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凍(3 / 3)

這是個星期一早上,王常山吃了藥,來到院子向孟達林家張望,想看看孟達林套馬車沒有,他們說好今天又去參加活動,踩氣球。沒看到人影,王常山又回屋等了一會兒,有點耐不住,就出門翻牆去看看。走到院子,看到孟達林蹲在馬棚裏,馬躺在地上。

“它要走了。”孟達林看到王常山,抬頭對他說。

“上回還跑那麼有勁,這才幾天。”王常山湊過去,看到馬頭枕在一捆玉米秸上,鼻孔和嘴巴有清滑的液體淌出來,眼睛半睜著。

“回來沒兩天就不吃不喝了。”

“哎,它也到歲數了。”

“我舍不得動刀,兒子去找人了,晚上來吃馬肉吧。”

王常山想說,別守著馬講這些,牲口也會害怕呢。他還沒說,看見馬抬起眼皮,看著他。馬眼睛很好看,大雙眼皮,長睫毛,瞳孔幽深。

“你說它知不知道它要死了?”王常山說。

“我琢磨它拉你那天就知道,這樣的老馬,拉那麼重根本跑不動,那是它最後一次放摟。”

一會兒,馬打了個響鼻,長睫毛慢慢向下滑動,閉合了眼瞼,就像演完一出戲,漸漸合攏的幕布。馬沒有絲毫掙紮,靜靜睡去了。

“它走了,連腿都沒蹬一下,真它娘的牛性。”孟達林摁滅了手裏的煙頭。

王常山點點頭。

“這下你看到了吧,人死不也這麼回事?眼睛一閉,完事!”孟達林說。

王常山又點點頭。

馬是老死的,不是病死的,沒放血也可以吃,孟達林堅持讓王常山等著,隻要有耐心,再老的肉也烀得爛。而且,這些日子賣驢肉的沒來,真是饞壞人了。

傍晚時,飯桌子拾掇好了,孟達林喝酒吃幹辣椒,馬肉蘸蒜醬,香得直吧唧嘴,嘶嘶哈哈,好不快活。王常山嘴裏嚼著沒鹽味的馬肉,眼巴巴地看著孟達林,孟達林半支起一條盤著的腿,身體微微後仰,半邊幹癟的臉浸在陽光裏,剛剛吐出的煙霧在頭頂愜意地縈繞。當他看到孟達林隻能用右邊的幾顆大牙嚼馬肉,半天也嚼不爛,嘴角流出黑色醬油汁的時候,他再次感到自己的身體很多地方都比孟達林強,他就端起孟達林麵前那盅酒,一仰脖,幹了,隻覺一條火舌從喉管沿著食道一直到胃燒下去,他的額頭和鼻子緊緊蹙著。

孟達林愣了一下,趕緊遞給王常山一個燒辣椒說:“這就對了嘛,快咬一口,使勁嚼。”王常山不管那麼多了,接過酥脆的辣椒哢嚓咬了下去,猛勁地嚼。王常山辣得說不出話,猛烈地咳嗽著,覺得有一口氣要上不來了,他的臉咳得通紅。終於,鼻涕眼淚和汗珠子滾了滿臉的時候,他才喘勻淨一口氣,嘶嘶哈哈叫著:“難受,太難受了,比死都難受。”他用手掌不停地在嘴邊扇風,感到隻要一張口,就可吐出一團火來。過了那股難受勁,就很過癮,很舒坦。戒了十多年,他終於又招惹了這些辛辣的東西。孟達林一直說:“你早就該跟我學。”

辣椒和煙酒一樣是容易讓人上癮的東西,老伴不讓吃,王常山偷偷吃過幾次,越發收不住嘴,越辣越想吃,越吃越多,並且一定要喝高度酒抽旱煙才過癮。他發現,他的身體神奇般地好起來,有一回他和孟達林去踩氣球,拿了第一名。他不是為得一盒壽康寧興奮,而因為那是體格強健精神矍鑠的有力證明。原來別說踩氣球,就是走路腳底都發飄。當馬鈴聲停在孟達林家大門口時,王常山也要推開門喊一嗓子:“來一刀。”王常山的嗓門粗,身子骨有了底氣,聽起來粗獷得很,那精氣神賽過年輕小夥子。王常山還經常往小賣店跑,買些好吃好喝的,變得大方了。孟達林把自家的辣椒和旱煙給了王常山一些,王常山決定明年菜園子就種這兩樣東西。他還決定減肥,不像孟達林那麼瘦,起碼也得減掉大肚腩。當他和孟達林經常坐在炕桌上,離不開高度白酒、辣椒、旱煙的時候,他想,管他媽的,人總是要死的,這是沒法子的事,牲口死的時候都不怕,他還不如牲口嗎?死,愛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吧,那隻不過就是一頓家常便飯,如果哪天輪到他,他一定要麵帶孟達林臉上的那種笑容,像馬一樣平靜安詳地離去。他對老伴說:“不用給我禱告了,多想想孩子們,我什麼都想通了。”

清明節前夕,王常山帶老伴去了城裏,錢就是拿來花的,留著幹啥,管它花在路上還是花在嘴上。孫子大春見到爺爺,跳起腳躥得老高,一下摟住爺爺的脖子,在臉上不停地親。大春說:“爺,想死我了。”王常山用胡子來回蹭大春嫩嫩的臉蛋,輕輕咬那小手指頭,摩挲著圓圓的腦瓜,舍不得放下。大春又說:“爺,我夢見你死了,要是永遠見不到你,我也不活了。”開始王常山心裏一驚,接著就哈哈大笑:“爺這不好好的嗎?”大春仍不放心,讓爺爺必須保證。王常山舉起一雙大手:“我發誓不死,永遠和大春一起活著。哈哈哈。”王常山聽見自己的笑聲那麼清脆爽朗,連點雜音都沒有,他從口袋裏摸出燒好的幹辣椒,底氣十足地說:“去買瓶純糧,要六十度的。”

王常山怎麼也沒想到,他離開這半月,村裏又有一個老人走了,這人就是孟達林,得了腦溢血。他不僅沒有見到最後一麵,連出殯也沒趕上。

回家的路上,王常山去了趟河邊,看到冰雪已消融,清淩淩的河水緩緩流淌,和著暖暖的陽光,一漾一漾的,王常山的鼻子酸起來。哎,這人啊,就沒了。回家後,王常山坐在炕頭,對著炕上的一塊陽光久久發呆。這人太不地道,怎麼說走就走,連招呼都不打,也不說等他回來聊上幾句貼心話。哎,都怪自己身體好起來了,那死亡的擔子扛得高,沉的一頭自然壓到孟達林肩上。這樣一想,他竟愧疚起來。

窗外遠遠傳來馬鈴聲,到孟達林家門口停下了。王常山慣性地推開門喊了一嗓子:“來一刀。”想想又喊:“來兩刀。”他要在明天清明上墳時給孟達林炒一盤驢肉送去。

這個夕陽和往日一樣燦爛的傍晚,王常山隻能獨自坐在炕頭喝酒了,一時間他還無法習慣。他仍然給孟達林倒了一杯酒,燒了一些幹辣椒,辣得嘶嘶哈哈大汗淋漓。他想起孟達林咧著大嘴笑的樣子、慢條斯理卷煙的樣子、趕著馬車飛奔的樣子以及踩氣球的樂觀幹勁。哦,那老家夥,死時肯定還咧著嘴笑,眼睛慢慢閉上,像那匹老馬一樣安詳。想著,王常山收起了臉上的悲傷,應該好好勸一下孟達林的家人才是,孟達林的瘸腿兒子至今也不願多說話,一說就要掉眼淚。

東山坡是個緩坡,這邊是莊稼地,那邊是墳塋地,王常山家的墳地距離孟達林家的不遠,互相能看見,仍要繞上些墳堆才能過去。村裏有個傳統,清明上墳隻能男人去,女人做吃的。王常山在自家祖墳前燒了紙,向孟達林家的墳地走去。他穿行在大小不等的墳塋地裏,看見孟達林家的墳地冒起了青煙,孟達林的兒子跪在那裏。孟達林的墳偏小,墳頭還有點歪。人早晚都要這樣被土埋上,還不知埋不埋得端正,王常山開始仍然有點難過,當他看到墳上有幾塊月牙狀的石頭,從分布情況,怎麼看怎麼像個笑臉,他又豁然開朗。

孟達林的兒子向王常山點點頭,又繼續跪在那裏燒紙,眼淚一串串往下掉。王常山笑吟吟地從布包裏掏出一壺酒,一串燒辣椒,一盤炒驢肉,兩雙筷子,兩個酒盅。他把這些擺在墳前,盤腿坐在一鋪幹草上,開始卷煙。他從煙布袋裏掏出一個紅格小本子放在腿上,撚起薄薄的一張疊成兩指寬的長條,用指甲捋過,隨著刺啦一聲響,臉上已經堆滿了甜得掉渣的笑。卷好了兩支煙,他點燃一支插在墳頭的石縫裏,又自己點了一支,才回頭勸孟達林的兒子。

“別哭了,人一輩子就那麼回事,你想想,你爹死時都咧嘴笑,他可不願看見你掉眼淚。”

孟達林的兒子扭過頭,深深看了一眼王常山,沒說什麼,眼淚掉下幾串,肩膀一聳一聳的。

王常山抽了煙,斟滿酒:“你老家夥還先跑了,等著我啊,到時讓兒子們給咱送驢肉。”說著,一盅倒在墳前,一盅幹了。又說:“這孩子,怎麼還哭,想不通呢。”

王常山把一個幹辣椒放嘴裏嚼,孟達林的兒子燒完了紙,到王常山旁邊坐下說:“我爹是嚇死的。”

王常山不相信,說:“你說你爹害怕?”

“是。他那腦溢血不嚴重,要不是他害怕,說不定沒事。”

“你說誰怕死我都信,就是不信你爹害怕。”

“當時,我爹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子,兩腿繃直,眼睛瞪得老大,他親口對我說的他害怕,讓我拉他一把。我說爹你不會死的,你別怕,別著急,他還是死死抓著我,啊啊地叫喚,讓我救救他。喊了兩聲就不行了,眼睛都沒閉上。”

孟達林的兒子將他的手腕伸給王常山看,王常山看到了幾塊瘀青和一道深深的抓痕,頓時猛烈咳嗽起來,噴了一地幹辣椒碎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