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一
事情發生在一個崩潰的傍晚,許多年過去後,玉環還記得那個傍晚的景象。是在一列火車上,火車在時而爆響的冷槍聲中開開停停,夕陽的餘輝映紅了整節車廂,空氣中彌漫著攪拌奶粉時的甜腥味。甜腥味原本很好聞,可因夥夫老張頭的緣故就變得油膩膩、髒兮兮、且帶上汗酸味了。那個傍晚,玉環眼見著老張頭擼著汗津津的胳膊在一隻大鐵桶裏攪奶粉,汗珠子直往桶裏滴。玉環想讓父親幹涉一下,終於沒敢。父親在撤退途中依舊很忙,和湯副旅長並身邊的軍官們在看地圖。談戰情,直到開晚飯時才閑下來。
晚飯照例是奶湯子和黴煎餅。自打隊伍撤出徐州,車上的人除了奶湯子、煎餅,再無甚可吃的了。情況很不好,車一停下總有幾具屍體掀下去,有傷重死的,也有餓死的——許多當兵的弟兄連黴煎餅也吃不到。到這份上了,父親和湯副旅長還保持著應有的鎮靜。他們以為前方的溪河火車站還在自己人手中,以為過了溪河崩潰的勢頭就會得到遏止。父親在開飯前指著地圖對湯副旅長和那幫軍官說過,到了溪河就有辦法,他要在火車站下車,給大帥發個電報,要湯副旅長和嶽大江團長隨車前行,把弟兄們的家眷和車上的輜重送到後方安全區域。父親和湯副旅長沒料到戰局會突然逆轉,前方的火車站會是他們獨立旅最後的墓地。
父親伴著轟然作響的槍聲步入死亡。
在最後的旅程上,父親是安詳的。玉環坐在父親身邊,和父親共用一個大茶碗喝奶,就像在家中一樣。母親和弟弟也在父親身邊,他們合用一個飯盒在對過喝。弟弟吸溜著鼻子,把奶灌得順著脖子和肚皮往地下滴。母親一邊給弟弟擦脖子下的奶,一邊不停地咳著,引得湯副旅長的太太老往這邊看。父親見弟弟喝得歡暢,隻喝了幾口便不喝了,要弟弟把餘下的奶都喝完。父親隻嚼煎餅,碎屑不斷地落到他曲起的腿上。
父親嘴裏包著煎餅,嗚嗚嚕嚕說,馬上就好了,過了溪河就是後方,會有合適的飯菜吃。弟弟說,他要吃大肥肉。父親連連點頭道:“行,行,別的爹不敢說,這大肥肉保你吃個夠。”父親還對母親說,“這一回讓你受累了。”母親道:“啥話呀,還不是我們娘幾個累了你。”
車窗透過的血紅陽光,把他們一家人的身影擠壓到這邊車廂的廂壁上。
後來,父親獨自一人默默地抽煙,直到火車在溪河車站停下,再沒和家裏人說一句話……
車是被迫停下的。五小時前占領了車站的張師長把鐵軌炸毀了。站台的另兩股道上有貨車,列車一停下,貨車裏的人就衝著列車開火,槍聲驟然大作,兩麵的車窗被打碎了許多。湯副旅長大叫了聲“臥倒”,車廂裏的人全趴下了。玉環是趴在母親懷裏的,槍聲一響,母親就把她和弟弟都摟在自己身下了。玉環記得,當時她並不怎麼害怕,拚命想把身子從母親的懷裏抽出來,母親卻死死把她的手和胳膊按在地上。她隻好這麼趴著,聽任外麵激烈的槍聲撕碎那個停滯的黃昏。
父親料定事情不好,在槍彈的威逼下隻貓了貓腰,便撩開窗簾往外瞅,瞅完後轉身對湯副旅長說,“完了,快打白旗。”湯副旅長將掛在衣帽鉤上的白襯褂取了下來,上身探到窗外拚命搖……
大作的槍聲這才漸漸息了,貨車裏和被炸塌半邊的車站裏,湧出了許多穿灰軍裝的兵來。兵們端槍持刀,殺氣衝天地把車圍定,要車裏的人先從窗口把槍扔下來,而後統統下車。父親和身邊的軍官老老實實按兵們的要求做了,紛紛把槍扔出窗子,未來得及和各自的家眷告別,便下了車,剛下到站台上,就被幾個灰兵扭住了。
父親很平靜,甩開拉扯他的灰兵,整了整衣帽,對灰兵們說了句:“你們辛苦了。”不知是因為父親的平靜,還是因為父親的和藹,灰兵們態度好了些,沒再去扭父親。一個小軍官跑過來,向父親敬了禮,父親舉手還了禮。小軍官挺客氣,對父親說:“老將軍受驚了。”父親說:“沒啥沒啥……”
這時,玉環和車裏的軍官家眷都扒在被打爛的車窗前看,心中怪緊張的。許多年過去後,玉環再回憶那一刻的情形,心還怦怦亂跳。不過,就是那當兒,玉環也沒想到父親會送命。父親這回打了敗仗,往日卻是盡打勝仗的,打了勝仗也抓俘虜,玉環記得父親沒殺過他們,有的放了,有的則歸順了父親。嶽大江團長就是歸順過來的,歸順過來後,父親依然讓嶽大江當團長。可這一回要歸順的是父親了,玉環想,要父親以旅長兼鎮守使的身份歸順張師長怕不易。
母親大約也想到這一點,叫玉環看好弟弟,自己要下車。湯副旅長的太太見母親往車門口走,也跟了上去。守在車門口的灰兵卻把她們攔下了,死活不讓她們下去。
這當兒,月台上的景象是平和的,小軍官掏出煙給父親吸,還給父親點了火。父親吐著淡藍的煙霧問:“張師長呢?”小軍官說:“就到,就到。”父親點點頭:“好,好,張師長這仗打得漂亮,我服他。”
父親就說到這裏,張師長過來了,是從車站方向過來的,玉環看得清楚。張師長比父親年輕,是個矮胖子,走路像鴨子,一擺一擺的。在那個傍晚玉環是不認識張師長的,湯太太認識,湯太太說,喏,那是張師長,於是,玉環也就認識了張師長,認識後再沒忘記。
張師長一過來,父親就迎上去向他敬了禮,張師長不還禮,還破口大罵:“媽了個巴子,你老家夥也有今天?”
父親說:“我對不起師長……”
張師長拔出槍,用槍點著父親的額頭道:“就這份熊樣,你也配帶兵?”
父親道:“不……不配,不配……”
張師長冷冷一笑:“不配帶兵,就給老子死去吧!”
吼畢,張師長真把槍扣響了,當著他們母子三人的麵,把父親打死在腳下。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不說玉環一家子,就連月台上張師長自己的下屬官兵也驚呆了。玉環渾身顫栗,就像自己挨了槍似的,不知叫了聲什麼。弟弟哭喊著往車下衝,湯副旅長的太太一把把他拉住了。母親暈倒在車門口,再沒爬起來。
父親在溪河車站,在那個羞辱的傍晚永遠結束了自己的軍人生涯。
那個傍晚因此變得漫無邊際,像一片烏雲籠罩在玉環頭頂,玉環再沒從那個傍晚走出來。後來的許多事,都使玉環聯想起那個傍晚……
二
父親的死對母親來說是個沉重打擊。母親在父親遇難幾個月後,癆病加重臥床不起,秋天便死了,死時大口大口吐血,吐得滿床滿地都是。
玉環在噴湧的血水中看到了父親的臉,和映在父親臉上的血紅陽光。
玉環覺著父親還在,正守在病危的母親身邊。這虛幻的情形是那麼真切,玉環眼見著父親在一片升騰的紅霧中長歎短籲,甚或能看到父親兩鬢的白發和臉上深深的皺紋。
母親說:“環兒,你爹來叫我了,我聽見他在說話。”
玉環道:“我也看見爹了,爹沒說話,爹在歎氣哩。”
母親拚力一笑,固執地堅持說:“你爹在說話,我聽得真哩!他說,一了百了,人一輩子就這麼回事……”
玉環又於那片紅霧中看到了父親,父親軍裝上浸著血,深陷在眼窩中的眼睛瞪得滾圓。父親不會饒恕仇人的,父親從來都是有恩必報,有仇必複的。於是便對母親說:“爹不會說這話的,爹死不瞑目。”
母親很不安,掙紮著想坐起來,玉環硬把母親按住了。母親便躺在床上說:“環兒,我知道你的脾性,也知道你對爹的一片孝心,可……可我對你說,過去的事你得忘了,你不能管,也管不了……”
玉環沒言聲。
臨終時,母親還不放心,又把玉環和弟弟喚到麵前,對玉環交待說:“帶……帶好弟弟,永遠……永遠不……不要讓他再當……當兵。”
玉環想點頭,可不知咋的竟搖起了頭,嘴唇一動,吐出一個字:“不。”
母親淒哀地看著她,直到眼瞳中的光亮最後消失,都未合上眼皮。
在安葬著父母親的墳堆旁,玉環對弟弟說:“百順,你得當兵,你得答應姐,去當兵。”
百順問:“為啥?”
玉環說:“因為你是男的。”
“是男的就得當兵?”
“是男的就得當兵。”
“那,不是有許多男的沒當兵麼?”
“人家的爹沒被張天心打死。”
“打死咱爹的那個師長叫張天心?”
“對,你得記住。”
“可娘說……”
“你沒有娘了,隻有個姐,你得聽姐的!”
百順低下了頭:“我聽你的。”
“答應姐去當兵。”
“我……我去。”
“大聲說!”
百順仰起臉,大聲道:“我去當兵!”
玉環這才一把把弟弟摟在懷裏,嗚嗚哭了,邊哭邊對著墳頭說:“爹,你……你聽見了麼?你兒不是孬種,他會把賬替你結清的……”
就在那日晚上,湯副旅長和湯太太套著馬車來接他們。
湯副旅長剛從張天心的軍官拘押所出來,又黑又瘦,滿臉倦色;湯太太也像大病剛愈似的。這樣狼狽,湯氏夫婦也沒忘了老大哥和老長官的這一對小兒女,玉環和百順真感動,姐弟倆在湯副旅長夫婦麵前跪下了。湯副旅長和湯太太慌忙把他們扶起,要他們收拾一下東西,立馬搬到湯家去。
玉環的姑出來攔,說是有她這個做姑的在,就不好這麼麻煩別人。
湯副旅長說:“我可不是別人,我和玉環她爹不就多個姓麼?”
聽湯副旅長一敘叨才知道,原來湯副旅長和他們父親是把兄弟,當年一起出去當兵吃糧,又一起參加新軍起義,相伴著出生入死十幾年,情義深重。
湯副旅長勸服了玉環她姑,又對他們姐弟說:“走吧,自今以後,叔和嬸的家就是你們的家,有叔和嬸一口稀的,就少不了你們一口幹的。”
玉環說:“叔,俺啥都不要,隻要百順長大跟你去當兵。”
湯副旅長苦苦一笑:“當啥兵喲,溪河一敗,咱們旅的弟兄死的死,降的降,正所謂樹倒猢猻散,叔這副旅長都不當了,百順還當啥兵?”歎了口氣,又說:“再者,叔也是看開了,當兵帶兵歸根不是好事,咱還是安分守己做個草頭百姓自在。叔和嬸還有些本錢,你們就跟叔學著做生意吧。”
玉環這才看出,溪河車站的槍彈,在打死自己父親的同時,也碾滅了湯副旅長的軍旅夢,父親完了,湯副旅長也完了。湯副旅長不思報仇雪恥,要去經商了。
頭一扭,玉環道:“那我不跟你去,我和弟弟跟俺姑。”
湯副旅長挺不高興,說:“你這妮咋這麼強?你姑不是你叔你伯,也是人家的媳婦,又那麼一大家人,你這不是給你姑添亂麼!”
玉環的姑說:“也沒啥,在這也好,表兄妹多,不孤寂。”
湯副旅長決然道:“還是住到我們那好,我們兩口子沒孩子,也圖個熱鬧。”隨即又對玉環道:“別難為叔了,咱走吧!”
玉環愣愣地盯著湯副旅長道:“我跟你去,你一定要答應我,長大讓百順去當兵!”
湯副旅長無奈,隻得點點頭說:“好,好,我答應,隻是百順眼下還小,還不是說這事的時候。”
玉環這才扯著弟弟上了湯副旅長的馬車,泣別離世的父母和姑媽一家,去了八十裏外的湯集。
上路沒多久,弟弟百順就在那“吱呀”作響的車輪聲中睡著了……
三
百順比玉環小五歲,生得細皮嫩肉,一看就知道是個少爺坯。模樣也比玉環俊,兩眼水靈靈的,會說話,一笑嘴邊還有倆酒渦。住到湯家那年百順隻九歲,身上的奶氣都未褪盡。晚上睡覺還害怕,要玉環摟。玉環說:“我不摟,我是你姐,不是你娘。”百順可憐巴巴地說:“我隻有姐。”玉環鼻子一酸,淚水下來了,回轉身抹去淚,依舊不摟。百順哭上一陣子,隻好自己睡,睡到半夜,就爬上了姐的床。這麼爬了幾次,玉環火了,終於在某一個早晨,一腳將百順踹到地下。百順躺在地上哇哇大哭。玉環說:“哭麼哭?你是男子漢,能在女人懷裏過一輩子?趕明兒你去當兵,也要姐摟你睡?!”百順不睬,益發哭得歡。玉環無奈,隻得哄:“百順聽話,姐讓叔買大肥肉給你吃。”百順這才因著大肥肉的緣故爬起來了。吃了大肥肉,夜裏照往玉環床上爬。玉環不忍再往地下踹,就一次次把百順往他自己床上抱,抱了有七八次,才最終把百順在他自己床上安定下來。
這是百順成為男子漢的起點,這起點的確讓玉環高興。
好多回夜深人靜的時候,玉環守在百順身邊,想象著長大了的弟弟是個啥模樣。她覺得百順的皮膚得變黑,臉頰上的酒渦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會消失。他的聲音會變粗,還會長得很高大,很魁偉,像父親一樣。
父親是十七歲當的兵,那會兒還有皇上,父親是隨著官長殺伐那些反皇上的革命黨,辛亥年後又和他們官長一起反了皇上,投奔了革命黨。父親活著的時候常說,男子漢來世上走一遭,就得走得有聲有色。玉環不知道父親這一輩子算不算有聲有色?父親從一個農家子,做上了旅長兼鎮守使,也許算是有聲有色的。隻不過那個傍晚的血色太沉重了,最終把父親顯赫的聲色墜入了泥土中。玉環咋也忘不了,父親臨死前的屈辱和無奈。一世英雄的父親在溪河火車站倒下了,被人家指著鼻子罵完之後,又被人家打死了。這太不公道,這不該是一個大男人的結局。
玉環認定,百順必得把這個結局改寫,百順要造就自己的未來,更要造就父親的既往曆史,這是為人子者不可推卸的責任……
百順小小年紀就在玉環犀利的目光中意識到了這責任,這責任是姐姐玉環強加給他的,他在無可選擇的順從中接受下來後,就伴隨著他少年時代的全部經曆和經驗了。這責任太沉重,幾乎壓垮了他少年時代的生活,還在後來的某一時期,讓他時常處在一種矛盾和痛苦之中。
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和一天天真正長大,百順才把這事看淡了,父親畢竟已經死了,自己和姐姐都還得活下去,不能老停在溪河車站那個黃昏做白日夢。百順就和姐姐說,“咱有自己的生活,咱活得好,爹才安心。”玉環很固執,頭直搖,根本聽不進百順的勸,百順知道姐姐拗,也就不再去說。百順不說,姐姐卻依舊說個不休,百順聽著也就慢慢麻木了。姐姐說啥任她說,自己盡量不往心裏去,有時也用母親的話寬慰自己,就仿佛母親活著,在支撐著他和姐姐的意誌抗爭。
十五歲上,百順高小畢業迷上了戲,先是望天猴一般在台下看,後就往戲台後麵擠,要隨當家的劉老板去闖江湖,唱大戲。劉老板開初沒當回事,說,“你都十五了,咋教都晚了,還唱啥戲。”百順說,“我不要教,我自己會唱。”劉老板不信,百順就唱了段《蘇三起解》:
蘇三離了洪洞縣,
將身來在大街前,
未曾開口心中慘,
……
劉老板一聽呆了,連聲稱好,當下仔細端詳,又說百順的扮相也好,衝著這嗓子,這扮相,天生就是個唱青衣的料。
劉老板去找玉環商量,要百順到戲班子裏學戲。去的時候,劉老板極有信心,以為自己在湯集算個大名人,戲班子在省內省外又叫得響,玉環會給麵子的。
不曾想,玉環卻一口回絕了,說是已給百順尋了個拳師讓百順習武。
百順魂都被戲勾去了,哪有心思習武?就一邊應付著姐姐和自己的師傅老季,一邊偷偷泡在湯集鎮東劉老板的戲班子裏吊嗓子,有時還在家裏和玩票的湯副旅長、湯太太一起對戲。
湯副旅長見玉環逼著百順習武,馬上猜出玉環心裏在想啥,這才不安起來。閑暇之中,曾婉轉地勸過玉環,說是瓦罐難逃井上破,將軍不免陣中亡。我們這些吃糧玩槍杆子的,總歸不會有好結果,自己殺人,又提心吊膽防著被人殺,不論是殺了人還是被人殺了,都是命。
玉環聽出了湯副旅長的話外之音,就接碴說:“這命也得公道,我爹若是在戰場上被打死的,我無怨。可叔你知道,我爹是在被俘後讓張天心殺的!”
湯副旅長歎了口氣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老想著幹啥?”
玉環說:“我能不想麼?被殺的是俺爹,我得叫百順替俺爹報仇。”
湯副旅長搖頭苦笑道:“我看得出來,百順這孩子天生不是塊習武的料,倒真是唱戲的料,他既迷戲,就由著他去學戲也好,硬調教隻怕調教不出來呢。”
玉環不信,發誓一定要把百順調教出來。
一天傍晚,百順吃過飯又要到戲班子去,玉環鐵著臉把百順攔下了,問百順:“你要姐,還是要唱戲?”
百順說:“我又要姐,又要唱戲。”
玉環頭一搖:“不行,隻能要一樣。”
百順咧嘴一笑,想把難題笑沒了。
玉環看到弟弟臉頰上的酒渦,似乎嗅到了女人的脂粉味,益發生氣:“你說!”
百順嘻皮笑臉道:“我要唱戲,劉老板說我天生是塊唱戲的料,唱青衣能唱紅。”
玉環顫著心問:“你真不要姐了?”
百順又現出酒渦笑:“我不要姐,有人要姐……”
玉環咬住欲滴的淚,打了百順一個耳光,打畢怒道:“你不要我這個姐行,不要爹不行!從今往後,你要再敢往劉老板的戲班子裏跑,我就一頭撞死在你麵前!”
百順嚇得大氣不敢喘,連聲答應再不去戲班子了。
雖說應下了,百順還是管不了自己,過了沒多久,又偷偷摸摸往戲班子去了。玉環氣死了,真想過用一縷紅綢結束自己的生命。拳師老季勸了她,說這不值。老季和湯副旅長不一樣,對玉環的血性極看重。
老季問:“姑娘真個想讓你家兄弟練就一身功夫?”
玉環道:“那還用說?!我今兒讓他跟你學,明後年就讓他當兵。”
老季道:“好,那你就犯不上尋死覓活,你得把他舍出去,讓他先吃點苦頭。”
玉環很灰心:“我看他吃不了苦。”
老季說:“人都是賤貨,沒有吃不下的苦。”
玉環問:“你打算咋辦?”
老季說:“好辦,一個字:揍!”
玉環心一黑:“你去揍,狠揍,得說是我讓揍的,要恨讓他恨我。”
老季不打逛語,真個揍了。
那日,老季帶著百順和另幾個徒弟在後院裏練功,百順聽到老龍廟前響起吱吱呀呀的胡琴聲,禁不住心曠神怡,回頭張望。老季逮著碴了,沒頭沒臉對著百順就是一通旋腳老拳。百順被打呆了,竟連招架躲閃都不知,硬生生在那挨揍。
老季罵:“狗日的,還手過招哇!”
可憐百順趴在地上哭了,一邊哭一邊討饒。老季一氣之下下手更狠,把百順提起來摔下,摔下又提起來,就像擺弄一條裝滿稀鬆稻草的麻袋。
玉環扒在後窗上看,看得揪心。她沒想到老季會下這麼黑的手,真怕老季揍得性起,失了手,把百順打廢掉。可當湯副旅長要去勸時,她還是硬著心把湯副旅長攔下了,說:“叔,你別管,他是個大男人,就得有個大男人的樣子,今兒他不挨自己師傅的揍,明個自得挨別個的揍。”湯副旅長歎著氣走了,走到堂屋門口說了句:“你像你爹,百順不像,你咋揍他也揍不像。”
玉環心真冷,就像自己挨了頓揍似的。
不料,當晚真就挨了揍,百順揍了她。
百順鼻青臉腫回來,臉上已無了淚。進門後,沒像往常那樣熱熱乎乎地叫聲姐,就跌跌撞撞地到衣櫃前照鏡子,大約鏡子裏的慘狀刺激了他,他惡狼般一聲怪叫,衝到玉環麵前,對玉環就是一個耳光。玉環捂著臉踉蹌後退,百順又撲上來連打帶罵。玉環開初隻是躲,邊躲邊解釋,後來見百順瘋了一般,不依不饒,這才還了手。玉環一還手,百順益發英勇了,在師傅老季麵前忘卻了的招數全記起了,直到把自家姐姐打得在地上再無還手之力,方歇了手。
玉環俯在地上嗚嗚哭。
百順說:“哭麼哭?都是你自找的!你讓我學拳,你讓老季揍我!我也要你嚐嚐挨揍的滋味。”
玉環說:“我知道,我活該。”
“知道就好,今兒我給你挑明了說,別以為我還是小孩子,早不是了,惹急了我也會揍人!”
玉環噙淚笑了,說:“好,就這麼揍,姐就盼著你有這血性!你有這血性,姐的這番心血就沒白費!”
百順愣了:“姐,你……你這是啥意思?”
“姐的意思是,你有個男人樣了,咱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百順這才知道,自家姐姐是心甘情願挨他揍的,心中既愧又羞,方才的英雄感一下子全沒了,隻覺得腦袋暈暈騰騰,渾身上下再無四兩力氣。老季拳腳賜予的疼痛和酸楚適時發作了,身子一軟,麵團兒一般倒在地上,口口聲聲喚著姐,水靈靈的眼裏蒙上了水靈靈的淚……
四
姐弟倆告別了湯副旅長夫婦,移居省城,是在兩年後的一個秋天。
這年秋天的《順天報》和省上的《新民報》都連篇累牘大談張天心。張天心成了眾目注視的風雲人物,官稱天帥,以五省剿匪督辦兼安國討赤軍總司令的身份駐抵省上。《順天報》上有消息說,張天心此番抵省,是以奉軍為後盾的,張作霖遣兵十八萬揮師南下,幫助張天心南拒蔣總司令之國民革命軍,北防孫大麻子的定國軍,並要藉此布局遏止赤禍北進,以“措國家如磐石之堅,登斯民於衽席之上”。《新民報》稱,張天心之安國討赤軍兵強馬壯,配有重炮,兵員逾十萬之眾,又有強大奉軍的協戰,遏止國民革命軍當有絕對把握,鏟平孫大麻子的定國軍也隻是時日問題。次日的頭版上,還發表了張天心站在省城城門樓上的大幅戎裝相片和訪談錄。
張天心的相片和那不可一世的熏天氣焰,刺激了玉環,促使玉環移居省上,伺機實施自己圖謀已久的複仇計劃。巧的是,這一年湯副旅長的生意紅火,春裏剛在省上開了個三江貨棧,也缺些人手。因而,玉環一說要去省上,湯副旅長就爽快答應了,說:“到省城住住好,咱湯集是小地方,省城是大地方,你們年輕,自得奔熱鬧的大地方去。”且雲,三江貨棧將來會有發展,百順大了,也得學著做點啥。
這麼一來,百順就無可選擇了。百順知道,姐姐此一去不是衝著湯副旅長的三江貨棧,而是衝著張天心的,姐姐很明確地和他說過。他不想去,卻又不得不去,他十七了,不再是個孩子,不能再在湯副旅長的守護下混日子。況且,有這麼一個姐姐在,他也沒法混。
答應姐姐的時候,百順就認定,此行決無成功的道理。事情明擺著,兩個赤手空拳的小男女,不可能和一個擁兵十萬的總司令對抗。
百順猶豫了幾天,還是把玉環的真實意圖和自己極悲觀的看法和湯副旅長說了。湯副旅長很吃驚,說,“這丫頭真是瘋了。”百順讓湯副旅長勸勸玉環,湯副旅長說,“你這姐姐你知道,隻怕聽不進我的勸哩!”百順道,“管她聽進聽不進,勸勸總比不勸好。”
於是,湯副旅長便勸,說是天下大勢總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個人權勢總是卑微至盛,盛極而衰。從這道理上看,張天心遲早有一天要敗給北伐的國民革命軍,他今日的猖狂決難持久,因此還是不要魯莽行事為好,且看蔣總司令如何收拾他。
玉環見湯副旅長開門見山,也就挑明說了:“天下大勢我不懂,誰勝誰敗我也管不著,我和我兄弟隻要張天心一命抵一命。這筆賬不結了,我們姐弟倆誰也活不安生。”
湯副旅長歎了口氣:“這我知道,可我以為,還是等一等好。眼下張天心正是氣焰囂張的時候,你們千萬別惹禍。你們若去省上,隻能到咱貨棧去幫忙,切不可胡思亂想。”
玉環道:“那自然,我再傻也不會去闖張天心的督府的。我和百順自得尋機會。”說到這,玉環定定地瞅著湯副旅長,又道:“隻是叔,你還得幫俺,你答應過送百順去當兵……”
湯副旅長很為難:“我答應過不錯,可叔現在和你們一樣是平頭百姓,幫不上你呢。”
玉環道:“能!報上說了,當年你和爹手下的嶽大江團長,如今已成了張天心的混成旅旅長兼守城司令,你若寫個信給他,他會聽的。”
湯副旅長沒辦法,隻得答應寫信。
百順不願去當兵,便責問玉環道:“這人既已降了張天心,我們還奔他做啥?”
玉環說:“他降張天心是他的事,我們奔他有我們的事。”
湯副旅長也說:“百順,這就是你的無知了,我們帶兵的東倒西歪,左右逢源本是常情,你爹就兩投張天心,又兩叛張天心呢,也正因為如此,張天心才在溪河車站殺了他。”
這使玉環十分吃驚,她不知道父親也是這麼一種反複無常的人。
百順又問:“這麼說,我爹確是對不住張天心嘍?”
湯副旅長道:“咋說呢?就這麼回事吧!春秋無義戰麼,既是不義之戰,人往高處走也就合乎常理了。我看嶽大江在張天心手下怕也呆不長,一旦姓張的失勢,這小子又會遠走高飛的。因此,你們切不可把他當做叔一般看待。”
說著,湯副旅長從書桌裏翻出一支勃朗寧手槍,把玩半天,戀戀不舍地遞給了玉環:“這支槍原是你爹送我的,你們帶著護身吧!我這做叔的既勸不下你們,也就隻能為你們焚香禱告了,叔還是那句話,先去做生意,無天賜良機、萬全把握,就甭做傻事。”
玉環大為感動,拉著百順在湯副旅長麵前跪下了,泣不成聲道:“叔,我們姐弟倆謝您了,報了此仇,我們姐弟倆必有一個回來給您養老送終;若是事敗身亡,還得要您老給我們收屍!”
湯副旅長仰天歎道:“這冤冤相報,何時有了?”
玉環說:“總有了的,隻要張天心一命歸天,啥都了了!”
原說要勸,到末了不但給玉環寫了那要命的信,還把槍送給了玉環,這使得百順對湯副旅長生出了極大的不滿。所幸的是,嶽大江沒買湯副旅長和姐姐的賬,百順才逃脫了當兵的噩運。
嶽大江真個聰明,一見麵,沒說幾句話,就勸玉環和百順快回湯集鎮去,不要在這省城自找麻煩。玉環說,弟弟想在他手下當兵。嶽大江頭直搖,說被張天心知道,百順就沒命了,百年之後他在地下也不敢見老旅長的麵。
嶽大江送了兩根“大條子”給他們,讓他們走。
回到三江貨棧,玉環很失望,埋怨嶽大江膽子太小。百順挺高興,可卻做出不高興的樣子說,嶽旅長不是膽小,倒是精明,他必是看出張天心氣數未盡,才不願找麻煩,因此便勸姐姐就此罷手,待張天心的運道盡了再作道理。
玉環搖頭道:“我不會罷手,我得幹。”
百順問:“這個樣子,咋幹?”
玉環說:“你甭管,聽姐的就行。”
百順又說:“我聽你的,張天心也會聽你的麼?他那督府和總司令部就會為你敞開大門?”
玉環道:“隻要想幹,機會總有,張天心在這一天,咱就候他一天,時間長著哩,總有被咱碰上的時候。”
自那便在三江貨棧住下了,掌管貨棧的是湯副旅長的遠房侄子湯成,早先在湯集見過的。湯成稱玉環小姐,稱百順少爺,對號裏先生、夥計介紹說是自家叔父派來幫忙的。當下還分了工,玉環管店堂的台麵,百順和湯成跑外麵的生意,管大宗的貨品進出。
當晚,湯成就問玉環,叔派他們姐弟來,是不是對他不放心?玉環說,沒有的事。見湯成還疑惑,玉環又說,“你該咋幹還咋幹,隻當沒我們姐倆就是。”湯成忙道:“哪能呀,啥事咱都商量著辦吧!”
這時,省城風傳南麵的國民革命軍有北上的意圖,一時間氣氛相當緊張,晚上時常戒嚴禁街。張天心的兵四處大抓南軍探子和赤色分子。有幾個據說是探子和赤色分子的男女被砍了腦袋,血淋淋的掛在大馬路的電線杆上示眾。
百順嚇壞了,幾天不敢出門,還勸玉環把槍扔了。玉環不怕,非但沒扔那槍,還把槍揣在懷裏上了幾次街。到後來聽說不是在南麵而是在北麵和孫大麻子的定國軍打起來了,張天心趕往北線的上河灘督戰,玉環又把小包袱一背,要和百順同去上河灘觀戰。
這實在是找死,百順想。別人躲這殺人魔王都躲不及,姐姐偏要往這魔王嘴裏送。再者,上河灘正打著,槍子無眼,被流彈打死那更叫冤。於是便認真反抗了一回,很明確地告訴姐姐。他還沒瘋,他不去。
玉環說:“你得瘋,大仇一天不報,你就得瘋一天;永遠不報,你就得永遠瘋著,就這話!今個兒,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百順對姐姐真是又恨又怕,最終還是怕超過恨,老老實實收回了自己的反抗,像隻泄了氣的球一般,硬被姐姐踢騰著出了省城。好在天可憐見,省城外的道路被張天心的安國軍封鎖了,姐姐的這一冒險舉動才被迫打消。
五
百順因著姐姐的緣故,對省城是很恨的,對做生意更沒啥興趣。百順很懷念湯集的劉老板和劉老板的戲班子,一心想回湯集唱唱戲,過過平靜的日子。姐姐偏不許,偏要百順留在省城,搞得百順一點辦法沒有。
後來百順便戀上了省城,是因為湯成和小白樓的姐妹們而戀上的。
湯成見百順一天到晚被玉環弄得愁眉不展,很是同情,便拉著百順出去散心,一散心就散到了堂子街的小白樓,就和老五、老六那幫姐妹們認識了。
頭回是湯成做的東,吃花酒的酒錢,燒大煙的煙資都是湯成出的。樓裏的姐妹們也沒向百順討香水、脂粉錢,都拿百順當孩子。躺在鋪上抽煙時,長臉老三還把百順往自己懷裏摟,鬆且長的奶子露出大半個,口裏“兒喲”、“心喲”的叫著,要喂百順吃奶。百順臊得臉通紅,想躲開那奶子,卻又因著掙紮無力和那奶子的白香,嘴唇真就碰上了奶頭,惹得眾人大笑不止。
湯成在鋪邊的桌上和老五、老六幾個打牌,見狀便調侃道:“老三,你那奶子被多少狗嘴啃過我可有數,別弄髒了我這小兄弟!我這小兄弟今年才十七,還是個童子雞哩!”
那老三端的厲害,煙槍一摔,在鋪上欠起身道:“湯成,你小子莫不是妒忌了?老娘這奶隻興給你一人吃的,給別人嚐嚐就不行?”索性將兩隻奶子都扒拉出來,硬把百順往懷裏按,“來,我兒,甭怕那姓湯的,就吃給他老湯看看!”
百順臉益發紅得可人,這回是真躲了,一躲就躲下了床,撞到了白白淨淨的老五身上,老五嬌聲一叫,順勢摟住了百順,而後又把百順拖到身後,對長臉老三道:“三姐,你要真有這麼個可心長臉的兒,我真願給你當兒媳。隻可惜你沒這福分!”轉臉又對百順說,“別理她,越理她她越瘋。”
說這話時,老五粉嫩的小手在百順的臉上摸了把,讓百順感到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舒服。後來百順和湯成說過,這一摸,摸得他心酥酥的,他當時是很想和老五親嘴的。湯成說,“那咋不親?”百順訥訥地道:“我不敢。”
確是不敢,那當兒看哪個姐妹都像看姐姐,生怕挨頓臭罵,再被甩上幾個耳光。老三的潑是不用說的,老五、老六也不是饒人的碴。老五把他拉在身邊坐下看牌時,老六紅紅的小嘴就噘上了,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無怨恨地瞅著他,陰陽怪氣地說老五太不知道謙讓,逮著好東西就一人獨霸,是不夠意思的。老五忙把百順從身邊推開,大呼小叫道:“什麼好東西?不就是隻童子雞麼,給你,給你!”老六偏又說:“喲,你不要就送我了,把妹妹我當做拾破爛的了?”又把百順推給了老五,仿佛百順不是個人,倒真是個小公雞似的。
然而,到散攤子時,老五、老六又都問百順啥時再來?百順不知啥時再來,就看湯成。湯成說:“明個吧。”百順這才說:“明個來。”老五、老六很高興,嬌聲嬌氣地說:“那我們就候著了。”
一路上百順都興奮著,想到明天晚上還要到小白樓去,就對湯成說,明個自己做東。湯成笑道:“這東人家老五、老六怕是不會讓你做的。”百順不解,以為老五、老六看他不起。湯成又笑道:“不是看不起你,倒是太看得起你了,才不讓你做東的。”百順還是一副糊塗模樣,湯成才說破了:“我看出來了,那老五、老六還有長臉老三都喜上你了,不但不會讓你破費,興許還會為你倒貼哩。”
這益發使百順歡心。百順這才知道,世上的女人並不都像姐姐那麼凶,他大無必要一天到晚看姐姐的眼色活著。
當晚回家,還是看了姐姐的眼色。姐姐見他深夜未歸,很不放心,一直沒睡,等著他,見他一進門,臉就掛下了,繼而又聞到了酒氣和女人身上的香粉味,便死死追問。百順自然不敢提小白樓和那幫姐妹,隻說和湯成一起看了個做副官的朋友,且在那朋友家吃了些酒。姐姐抓住香粉的疑問不放,百順又胡謅道,那是吃多了酒,被扶在丫頭的床上睡了會兒。姐姐雖還疑惑,也沒再問下去。
一覺睡到太陽當頂,湯成又來了,見玉環不在屋裏,便直截了當地說:“走,走,會老五、老六她們去。”百順問:“不是說晚上麼?”湯成眼皮一翻:“誰說是晚上?晚上老五、老六都有客,沒咱們的戲,昨兒說的明個就是這會兒,你若不去,人家會生氣的,尤其是那老六,氣性可大了。”
於是便去。
走到門口,碰上了玉環。玉環問:“又到哪去?”百順正答不上話時,湯成笑嘻嘻地接上了,說是讓百順和他一起去看貨,是一批皮子,人家盤店準備賤價出手。玉環這時已多少知道了點湯成的底細,對他的話不能不信,又不敢全信,便問:“你們昨個夜裏上哪去了?”百順怕湯成說走嘴,忙道,“不是和你說過了麼?昨兒在方副官家喝酒了。”湯成也說:“是的,是的,喝了不少哩!”
終算通過了盤查,二人輕車熟路奔小白樓去了,上樓後直接去了老六的房間,老六果然在那候著,沒一會兒工夫,老五也來了。老五一來便對湯成說:“你快去老三房裏纏著老三,這騷貨知道百順來,又得來攪。”湯成不幹,極委屈地道:“我把這小兄弟給你們帶來,你們姐倆就把我蹬了?”老六說:“誰蹬你了?你是老客,人家百順是新客,我們總要談談的,快去,快去。”湯成隻得去,走時說了句:“我對你們的好處,你們可記住噢。”
湯成一走,百順有了些緊張,這地方畢竟是第二次來,啥規矩都不懂,真怕出洋相。因著心裏沒底,嘴就拙了,竟問老五、老六見沒見過大狗熊。老五、老六都笑了,說:“見過,就是你,你就像大狗熊、傻狗熊。”百順分辯道:“我不傻,我會唱戲,還會打拳。”老五、老六便說:“打給我們看看。”百順拉了個架子,想來個旋風腳,可腿一撩發現腳上穿的不是軟底鞋,遂把架子收了。
老五、老六見百順這可憐巴巴的樣子,益發動心了,先是老五說:“來,我教你練個內家功。”上去親了百順一下。老六說:“五姐,你這是幹啥啊?口水沾了人家一臉!”過去就給百順擦。手往百順臉上一搭,再不拿下了,摸完這邊摸那邊,兩隻裹在香紗內的高聳的奶子在百順胸前蹭來蹭去。
到這份上了,百順仍然不敢造次,隻任由倆姐妹找著由頭擺弄他,把他擺弄得如同麵團一般。百順被擺弄得極舒服,身下那東西就不安分了,且有當眾給他出醜的意思。為了怕出醜,漸漸的就弓下了腰。老五、老六卻更加放肆,幹脆把他的腰帶給解了,非要看看他可真是童子雞。他雙手忙去捂,沒捂住,醜出盡了,什麼都讓人看去了……
後來,還是老五說:“別鬧了,咱好歹也得請人家吃點啥。”老六說:“那我做東好了,叫對過的新來春送桌酒菜來,咱吃著酒也說點正經的。”當下喚粗做的王婆子到新來春去叫酒叫菜,等酒菜的當兒,三人躺在一張床上,用一副煙具抽起了大煙。
百順頭晚第一回抽大煙,今個是第二回,抽在口裏也覺著沒啥滋味,可礙著老五、老六的麵子不能不抽,便抽了,且自那以後就抽上癮了,想甩都甩不掉。在那日,大煙沒味,老五、老六很有味,老五、老六把他臉上的兩酒渦分了,老五要了左邊的,老六要了右邊的。煙癮過足後,老五、老六又頭一回和他做了那事。
老五、老六真是他的大恩人,給他啟了蒙,開了眼。他從她們那兒學會了一種輕鬆舒服的活法,由此認定,這樣活三天也比像姐姐那樣活一輩子值。
吃酒的時候才知道,老五、老六都是從小在窯子裏長大的,老五到小白樓來時隻十歲,老六來時更小,隻九歲。百順便說:“我九歲那年爹被人殺了,眼下跟姐過。”老五、老六就說:“那你也算是苦命的了,我們三人正可謂同命相憐哩!”
既是同命相憐話就多了,三人你一言,我一語,把自己的生平喜惡都說了,說到激動處,老六還提出要替百順報仇。百順道:“你一個女孩子家,能做啥?”老五便說:“老六的長客中有個趙團長,讓趙團長帶兵把張天心給滅了。”百順說:“別扯了,人家才不會幹這傻事呢!我自己都不想幹,誰還會去幹?像我姐這麼呆的,隻怕天下難找。”老五、老六都連連點頭,誇百順聰明。老五說,她認得一個宋大少爺,也是這般聰明的。宋大少爺的爹原是城中一霸,自稱天下第三,連督軍、司令都不看在眼裏,後來便倒了黴,在城裏被人宰了。宋大少爺知道那仇家是誰,從未想過要報仇。可宋大少爺不想報仇,仇還是報了,老天替他報的,那仇家拉痢拉死了。老五說完總結道:“這叫多行不義必自斃。”百順讚同道:“對,對,張天心也會遭到天報的。”
說到後來,老五、老六她們又為往後的日子做了些安排,要百順眼頭活一些,見到她們有客時別來。尤其是在那趙團長、宋大少爺來時別來。趙團長是老六的相好,宋大少爺是老五的相好。百順說:“那自然,你們叫我來我也不來。”二人又說:“我們叫你,你就得來,你得聽話,得來陪我們解悶。”百順說:“你們也給我解悶哩,跟俺姐在一起煩都煩死了!”老五老六便很高興,這個說要給百順買皮鞋,那個說要給百順置洋服。
酒吃到差不多的時候,王婆子又上來了,說是趙團長到,攔不住,問老六咋辦?老五說:“好辦,叫他上來付這桌酒菜錢。”說畢,老五對百順交待道:“趙團長上來後,你隻管和我玩,就說是我兄弟。”老六接上道:“日後若是撞上了老五的客,你就說找的是我。”百順連連點頭,點過頭還是不放心,緊張地問:“趙團長該不會看出咱三人的關係,把我斃了吧?!”老五、老六都說:“他不敢!”
百順還是怕,就躲到了長臉老三那裏。
長臉老三一見百順,就指著湯成的鼻子罵開了,說湯成騙了她,把百順帶來了卻偏說沒帶。百順道:“我是剛來的,來找湯成哥回家。”長臉老三這才笑了,說:“別走了,別走了,就陪姐在這聊聊天。”湯成不懷好意地問:“這昨日的媽今個兒咋又變成姐了?”老三笑罵道:“我是你湯成的媽,是這百順小兄弟的姐。”說著,手忙腳亂地從衣櫃裏取出一段料子,在百順身上比劃著,認定百順穿上這料子衣服會更俊。百順不接那料子,老三便說:“那哪天我讓裁縫做,你來量量身子,做好後,你再來取。”
百順含含糊糊應了。
這日回去,百順覺得自己真成個人了,連湯成都有點瞧不上的意思。湯成雖說在嫖女人上出道比他早,可太沒本錢,又矮又瘦,還生了個塌鼻子,不像他生得這麼俊,這麼討女人歡喜。
湯成大約覺察到了百順得意,陰陰地說:“別以為生張小白臉就是福,沒準是禍哩!”
百順笑了:“湯成哥,你莫不是吃醋了吧?”
湯成惱道:“我吃啥醋?她們是幫婊子,又不是我老婆!”又說:“老五、老六都是玩你,就像那些逛窯子的男人玩她們一樣。”
百順正經道:“隻要咱自己舒服,就讓她們玩好了。”
湯成歎了口氣:“等著吧,有你哭的那天!”
六
北線上河灘一戰之後,省城的緊張氣氛又緩和下來,報上的消息說,孫大麻子的定國軍吃了大虧,被張天心一舉擊潰,北撤了二百裏,短時間內已無反撲的可能。國民革命軍原可借此機會發起攻擊,卻因奉軍的壓力和內部分歧,坐失良機,已決定繞道北伐。
局勢安定以後,張天心回到了省城,回來那日,城中紳商各界奉省城守備司令嶽大江的命令捐款三十萬,為張天心的安國軍祝捷,連小小的三江貨棧也被迫捐了二百八十塊。嶽大江還為張天心的入城組織了盛大的歡迎式,把自己混成旅三千多號人都派到了大街上。
玉環又躁動不安了,入城式那天硬拖著百順上了街。百順不願去,玉環竟用勃朗寧手槍抵著百順的腦門說,“你不是罵我瘋了麼?我就是瘋了,今個你若不去,我就先殺了你這不忠不孝的東西,再去殺張天心!”百順硬是被槍抵著,才哭喪著臉出了門。一腳跨到門外,就覺著自己已死了半截,腦中閃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不論是死是活,走前都得和老五、老六告個別。
於是乎,出了三江客棧,根本沒問姐該往哪走,就自說自話的沿國民大道往北邊的堂子街奔。到了堂子街口,對姐姐說:“你在這候著,我去去就來。”
玉環道:“想逃不成,我可給你先說清,你逃不了。”
百順幾乎要哭出來:“我……我還能往哪逃?有你這樣的姐在,我敢逃麼?你今個要去死,我也陪著了!”
玉環說:“那好,走吧,你去哪,姐陪你一起去。”
百順腳一跺:“我去小白樓會婊子,你也要跟著?”
玉環不相信像弟弟這樣窩囊的人也會逛窯子,更不可想象沒有大把大把的錢也能在窯子裏混得如魚得水,便不在意地說:“你要真在那小白樓有個相好,也算你的能耐了,今個我倒要見識見識。”
百順吼道:“和我相好的還不是一個呢,是兩個,她們哪個都比你這親姐姐強。”
到了小白樓卻沒見到老五、老六她們。王婆子說,走了,是才走的,張天帥凱旋,姐妹們奉命慰勞天帥的弟兄們,一個沒剩,全被她們幹爹帶去了。
百順真傷心,覺著自己真算是當今當世命最苦的了,今個就要送命,死前想見見心上人都見不成;姐還嘲諷他,說憑他這份軟蛋模樣,沒哪個女人會看上的,女人都喜大男人,不喜小白臉。
已沒心思和姐爭辯,抱著必死的念頭,和姐一起往城北門趕。走到大都督路就走不通了,嶽大江混成旅的大兵禁了街,隻許百姓們在大都督路邊看,不許再往前走一步。玉環一見走不通,拖著百順繞小巷。繞過幾條小巷,又到了國民大道。國民大道也封死了,大兵們在大道兩邊立著,手中的槍衝著道兩旁的人群,做出了隨時射擊的樣子。玉環要再找別的路已來不及了,隻聽得一陣嘚嘚馬蹄聲響畢,城北門方向軍樂隊就奏著“得勝曲”過來了。
氣氛怪熱烈的,吹吹打打的樂隊後麵是炮兵,炮手們駕著馬,拖著炮;炮兵後麵是步兵,步兵扯著長腔唱著兵歌。那兵歌玉環覺著很耳熟,仿佛在哪聽過的,待步兵們走到近前才驟然想起,當年父親手下的弟兄也唱過這兵歌的。因著熟悉的兵歌,憶起了昔日情形:昔日父親是旅長兼鎮守使,也像張天心這麼威風,鎮守使署門前的操場上常有這整齊的隊列,這拖著長腔的歌聲。而如今父親已經作古,張天心卻依舊活得這麼滋潤,實在讓她難以忍受。於是,瘋狂的念頭便在玉環腦子裏不停地轉,無數次想象著射殺張天心的情形,真恨不得立即把懷中揣著的手槍拔出來。
百順的心情自是比玉環緊張得多,好日子剛開了個頭,他可不想死。他既不想死,也就不能讓姐姐去送死。這陣勢百順看得清楚,姐姐成不了事,莫說張天心沒出現,就是張天心出現了,姐姐也沒法用短射程的勃朗寧打死他。他和姐姐在實彈演練時試過,這小玩意打不遠,除了護身和自殺,簡直沒啥大用。因而,在姐姐瞅著路上的兵隊發呆時,百順隻瞅著自家姐姐,隨時準備在姐姐不能自持時,把姐姐一把摟住。心下更希望那張天心省點事,甭露麵,或者坐在汽車裏別出來,落個雙方都省心。
兵隊過了好一陣子,終算過完了,過完之後,車隊遠遠出現了。頭輛車是大車,車上有兵,車頭上還支著連珠槍。後麵就是蝸牛般的小車了,共計三輛,一輛紅的,兩輛黑的,三輛車的踏板上都立著手提盒子炮的護兵,誰也不知道那張天帥坐的是哪輛車。
車隊在道那邊出現時,玉環問身邊一位穿軍裝的官:“咱張天帥在哪輛車裏?”
那軍官定定地看了玉環一眼:“你問這幹啥?”
玉環很和氣地道:“想見見天帥唄!說起來天帥還和俺沾點親哩!”
軍官說:“那何不到督府找他去?”
就說到這裏,頭輛小紅車已近了,玉環又問了句:“長官,天帥會在這紅車裏麼?”
軍官搖搖頭道:“誰知道呢?!天帥神出鬼沒的,盡唬人,沒準三輛車裏都沒有,他早到督府喝上酒了。”
百順聽了這話,把姐姐的手一拉,說:“姐,既見不到,那咱走,這長官說的是,咱就到督府找吧!”
玉環卻不死心,愣愣地盯著小車看,一隻手還想向懷裏摸,百順的心幾乎懸到了喉嚨口上。好在車踏板上的護兵把三輛小車的車窗都擋住了,車裏坐的誰,外麵的人看不清,可能發生的禍事才沒發生。
回到家,百順大有撿回一條命的感覺,猶有餘悸地對姐姐說:“這麼著不行,根本殺不了張天心的。”
玉環點點頭:“我知道殺不了他,也沒準備在今個殺他。”
百順便問:“那你逼我去幹啥?”
玉環道:“想練練你的膽量,也想讓你親眼見見張天心的陣勢,到時真幹了心不慌。”
百順倒吸了一口冷氣,認定自己這姐姐已瘋狂得不可理喻,心中對姐姐的恨已超過了對張天心的恨,頭腦中竟閃出了掐死姐姐的念頭。
這念頭出現時,百順自己都驚愕不止,渾身上下一陣陣發冷,禁不住哆嗦起來。玉環見百順神情異樣,以為百順病了,伸手去摸百順的額頭,百順把玉環的手甩開,極惶恐地逃了。
為了遏止這可怕的念頭,百順自那開始就盡可能地躲著姐姐,往小白樓跑得更勤了,老五、老六沒客時,百順幹脆就在樓裏過夜。玉環直到這時才信了百順的能耐,也就益發覺著百順不成器,便三番五次地到小白樓找百順,有一回,還當著老五的麵打了百順一記耳光。
百順氣死了,挨了耳光後,對老五、老六發狠說,“我得宰了她!不宰了她,我沒法活!”
老六道:“別胡說,她咋著也是你姐,為你操了這麼多年心,你殺她天理不容。”
老五也道:“就是呀,你姐也活得不易,你得體諒她。”愣了一下,又說,“再者,你也沒這個膽!你不敢殺張天心,就敢殺你姐了?鬼才信哩。”
百順道:“張天心是司令,不好殺,對付俺姐容易。”
老六冷冷一笑:“那你是孬種。”
百順哭了,哽咽著說:“我就是孬種,活孬種,你們打這以後都別理我了。”
老五、老六見百順哭得傷心,才憐愛地勸道:“別哭,別哭,我們來給你出出主意,你不就這一個姐麼?好對付!”
百順抹著淚問:“咋對付?”
老五、老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沒詞了。
百順賴道:“你們不給我做主,我就去死。”
老六忙把百順的嘴堵上了,說:“不許,不許,你不許死,你是我們姐妹可心的小玩意,你死了,我們和誰玩?”
這當兒,老五來了主意:“有了,你何不想法把你姐嫁出去?看樣子她今個兒也有二十了吧?”
百順說:“不止二十哩,都二十二了。”
老五道:“二十二真不小了,是該找婆家了。”
三人這才極一致的歡喜起來,就像似看到玉環被他們嫁了出去,永久的麻煩已消失了一樣。
老五、老六以自身作為女人的體會拍胸脯說:“大姑娘家隻要有了男人,被男人×過就再離不開男人了,你讓她胡思亂想,她也不會的。”
百順聽那×字很不入耳,說:“你們別罵俺姐。”
老五、老六吵道:“誰罵了,誰罵了?和男人睡覺不叫×叫啥?你這不也見天×俺姐妹麼?!”
說完便是一陣笑,惹得百順也笑了……
卻不料,沒容百順並那老五、老六給玉環相好婆家,玉環先給百順找下婆家了。那婆家是嶽大江混成旅的手槍營,玉環要百順到手槍營去當兵。
百順大為震驚,問姐姐這手槍營歸不歸嶽大江管?姐姐說,自然歸嶽大江管。百順道,既然歸嶽大江管,人家咋會要他?姐姐說,手槍營的方營長是湯集人,早年在父親手下當護兵,對父親很有感情,願瞞著嶽大江收下他。百順又問,你是咋認識這方營長的?玉環道,是湯成介紹的。
百順馬上想到,湯成不是東西,這小子被老五、老六她們甩了,就故意玩他,於是便道:“我不去,我不是當兵的料!”
玉環再也想不到百順會一口回絕,這讓她無可忍耐。玉環根本沒有多想,就從床頭的枕下取出手槍,瞄準百順道:“你再說一遍,當不當兵?”
百順看著玉環手中的槍,搖了搖頭。
玉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真……真不去?”
百順又搖了頭。
玉環淒哀地問:“你不想報仇了?你還是不是男人?”
百順這才道:“是不是男人是我的事,是不是女人才是你的事呢,我覺著你該出嫁了……”
玉環大怒,“啪”的一聲將手槍拍放在桌上,嘶聲道:“你想讓我嫁出去,再不管你?夢想!大仇不報,我就不會出嫁,你也別想活得那麼安生自在!”
百順把槍拿了起來,打開保險,眼前變得一片恍惚,恍惚中姐姐的身影先是晃起來,後又飄起來。姐姐身上穿的素花旗袍像一片裹屍布似的,誘惑著他創造一出死亡的活劇。姐姐的腦門正對著他,腦門上也像畫了圈點的標靶,姐姐總逼他瞄標靶,可他從未在標靶上看到過張天心的麵孔,此刻竟因姐姐的臉而想到要槍擊的標靶,這著實讓他感到心驚。他知道,隻要他將槍口對準姐姐,手指一動,今生今世的煩惱就結束了。
手抖得厲害,一時間想起許多往事,又想到老五、老六才說過的話……
末了,百順還是把槍遞給了姐姐,噙著淚說:“姐,你死了心吧,我這輩子都不會當兵的,今天要麼你把我打死,要麼讓我按著自己的意思活,你那一套我再也受不了了……”
玉環呆了,雙手扶著桌子,勉強支撐著身子,不知是對百順還是對自己說:“可……可我和方營長說……說好了,說……說好了的……”
百順道:“說好了你去吧!去當兵,去出嫁,我都不管。隻是別再這麼下去。再這麼下去,我……我或許會打死你。我……我不想打死你,可我怕管不了自己……”
玉環隻覺著天昏地暗,沒聽完弟弟的話,便軟軟地癱下……
中
七
手槍營的那位方營長不知百順、玉環這邊的變故,過了三日仍不見玉環把百順送來,就到三江貨棧來了。
方營長來時用心打扮了一下,頭發梳得工工整整,馬靴擦得賊亮,還戴了副白得晃眼的手套。進了三江貨棧的店堂,大呼小叫喊湯成,仿佛不是衝著玉環,倒是衝著湯成來的。號中的老賬房說,湯成不在,去了實業銀行,方營長這才問起玉環。老賬房道,“方爺來得正好,小姐打從那日見了你的麵,就老在樓上發呆,連著兩天沒吃飯了。”
方營長愣了一下,繼而便歡喜起來,覺著這裏麵有戲,且這戲是與他有關係的。有多大的關係不知道,反正與他有關係就是。玉環十有八九是為他老方而不思茶飯的。由此憶及頭回見麵的情形,益發覺著是這麼回事,認定玉環當時的眼神就不對,眼神中有那層意思。若是沒那層意思,玉環咋會一見麵就認他個哥?咋會把自己弟弟百順送到他的手槍營當兵?百順在他手下當了兵,玉環才有借口見天找他耍。自然,玉環是老長官的女兒,算得個將門之後,也可能既看中了他,又想讓他栽培百順。
方營長當然願意栽培百順,不論是衝著死去的老長官,還是衝著玉環,都得栽培。當年老長官待他老方不薄,把他從家裏帶出去做護兵,有一回生病,老長官還讓自己太太——玉環的娘,給他煮過四個雞蛋,讓他一直記到今天。他老方卻是對不起老長官的,他眼睜睜地看著老長官在溪河車站被人打死,屁都沒敢放。
因此,方營長經湯成介紹和玉環一見麵就說了:“當年的事我虧心啊。”
玉環眼圈紅了,說:“也怪不得你的,那時的情形我見了,任誰都沒辦法。”
方營長還是說自己這護兵做得不好,沒盡到心,又怪老長官太軟,在車上就讓他們交了槍。
玉環問:“若是槍不交,你敢向張天心開槍麼?”
方營長想了想說:“或許是敢的。”
玉環眼中的淚下來了,意味深長地看了方營長半晌,才點點頭道:“我信。”
後來才說起讓百順當兵的事,方營長馬上想到自己的上司嶽大江,問玉環何不直接去找嶽旅長?且雲嶽旅長當年也是老長官的部下,交情還挺深。
玉環歎了口氣道:“如今不是當初,我父親不在了,像你方營長這樣有情義的還有幾個?”
方營長心下自我感動著,嘴上卻道:“不能這麼說,嶽旅長也還是講情義的。”
玉環搖頭道:“嶽旅長人倒不錯,隻是膽子太小,不敢收下百順,怕被張天心知道帶來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