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淡淡的青煙在道路前下方二三十步開外的樹林中飄逸,恍惚還有一股烤肉的香味混雜在空氣中。曲萍有點不相信自己的嗅覺,這遍布生蛆屍體的山林中.怎麼會有烤肉呢,青煙確鑿地在她眼前飄。她揉了揉眼睛看了好一陣兒,青煙都沒有遁去。不是幻覺,不是。一定是有人打到了野獸,一邊架在火上烤著,一邊大啃大嚼呢!
心怦怦狂跳起來,連跑帶滾,衝到了青煙起處。
一堆火在道路旁不遠的地方\"嗶嗶剝剝\"地燃著,火焰上支著粗粗的鮮樹棍,樹棍當中吊著一塊滋滋流油的烤肉。一個穿著肮髒軍裝的男人正用濕漉漉的背對著她,在撥火。
她下了路麵,向火堆和烤肉走,心想,這位陌生的弟兄決不會眼看著一個女同胞,一個和他同樣穿軍裝的女同誌獨自對著烤肉咽口水的。
她的腳步驚動了他。
他警覺而靈活地轉過了身,根本沒仔細看她一眼,就大吼了一聲。
\"別過來,過來老子就開槍!\"
她向後一跌,坐倒在地上:
\"你......你怎麼......怎麼能......\"
突然,她認了出來,那個人是尚武強!
是的!是他!真是他!
她\"哇\"地一聲哭了.一邊哭著,一邊站起來,又向前撲:
\"武強!是我,是我呀!武強!我......我可找到你了!\"
她以為尚武強會放下手中的槍.忘情地撲過來,緊緊把她摟在他溫暖的懷裏,吻她,親她......
不曾想,尚武強沒有撲過來,手中的槍也沒有放下,那個黑洞洞的槍口仍冷冷對著她的胸膛。
她並不害怕,又喊:
\"武強,是我!是我呀!我是曲萍,你不認識了?\"
尚武強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冷嗖嗖的,像一陣刮自地獄深處的陰風:
\"我不認識了!誰也不認識了!這個世界上隻有我,隻有我!你走開。給我走開!快!快!快!\"
他急迫地一連說了三個\"快\"字。
一下子,她明白了!麵前這個她曾摯愛過的男人無恥地欺騙了她,拋棄了她!他根本就沒有中毒,他是為了甩掉她,才演了一出卑鄙的假戲!那日下午,他裝得真像嗬!眼裏竟然聚滿了淚水,撫摸她的手竟那麼動情!
眼前一片昏暗,無數金星伴著火堆裏進出的火星狂飛亂舞,她意識到自己的身體要向下倒。她把兩腿叉開了,支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去。
她渾身哆嗦著說話了:
\"姓......姓尚的.你......你的心好狠哇!\"
尚武強冷冷一笑:
\"不,不叫心狠,叫生存法則!每個人都是為了自己才活著!\"
\"活......活著就是一......一切麼!\"
\"不錯!\"
她遏製不住地狂笑起來:
\"那麼,你他媽的還談什麼愛情,你他媽的是王八蛋!是狼!是野獸!\"
她沒意識到她在粗魯地罵人。她是在一個為人師表的家庭中長大的,從小到大還從未罵過人。
尚武強似乎很冷靜。他沒有對罵,他用槍口對著她的胸口說:
\"你罵吧!使勁罵吧!可別走過來!你走過來我就開槍!\"
她被震怒了,猛然扯開了衣褂,袒露著還帶著尚武強齒痕傷疤的雙乳。
\"開槍吧!畜生!王八蛋!\"
槍在尚武強手上抖。
她穩住身子.緩慢而有力地向前走。她不是為了火上的烤肉,而是為了尊嚴,為了向一個非人的動物複仇。她的嘴角顯露出了譏諷的微笑,一縷淩亂的黑發在額頭上掛著,在眼前飄著。
\"打呀!開槍呀!畜生!\"
尚武強一頭汗水,向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慢慢退到了火堆後麵,火在熊熊燃燒,一股燒焦了的肉味,帶著黑煙,在空氣中彌漫。
她走到火堆旁站住了,將衣襟掩了起來,隔著火堆冷冷地對尚武強道:
\"我諒你沒這個膽量!\"
不料,話剛落音,尚武強獰笑著打開了槍上的保險,瘋狂地吼道:
\"我沒這個膽量?隻要你敢動一動火上的肉,老子立即開槍!莫說是你,就是我親爹,老子也不饒他!\"
她這才注意到火上那已變得焦黑的肉,她一腳將肉踢翻了,鄙夷地罵道:
\"畜生!誰也不會吃你的臭肉!你就守......守著這塊臭肉做你的野獸吧!'\"
她轉身走了,走得那麼堅定,那麼義無返顧,仿佛她從不認識麵前這個人似的。
堅定而尊嚴的腳步沒能邁出多遠,她支撐不住了,眼前~黑.栽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火堆旁,滿臉淚水的尚武強正木然地守在她身邊盯著她的麵孔看。
他口中在呢呢喃喃地喚著她:
\"萍......萍......\"
她掙紮著坐了起來。
\"萍,原諒我!原......原諒我!\"
她看到了那被她踢倒了的樹棍,看到了那塊令她惡心的肉,她記起剛剛發生過的被尚武強稱作\"生存法則\"的那一幕。
她理了理頭發,認真地判定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態,覺著自己還能站起來,走出去。
她用手按著地,要站起來。
尚武強忙著去扶她。
她一下閃開了,抬起手臂,用盡平生的力氣,對準尚武強的瞼狠狠打了一記耳光:
\"畜生!\"
尚武強被打得歪在地上。
她不管。她搖晃著站了起來,一步步往大路上走。她就是再倒下.也決不能倒在這彌漫著臭肉氣味的地方了。她是個女人,也是個抗日的中國軍人,她寧願死,寧願死在被千萬雙軍人腳板踐踏出的大路上,也決不願與一個非人的野獸為伍而苟活著。
不,不,她不死。她為什麼要死呢?難道這一路上死的人還不夠多麼?難道她去死,許多善良l的人都去死,而隻留著尚武強這類兩腳野獸活著害世害人麼?!不,不,為了人類的良知,她也得活著,最後看看尚武強之類的下場!她要把這個上校副主任的卑劣靈魂拿到光天化日之下去曝曬,在文明世界裏親手剝掉他身上輝煌的外衣。況且,她才二十二歲呀,全民族的艱苦抗戰還沒結束呀!她十七歲唱著抗日歌曲走上戰場,走進軍人的行列,不是為了死在緬甸的深山老林,而是為了一個民族的自主生存。
生的意誌來得從沒有像現在這麼頑強,這麼執拗,陰暗的日子讓人惡心,可畢竟已經過去,她麵對著的是屬於她,也屬於一個偉大民族的未來。
這日上午,她在一座陰沉沉的大山前,看到了一個木牌,上麵寫著:
\"由此距新平洋一百二十英裏,距坎地一百八十英裏!\"
字下麵照例是個長長黑黑的箭頭。
一瞬間她變得很失望,一百二十英裏,憑她現在這個樣子,十天也難走到,況且,她又連一點食物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