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有了黑孩兒。
這是個隻有姨沒有娘的孩子,也是個隻有舅沒有爹的孩子,沒有籍貫沒有戶口沒有身份,就在廠裏養著。
平時,黑孩兒由一名女工領著,村裏村外的跑著玩。他在前邊跑,女工在後邊跟,寸步不離。餓了,走到哪家吃哪家。見。男人統統喊舅,見了女人便喊姨,沒有分別。篷布廠那“哢哢……”的機器聲就像是他生命的鍾點,機器一響,他就現了小精靈一樣的。廠裏的女工們既護他又怕他,不知為什麼,想號的女工一看見他就退回去了,爾後拚命地做。上夜班也是一的,門口總有他的影子在晃。
看護黑孩兒是很要緊的。有時,看見別的娃兒都有娘,黑兒也哭著要娘,鬧得女工沒辦法了,就去找廠長。那當廠長的子即刻放下別的事出來哄黑孩兒,常常趴在廠門口的地上讓他馬騎,說:“上來吧,小祖宗!”“小祖宗”就上去了,騎一圈騙兩圈,也就不鬧了。還有一次,那照看黑孩兒的女工匆忙間辦了點私事,回來突然發現黑孩兒不見了,便慌慌地告知廠長。廠長的臉立時變了,抖手給了那女工一巴掌!馬上吩咐全廠停工,派人四下去找。整整找了一晌,卻發現黑孩兒在二裏外的碾滿車轍的大路上站著,很憂鬱很惆悵地站著,蕩了滿身的黃塵……廠長聽到信兒,親自跑去把他背了回來。於是又增派一名照看黑孩兒的女工,兩人日夜監護。
偶爾,原料愁銷路也愁的時候,廠長就帶著黑孩兒到省城裏去一趟,回來就不愁了。便有一輛輛卡車運了原料來,便有一輛輛卡車拉了篷布去。廠長就扯了黑孩兒站在廠門口看著,聽轟鳴聲在窄窄的村街裏震動,喧囂。這時候廠長的臉相很木,兩眼像狼一樣的狠著。黑孩兒呢,每去省城一趟,回來便高興一陣子。逢人便說,他上大高樓了。一坎台一坎台一坎台,好高好高!又說舅領他逛商店了,見啥買啥。衣服全換了新的……過後,又是被兩個女工帶著,村裏村外的走,顯著小小的憂鬱……
篷布廠生意好,就常常出錢給村人們放電影,一放兩片子。四鄉的人都來沾光,放電影時,最好的位置總給黑孩兒留著,自然由兩個女工帶他去看。鄉村裏演電影像是趕廟會,趁著天黑人雜,外村的青皮後生常結夥在場子裏耍流氓,滋事打架。這麼一周騰,擠擠搡搡的,場子就亂了……可隻要聽見黑孩兒一哭,女工們就紛紛圍上來,在黑孩兒周圍圈一個圈兒,用身子把他護毛。這工夫,要是哪個有顏色的女工被無賴們抓了奶子,摸了屁股,也不吭,忍住。緊護黑孩兒,廠長呢,就給女工們獎勵,叫“愛廠如家”,送上紅封包一百元。
私下裏,廠長跟黑孩兒默默相望,眼裏都有些異樣的東西。久久,廠長說:“孬種!”黑孩兒問:“誰?”廠長說:“我,我孬腫!”往下無話。不過,廠長還是醉酒。醉了就哭,就罵,就砸東西。可來了人還是喝,還是介紹經驗,還是參加農民企業家的啥子會,領回更多的獎狀和錦旗。也就更豪爽地背那“喝死去!”的語錄。
一天,鄰村的一位村長來廠裏吃酒,吃到興處,笑嘻嘻地說:“老哥,你一個尿廠辦得恁紅火,有啥絕招?”廠長喝酒未到七成,沒醉。聽了這話,臉很黑,鼻頭很亮,就說:“叨菜,叨菜。”那人不識趣,又催道:“說說,說說。”話是沒有的,隻把滿滿一盅酒灌進肚裏去了,喝了。廠長那酒熏的鼻子像血染一般,鮮豔得叫人不敢看。那尿人不知深淺,趁著酒熱,指著黑孩兒胡唚道:“老哥,咱知哩,這娃子就是經驗!”
立時,一個大酒瓶砸了過去,砸了他滿臉血!
此後,再沒人敢說這話。
?狗剩
六叔家的狗死了。
六叔一向是德高望重的。他當了二十多年支書,一直活得很體麵,很有威儀,也很有滋味。他叫王殿臣,卻沒人叫王殿臣,都叫六叔。活人不就活個分量麼,這就夠了。六叔很自信。六叔的自信是有根據的,多少年來,他召集開會從來不敲鍾。早些年,他拿著手電筒在村街裏晃晃,人們就知道六叔出來了,慌忙往會場裏跑。再後,不論什麼事,隻要把六叔的皮襖往哪兒一放,人們就如同見了六叔一樣規矩。這會兒,眼看著年紀大了,上頭叫下,也就下了。人有了威望,還要什麼呢?
然而,他剛剛下台沒幾天,院子裏拴的狼狗便被藥死了一對。
這是天亮時才發現的。狗死得很慘,七竅出血癱臥在地上,長伸著很優秀的黑舌頭……
歎人情太薄,一家人都很氣憤。六叔的女人氣盛慣了,脫脫脫跑出門去,站在門街裏跳腳大罵!把個肉屁股都拍紅了,細喉嚨也敲成了破鑼,卻沒人理,沒人應。看看天,還是有日頭的,恍惚間竟不信有人敢藥死他家的狗?跑回去再看看,真的,竟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