壞了,急火火要下地去喊人,孟達林起來了。

王常山鬆了一口氣,直撫胸口。

孟達林哈哈笑著說:“看見了吧,我要是躺這過去了就過去了,能咋地?還有,我閨女兒子我老伴還是那樣過日子,你還坐炕頭上該咋地咋地,多一個少一個沒兩樣。到時能有人給我上上墳,沒事念叨兩聲就行了。”

王常山一本正經說:“可不敢開這玩笑,學啥不好,學死呢。”

孟達林幹了一盅酒:“學不學,早晚還不得死,死是啥?就是睡覺。”

過了兩天,王常山上茅廁,看到太陽好,就站在大門外曬。遠遠傳來雜亂的聲音,正準備看個究竟,一輛馬車從前街奔來,飛馳而過,軲轆幾乎不沾地,鑲板咣咣作響,車上坐著顛得直蹦高的孟達林。孟達林朝王常山喊了句什麼,聲音還沒落地,人和車已躥了老遠,留下一地飛塵。不過,王常山看清了孟達林的嘴,那嘴咧得很大,在笑。即使這樣,孟達林還揚著鞭子,高叫著:“駕!駕!”孟達林家的馬究竟多少歲,誰也不知道,總之跟了孟達林有二十年了,棕紅色的馬毛已經幹澀毛躁,馬鬃也掉了些,竟然還能尥蹶子放摟地跑。

這時,五十多歲的旺財走過來。旺財說:“好好養病,多保重啊,看看人家,老頭和老馬,年輕人都沒那精神頭哇。”王常山衝旺財點點頭,一直看著那輛馬車奔往西甸子,變成一個黑色的小點,耳邊始終縈繞著孟達林極具穿透力的喊聲:“駕!駕!”

後來,王常山經常看到孟達林趕著大馬車在門前飛馳而過,巨大的聲響裏有時夾雜著咳嗽。王常山有點回過味來。其實孟達林身體並不怎麼好,嘴唇發烏,臉色也不正常,有點泛青,喝酒時老是咳嗽,吐黃痰,還經常迷糊,有一回給馬車換輪胎,蹲久了起來眼前一片黑,差點栽倒。但孟達林精神好,自己少的就是這精神頭。有一回,王常山在馬車飛過時也試著喊了兩聲“駕!駕!”,可他的聲音始終壓在喉嚨裏,一點不透溜。

在一個陽光很好的早晨,孟達林套上馬車,隔著院牆喊王常山,讓隨他一起去鎮上。王常山的藥吃完了,正想去醫院抓藥,就讓老伴在家歇著,跑那麼遠的路,兩人都胖,那匹老馬受不了。

王常山剛上車,孟達林就在空中甩了一鞭子:“駕!駕!”馬立刻跑起來,王常山死死抓住車板,仍坐不穩。

“慢點,慢點喲!”王常山蒼老的聲音被簸得稀碎。

孟達林盤腿坐在車前,身體隨著簸動隨意起伏,有時屁股顛起老高,剛落下又顛起來。他一邊揮舞鞭子一邊高聲說:“要的就是這股衝勁。”

幸好,王常山塊頭大,馬負重跑不起來,隻一會兒就放慢腳步,踢踏踢踏走著,王常山提著的心才放下來。路邊大片的農田還覆蓋著積雪,有些地方已經融化,露出了濃黑的土地和去年的幹秧茬,空氣中有雪水和泥土的味道,陽光很暖,一漾一漾地往身上撲。孟達林收起鞭子,開始悠閑地卷煙,嘴裏哼著不成調的歌。

來到鎮上,孟達林把馬車趕到一個有幾棵歪脖樹的院子停下。這原是小學校,以前這裏曾有學生上課,後兼並到其他學校,暫時荒廢著。院子雖然荒涼,但樹上掛了許多彩色氣球,背後是一排廢棄的教室。孟達林把王常山帶進一間教室,才發現裏麵坐滿了人。黑板上方掛了一個橫幅:讓生命延長不再是夢——壽康寧福利大促銷。王常山聽兒子講過,一些搞保健品銷售的在城裏被打擊,現在往鄉鎮轉移了,專門騙老頭老太太,讓他去鎮上千萬別上當。王常山仔細一看,除了幾個清一色穿西服打領帶的年輕人外,其餘全是老頭老太太。年輕人已經走過來,親切地喊著大爺,然後把他們帶到座位上。王常山附在孟達林耳邊悄悄說:“這是騙人的。”孟達林咧著四方大嘴嘿嘿笑著:“知道,不買。”王常山說:“我兒子說了,他總會讓你買的。”孟達林又嘿嘿笑了:“不帶錢用啥買。你也堅決別買。”王常山很納悶:“那我們來幹啥?”

這時,活動已經開始。主持人拿著話筒開始講話,先是一番噓寒問暖,然後說:“人上了年紀容易孤單,兒女們不在身邊,找個說話的都沒有。如果加上身體不好,那更是雪上加霜,大爺大媽不嫌棄的話,就到這來坐坐,嗑嗑瓜子,喝喝茶,聊聊天,一為解悶,二為健康,壽康寧公司絕不騙錢更不幹昧心事。”主持人親切柔軟的聲音一下下撥動著王常山的心弦,並且越聽越覺得壽康寧真是個好東西,王常山有些受不了了,他緊緊按住褲包裏的錢,生怕它們跑出來。孟達林在卷煙,一直咧嘴笑著,不知聽了還是沒聽。由於室內禁止吸煙,孟達林把卷好的一頭粗一頭細的煙一支支擺在課桌裏,虎頭虎腦,圓滾滾的。台前幾個年輕人把一長串氣球鋪在地上,孟達林抬起了屁股,有些迫不及待。活動要求誰弄破的氣球最多,將免費贈送壽康寧一盒,第二名贈送糖果一包。勁爆的音樂響起,老頭老太太們的精神一下就來了,紛紛起身奔向氣球,笨拙地抬起腳踩下去。氣球彈了,又踩另一個,他們滿臉皺紋,駝背的,腿彎的,沒牙的,笑著,喊著,你推我搡,屁股撞到屁股,頭碰到頭,都不怕疼,勁頭比生龍活虎的孩子還足。王常山被孟達林拽到鬧哄哄的人堆裏,孟達林一邊猛踩,一邊回頭高叫:“踩、你踩呀。”王常山還是傻愣愣站著,屋子四處充斥著喘息聲。主持人的聲音漸漸高亢並呐喊起來:“送你一雙翅膀,給你全新生命力,還等什麼?加油,加油——”孟達林跳起來的樣子很滑稽,像隻靈巧的老猴子,王常山不由自主咧開嘴笑了,但他始終不好意思去踩氣球,他隻是不停地拍手,給他們鼓勁,激越的呼喊和勁爆的音樂震得耳根生疼,騰起的灰塵一波波往身上撲。

活動結束後,他們乘馬車走出院子,孟達林一直回頭看王常山,快到醫院門口的時候,王常山問孟達林總回頭看什麼,孟達林在空中甩了一鞭子,回頭說:“你的嘴還咧著。”王常山有點不好意思,雖然一個氣球都沒踩,但他覺得一身通透,不僅胃空了,肚子咕咕叫起來,每個毛孔都啪啪打開,手腳熱絡,呼吸順暢。而且,一想到那些老頭老太太踩氣球的滑稽樣,就不由自主帶了笑意。他響亮地咳了一聲。他們到醫院拿了藥,回家時已是傍黑,氣溫下降,白天田野裏的雪溶解了許多,有積水的地方結了一層極薄的冰,車軲轆壓過,發出悅耳的嚓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