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六叔一個人黑著臉不吃。那腦子輪盤一樣轉著,思謀是誰下的毒手。當幹部這多年了,得罪人是不會少的,究竟是哪一個呢?慢慢就想起狗剩前天來幫忙的事。這所新屋落成,就狗剩來了。狗剩來幫忙搬家,招呼著抬了抬東西,別的沒人來。於是就疑心狗剩。十多年前,為一個南瓜,他當眾扇了狗剩一個耳光……狗剩平日裏點頭哈腰,身子抖抖的,可狗日的記著呢。
人下台了,管事的朋友還是有幾個的。就請了鄉派出所的朋友來吃酒。酒喝到臉上飄紅,便說了狗剩。鄉派出所的人有警服穿著,本就心躁,聽了六叔的話,嘴裏日罵著站起來,當下去把狗剩捆了。爾後,用手銬把他銬在槐樹上,叫他交待毒死狼狗的事。
狗剩是個鱉貨,見了幹公事的人身子就抖,就想尿。綁的時候,人已哆嗦成小偷樣兒,也不敢問是犯了啥罪,叫去就去了。一直到上了銬子,還是迷迷糊糊的,隻巴望著孫子頭四下去哀求:“哎,爺兒們,同、同誌……”同誌說:“老實點兒!”他就弓弓腰,很聽話。等聽清了他的罪過,這才苦著倭瓜臉喊冤枉。那喊聲仍是小小怯怯,很不理直氣壯。待屁股上結結實實挨了一腳,再不敢吭了。繼而,又試試巴巴地去送那巴結討饒的目光,到了送不出去的時候,終於看清黑風風的六叔也在旁邊坐著。
看見六叔,狗剩打了個尿顫兒,目光一點一點地短了回去,眼淚慢慢地流出來。那身子犧惶地軟在了槐樹上,閉了眼去,任淚水小溪樣地在臉上流。平素,他本是該咧著大嘴哭的,這次沒有,隻是無聲地流,淚水流濕了褲腿,流濕了那本來是很寬闊的胸膛。上邊流了,下邊也流,已是沒什麼指望了,流得很淨。
天不似往常了,人也不似往常了。就聽見村西篷布廠那“哢哢哢……”的機器聲,就聽見九香家的帶子鋸那刺耳的尖叫,就聽見六指開著小拖“嗵嗵嗵嗵”從村街裏過,就聽見小片家的榨油機那“嗡嗡”響聲,就聽見“賣豆腐——喲!”那大嗓的吆喝……
慢慢,他睜了眼,目光一點一點地探出去。先是瞅著六叔的腳,接著惶然地升到了六叔那曾經拴過公章的腰窩處,爾後躲躲閃閃地移到六叔的製服兜兜上,終還是不敢看六叔的臉……
片刻,狗剩轉口說:“六叔,我錯了。”
這一聲叫六叔輕鬆了許多。他重重地“哼”了一聲,這狗日的終還是認了。
派出所的人厲聲喝道:“老實交待!”
狗剩便說:“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就叫他交待怎樣的不是人。狗剩歎一聲,晃晃頭,眨巴著眼裏的淚,望著六叔說:
“六叔下台了,沒人來巴結六叔了,就我還想著巴結六叔,賤嘰嘰的跑來給六叔搬家。我不是人,我是個狗!我不是人,我是個狗……”說著,人已痛到了極處,就抱著樹往地上發溜,掙著身子往下跪。手在樹上銬著,跪也很艱難,可他居然跪下了。跪在地上“汪汪”地學狗叫!一邊叫一邊爬,爬著叫著,叫著爬著,就那麼圍著樹轉了一圈又一圈……
六叔默然。心裏竟酸酸的,那話他聽出來了:平日裏多少人巴結,一下台就沒人來了。狗剩還來,這就不易?怎能再疑心人家呢?
定然不是狗剩。
不是狗剩,又是誰呢?六叔的方寸亂了,腦海裏成了一團亂麻。想想,撐了幾十年的架子內裏竟空空的,不覺中少了自信。六叔拍拍頭,又拍拍頭,終於歎口氣說:“狗剩侄子,委屈你了。”就叫人放了狗剩。
狗剩連聲說:“不虧,不虧。”說著,就打自己的臉,手脖兒已經銬腫了,巴掌打在臉上木辣辣的!
六叔很是無趣。又趕忙拉狗剩上屋吃酒,狗剩弓著腰說:“不敢,不敢。”竟掙著身子去了。
狗剩回到家,躺在床上,兩眼瞪瞪地望著房頂,人就像傻了一樣。心說:咋就不是人呢?咋就不是人呢?腦筋憋在“不是人”上死鑽。他鑽了整整一天,把一生一世都鑽了,仍覺得不是人!就往人上想,想想,流流淚。想想,流流淚。漸漸,一顆鱉縮的心就泡大了……
二天,風很臭,村街裏更臭。忽聽見六叔家炸了營一般,大人小孩齊哭亂叫。村人們紛紛跑出來看,才曉得六叔家那新漆的大門上被人摔了一罐子屎尿!
村街裏人來人往,自然都看見了。看了,咂咂舌,目光各有些講究……
六叔沒想到他已是這麼平凡,平凡到竟有人敢往他門上摔屎的地步!當下就氣暈了,吐了一口濃濃的血,被人急急地送進了城裏的醫院。六叔的女人也沒了著落,隻是哭。這下子,六叔一家再也出不得門,抬不起頭了。
村街裏臭了三天……
狗剩就坐在家等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