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營長的正義感這才被激起了,胸脯一拍道:“嶽旅長怕事,我不怕,你就讓百順到我這來好了,我那老長官帶了一輩子兵,風光著哩,百順幹得好,日後也會像老長官一樣風光的。”
玉環聽得這話,一把抓過方營長的手說:“若真有這一天,我定當替俺爹娘給你這義兄磕頭。”
方營長卻不願做這義兄,回營後這幾日老想著玉環的大眼睛和身後那條大辮子,還恍恍惚惚地記起了玉環小時的樣子。玉環小時長得並不俊,胖且黑,像個小男孩,一天到晚在鎮守使署院裏跑,有時也到他們護兵隊裏玩。有一回沒留神,這丫頭竟把他們隊長的槍摟響了,沒打著人卻打碎了一隻花瓶。沒想到,這許多年過去後,當年那野丫頭竟出落得這麼文靜漂亮了,若沒湯成介紹是肯定不敢認的。更難想象的是,當年的千金小姐,今個也落難了,這世事的變化也實難預料。
然而,不管咋說,老長官仍是老長官,小姐仍是小姐。若玉環真是有意,他是真心願和玉環好的。他三十一,比玉環才大八九歲,正可謂年齡相當。真能和老長官這麼漂亮的小姐好上,實在是他老方的福分;況且,老長官當年的部屬還有不少人在安國軍裏,最不濟的也當了團長,他做了死去的老長官的女婿,於自身前程也是極有利的……
這麼一廂情願地想著,方營長上了樓。
玉環這當兒正在樓上梳頭。經過三天來的痛苦思索,玉環終算明白了一個嚴酷的現實:弟弟已不是從前那個弟弟了,她再也當不得弟弟的家了,她為弟弟安排一切的好時光已成為過去。現在,她得承認弟弟的獨立地位,尊重弟弟的生活,以求在此前提下用那軟功開導弟弟。比方說,她可以和小白樓的那老五、老六聯手。百順恨她,卻喜著老五、老六;她的話百順不聽,老五、老六的話百順卻是會聽的。但問題是,那兩個風塵女子是否會和她聯手?是否能把她想說的話說給百順聽?為求得那老五、老六的聯手合作,她打算梳洗打扮一下親自到小白樓走一趟。
偏在這時,方營長上來了,玉環見到方營長,眼中立時聚滿了淚。
玉環噙著淚說:“方營長,讓你費心了,百順的事還得等等,怕……怕一時還去不了。”
方營長道:“沒關係,隻要老子這營長當著,百順想啥時來都行,並不急的。”
玉環沒讓方營長坐,方營長卻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了,玉環知道自己走不了了,遂給方營長泡了茶。
方營長原是粗人,今日卻細得很,接過茶斯斯文文抿了一口,把茶杯放下了,繼而,又把軍帽和白手套小心地脫下,放在桌上,顯露著一頭油亮的黑發,不慌不忙地從一隻古色古香的銀煙盒裏取出煙來吸。
玉環說:“你真好,想著俺哩。”
方營長道:“是想著哩,還老記起你小時的模樣。小時你可不是這樣子,野著哩,盡拿我們護兵的槍當玩具,我們老長官嚇得呀……”
玉環忍著淚笑了:“你瞎說,我爹才不怕呢,有一次我偷爹的槍打雞窩裏的雞,爹就在我身後……”
方營長歎道:“真他媽快,就像在昨天。”
玉環神色黯然:“是哩,做夢還老夢著這些事,隻……隻是我爹不在了。”
方營長問:“在溪河若有槍,你敢打張天心個龜兒子麼?”
玉環道:“咋不敢?!現在有槍,有機會,我還要打的。”
方營長為討玉環的好,又重申說:“我他媽也是敢的。”
玉環點點頭,又問:“那現在呢?”
方營長笑了:“現在還說?咱是人家的兵了。”
“張天心和我爹,哪個好?”
“自然是你爹了。”
玉環心裏有了數,一個嶄新的念頭突然冒了出來:或許她可以借重麵前這位方營長,完成自己的複仇使命。她眼不瞎,方營長對她的那份好感,她頭一天就看出來了。沒那份好感,方營長不會這麼爽快地答應讓百順到他手下當兵,更不會主動跑來找她。
方營長卻想掩飾,說:“原不想來,因找湯成這小子有事,又聽說你兩天沒吃飯,就來看看了。”
玉環定定地瞅了方營長一眼:“沒事就不能來看看我了?”
方營長訕笑道:“隻要你不煩,我天天來都樂意。”
玉環說:“那就天天來唄!”
打那以後,方營長真就天天來了,不是來請玉環吃飯,就是來請玉環看戲。省城裏的大館子,讓他們吃了個遍,各大戲院也轉了個遍,直到有一回在安國大戲院頂頭撞上嶽大江。
是在戲院門口撞上了,玉環和方營長根本沒有思想準備。因是看戲,方營長沒穿軍裝,穿的是一身青綢便衣,手裏還拿了把折扇,怪斯文的。方營長沒穿軍裝便吃了虧,他挽著玉環的胳膊剛踏上戲院台階,就被幾個穿軍裝的大兵推了個踉蹌。方營長當著玉環的麵,哪能吃下這一壺?眼一瞪,對推搡他的兵罵道:“媽的,搶頭魂啊?!”
那兵也不是省油燈,回了句:“我搶你娘的魂。”掄著拳頭衝將過來。方營長一看事情不好,把玉環往旁邊一推,自己身子一閃,讓那兵撲了個空。繼而,一把抓住那兵的衣領,飛起一腳,把那兵踹倒了。那兵的四五個同夥呼啦圍了上來,有的把槍都拔出來了。玉環很緊張,直拉方營長的衣襟,要他走。方營長也怕,卻不走,硬撐著對圍上來的兵說:“要打架就一個個上,別他媽的仗著人多逞英雄!”
這當兒,一個當官的過來了,過來便認出了方營長,連說:“誤會,誤會。”隨即又對方營長道,“這些弟兄都是嶽旅長副官處新來的衛兵,隻因嶽旅長要來聽戲,先打個前站。”
玉環和方營長這才知道嶽大江要來看戲。玉環不願見嶽大江,拉著方營長要走,方營長卻偏和那副官說個沒完,這就和嶽大江在戲院門口打了照麵。
嶽大江帶著自己的四姨太,還帶著不少護兵,見了玉環,愣了一下,問:“咋還沒走?”
玉環說:“這省上熱鬧,不想走了。”
嶽大江遲疑了一下又問:“百順在做啥?”
玉環說:“做生意去了。”
嶽大江點點頭:“這好,做生意比當兵吃糧好。”
這時,方營長上前來拉玉環,嶽大江才注意到方營長和玉環不同尋常的關係。嶽大江留意地多看了方營長兩眼,和方營長開玩笑說:“你小子豔福不淺,和我們老長官的小姐成朋友了。”
方營長隻是笑,笑了一陣才說:“玉環一人在省城怪悶的,陪她轉轉唄!”
嶽大江道:“那好,玉環就交給你了,可甭委屈了她。”回轉身又對玉環說:“他姓方的要欺負了你,你隻管來找我,我替你出氣。”
方營長叫道:“她有你這旅長兼司令做靠山,我……我他媽敢麼?!”
嶽大江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玉環臉頰緋紅。
那晚,玉環真心喜上了方營長,也對嶽大江旅長生出了些許好感,且頭回認真考慮起自己的婚姻問題了。她想,或許弟弟是對的,她二十二了,確該尋個屬於自己的男人了……
八
百順眼見著姐姐和方營長頻繁外出,眼見著姐姐身上的衣裙一天天豔麗起來,方覺察出姐姐心態的變化。這變化都是方營長帶來的,百順心下對方營長就感激無比。百順覺著,方營長是他的大恩人,也是姐姐的大恩人,因此,對方營長十分的友好,一口一個“大哥”地叫著,怪親昵的。
百順一親昵,方營長就不好意思不親昵了,便更加親昵,和百順又拍肩膀又摟腰,還常湊在一起喝酒。有一次喝多了,方營長非要栽培百順不可,要給百順個連長當。百順不幹,頭搖得像撥浪鼓。
方營長問:“那我能給你幫啥忙?”
百順也喝多了,直言不諱地道:“趕快把俺姐娶回家,就是幫俺大忙了。”
方營長大喜,連連說:“我也這樣想,也這樣想哩!”
玉環卻不這樣想。
百順和方營長合謀完後,去和玉環說那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道理,玉環聽後隻是搖頭。百順又大講方營長的好話,說這方營長可算得百裏挑一的好男人了。玉環這才點了頭,且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比你百順強多了,他在戲院門口敢和那麼多帶槍的兵打架,你敢麼?!”
百順道:“既如此,何不快把喜事辦了?”
玉環淡然道:“還沒到時候。”
百順向方營長稟報時是很失望的,這失望的情緒也影響了方營長。方營長便喝悶酒,邊喝邊說:“啥叫沒到時候?你姐該不是嫌我官小,看不上我吧?”拍著百順的肩膀,歎了口氣,“其實,我還能升,隻要和你姐成了兩口子,嶽旅長還得讓我升升,最不濟也能弄個團長。”
百順又把這話說給玉環聽,玉環火了——玉環不想火,打從那日和百順鬧翻過以後,老壓著自己不發火,這回還是壓不住了,指著百順的鼻子道:“方營長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麼?我會嫌他官小麼?我要嫁人,更要殺人,殺張天心!你這種軟蛋靠不住,我自得找個靠得住的人嫁!我得指望他給爹複仇!女婿也是半個兒。”
百順這才明白,原來姐姐還想著為父複仇,且是想讓方營長來幹。當即便愧疚不安,覺著自己對不起方營長,是把方營長往火坑裏推。又覺著姐姐太毒,往日害自己的親弟弟,現在又想害未來的夫君了。
玉環似乎看出了百順的不安,又說:“你想讓姐馬上嫁給方營長也行,我隻要你壯著膽子說一句:為爹複仇的事你包了,你這話一說出口,我明日就出嫁!”
百順呆呆想了半天,終於艱難地道:“姐,我……我不能騙你,我……我沒這能耐。”
玉環哼了一聲:“不是沒這能耐,是沒這膽量!”
隻好認。
當晚,方營長來聽回音,百順本想把個中底細說給方營長聽,可想來想去沒說出口,怕丟臉,更怕嚇跑方營長,姐姐又得瞄上他,他才不傻呢。
方營長見百順一副為難的樣子,情知事情不妙,就說:“看,我猜到了吧,是嫌俺官小哩!營長在你姐眼裏算啥?隻怕團長她也瞧不上呢!”
百順說:“不是,不是,她才不在乎什麼營長、團長的呢,她隻說還要看看,看你對她貼不貼心吧。”
方營長道:“咋著才算貼心?自打遇上了你姐,我他媽再沒去過小白樓。往日去也是逢場作戲,不像你老弟,在小白樓有一味相好的女人。”
百順說:“你和我比啥?俺姐已說了,你是堂堂男子漢,我是個不中用的窩囊廢,你要像我這樣,俺姐才不會睬你呢。”
方營長像得了嘉獎令似的,很激動地問:“你姐真這麼說了?”
百順點點頭。
方營長一拍大腿:“嘿,兄弟,那就行了,我不出三月準做你姐夫!”
百順見方營長那高興的樣子,心下益發覺著不安:“人家方營長是要討老婆,並不是想去給誰當槍手,姐姐偏想讓人家當槍手,真不知鬧到最後會是啥結果。隻有兩種可能:其一,方營長和他一樣聰明,寧願不要老婆也不幹這殺人勾當;其二,方營長鬼迷心竅,真就跟姐姐去幹了,落得個亡命他鄉或是家破人亡。”
很悲哀地看著方營長,就像似看到了昔日的自己,不無憂慮地說:“你這姐夫怕是不好當。你還得好生想想呢,我姐的性子像個男人,要是婚後有一天,你惹翻了她,隻怕她敢和你動槍。”
方營長笑了,大大咧咧地道:“不怕,不怕,我他媽就喜你姐這性子。你姐真要是文文乎乎的,我老方還伺候不了呢,我這人自小當兵,粗粗拉拉的,和你姐正是天生的一對。”言畢,一陣大笑,笑聲中已有了幾分淫邪的意味。
百順後來才發現,方營長原不像姐姐想象的那麼好,這人除穿了身軍裝,除是個營長,再加上膽量大一些,根本上和他百順沒太大的區別。方營長也抽大煙,也逛窯子,據老五說,早幾年和長臉老三好得像一個頭,還賭咒發誓地要給老三贖身呢。這家夥隻是在和姐姐好上之後,才不大去找老三了。
百順問老五:“這人到底咋樣?”
老五說:“還行吧,情義有點,滑頭也有點,喝了酒喜歡吹,不過倒也是有些火氣的,見沒大本事的,也敢欺一欺,有一回就在小白樓裏和老三另外一個相好幹了起來,一腳踢斷人家兩根肋骨。”
百順害怕了:“那這家夥日後也這麼對俺姐咋辦?”
老五笑了:“你姐要找的就是這樣的角嘛,我喜你這樣的小白臉,你姐不喜,方營長真要這樣對她,也是她自找的。”
百順道:“可她總歸是俺姐,我不能讓他這麼著。”
老五手往百順額頭上一指:“算了吧你,人各有命,任誰也改不了的。再說,這老方是你姐自己認識的,又不是你塞給她的。與你何幹?”
百順想想也是,這事不論日後怎樣,誰都怪不得他,姐姐是自找的;老方也是自找的。心境因而就平靜了,就當啥也沒發生。啥也不知道,依舊在姐姐麵前大說方營長的好話,依舊和方營長稱兄道弟,及至後來在小白樓撞上方營長也沒顯得多大的吃驚。
方營長卻是很尷尬的,大有做了賊被人當場抓住的感覺。方營長原以為自己往日的底細百順和玉環都不會知道,為防意外,還向老五、老六付了“保險費”的。不曾想,老五、老六還是和百順說了,自己又在老三的房裏被百順撞上了……
百順扯住方營長,把方營長扯到了老六的屋裏問:“你是咋啦?不是說自打看上俺姐,就再不到這來了麼?咋又來了?”
方營長見百順的口氣還好,就實話實說了:“原不想來,老三非讓來,說是有事要商量,就……就他媽來了。”
百順問:“啥事?”
方營長道:“也沒啥大事,就是給俺做了套衣服。”
百順立時想起前些時候老三給他比試過的衣料,笑了:“那套衣服怕不是給你做的吧?”
“不是給我,還能給誰做?”
百順很得意:“給我,老六不讓我要,我就沒敢要。”
方營長急急地道:“不會,不會,我和老三不是一天了,那布料是她專為我買的……”
“對,是為你買的,卻叫我量身材。”
“那或許是兩份布料。”
“不,肯定是一份……”
爭到末了,都把玉環忘了,竟自點評起長臉老三來。百順說,老三那臉很難親,得架梯子。方營長說:梯子用不著,不過,踩個板凳還是必要的。說畢,兩人都笑,老六也跟著笑,一邊笑,一邊罵他們太損,說天下男人隻怕沒一個好東西。
百順擁著老六,覺得十分的榮耀,點評過長臉老三,又點評起方營長來,—口咬定方營長眼睛有問題,全樓那麼多好姐妹沒瞄上,單瞄上個老三。方營長便為老三辯護說,老三早先並不是這般模樣的,當年很紅哩。老六馬上噘起了嘴:“紅啥呀,還不就是仗著一對大奶子甩倒了幾個臭男人麼。”百順連連點頭:“是哩,老三簡直像奶牛,該去開奶房。”
方營長很不高興,站起來說:“好,好,我眼瞎,又沒能耐,這多年都是和一條奶牛好,行了吧?你們高興了吧?”說著就要走。
百順問:“你去哪?”
方營長道:“我和玉環約好去聽戲的,七點……”
百順臉一拉:“真是我的好姐夫呢,在窯子裏都沒忘了俺姐!”
方營長這才記起百順的身份,慌了神:“我……我這是最後一次來……來這地方了,百順兄弟,你……你千萬不要去和你姐說。”
百順本想嚇嚇方營長,並就此把方營長捏住。方營長不管咋說是一定要做自己姐夫的,他這內弟便不能眼看著做姐夫的老往窯子跑,可話沒說出口,老六先說了:“百順去不去和他姐說,得看你老方夠不夠意思。”
方營長知道事情不會太糟,就問:“咋才叫夠意思?”
老六道:“明個到老來順請桌酒。”
方營長很快活地應了。
老六又自作主張地道:“還得帶著百順的姐。”
方營長道:“那自然——隻是……隻是你們可不能把今日的事說給她聽。”
百順笑笑:“我又不傻,好事咱說,這事咱不會說的,誰叫俺有你這麼個倒黴的姐夫呢。”愣了一下,又說,“不過這地方你還是少來兩趟好,你想想,一個姐夫,一個舅子,老在這裏撞上像什麼話呀!”
方營長很慚愧地道:“是哩,是哩!”
老六偏把手一拍,叫道:“那有啥呀,你們錯開時間來嘛,今日你來,明日他來,撞不上的;就是撞上了也沒啥,隻裝不認識就是……”
於是,都笑。
打那以後,百順見了方營長再沒啥不安的了,他覺著他們三人一下子拉平了,已沒有誰對不起誰的事。日後就是方營長真的倒了大黴,也是老天的報應:姐姐騙她,他也騙了姐姐。
九
方營長不敢說是請百順和老六喝酒,隻說是請玉環的客,讓百順和老六作陪。玉環一聽就不高興,冷冷的好半天沒說話。
方營長看著玉環的臉色解釋說:“百順不錯的,也不是孩子了,我這做姐夫的得讓他喜我,得有來往。”
玉環眼皮一翻:“你們來往還少?隻差沒長一個頭吧!”
方營長笑了:“這有啥不好,讓百順跟著我能長進,我正說要他到我那當連長呢。”
玉環眼睛一亮:“百順咋說?”
方營長搖搖頭道:“現在他還不想幹,老五、老六迷著他的魂呢!”
玉環又問:“若是老五、老六要他幹,他會幹麼?”
方營長想了想:“或許會吧,男人麼,總要麵子,最怕相好的女人瞧不起。”
玉環這才爽快起來,不但要請百順和老六,還要連老五一起請了。
方營長說:“又錯了,請老六就不能請老五,請老五就不能請老六,這兩個女人為百順吃醋呢。”
玉環道:“往日她們不是相處得挺好麼?”
方營長歎了口氣說:“那是做出來的嘛,女人都假兮兮的,當麵說一套,背後做一套,百順也沒法弄,現在大概和老六更近乎點。”
玉環問:“你咋就知道得這麼清楚?”
方營長愣了一下道:“還不是你家百順和我說的麼?”隨即又解釋了一句:“我從不到小白樓去,他若不說我咋會知道呢?!”
倒也是,玉環想,百順和方營長談得來,對方營長大概什麼話都說,這也是好事,她正可通過方營長影響百順,因此,沒再說啥,很高興地和方營長一起去了老來順。
和百順同來吃酒的不是老六,卻是老五。玉環不便多問,方營長便問了,是悄悄問的百順。百順說,老六有客不能來,才叫上老五的。方營長問,老六那客是誰?百順道,還會是誰?就是那個趙團長麼!方營長不知是哪個趙團長,百順就向方營長描述,方營長猜不準,便對百順說,得小心哩,可甭惹麻煩。百順唯唯稱是。
百順和方營長在這邊嘰咕時,老五和玉環就在桌那邊說話。
老五對玉環很熱乎,一口一個“姐姐”的喊著,就仿佛親姐妹一般。玉環心下瞧不起老五,臉麵上卻沒露出來,就拿她當小姐一樣對待,且對老五說,百順從小就沒了爹娘,她這個姐姐也沒盡到心,想想總是很慚愧的。老五說,不哩,百順能有今天,姐姐已是不容易了,還愧個啥?又說,百順也是好的,時常講起姐姐的好處,隻那老六不好,常挑撥他們姐弟的關係。玉環便問:“老六都說些啥?”老五道:“能有啥好話?我不學給你聽了,學給你聽你準生氣。”玉環歎了口氣說:“其實也怪不得老六,要怪還得怪百順,百順不和人家瞎扯,人家咋能知道得那麼清楚?”老五說:“姐姐的心也太善了,那老六真是很不好哩,盡教百順吸大煙、賭錢,還教了百順許許多多詐人的小勾當。最不可容忍的是,老六不把百順當人待,在床上叫百順幹的那事呀,簡直讓人說不出口。”老五說得激動,聲音不由的大了,也忘了場合,桌子這邊的百順和方營長都聽見了。
百順本不想和老五爭什麼,可老五說得太那個了點,連他和老六床上的事都說出了,百順方覺得不可容忍,遂插上去道:“姐,你別聽老五瞎說,老六挺不錯的。”老五不高興了,眼皮一翻:“喲,又傷你心頭肉了?看你急的!”百順對老五、老六都是不敢得罪的,忙又向老五扮笑臉說:“不是,不是,我和老六原就是應付,可你這嘴也太損了。”老五道:“不是我的嘴損,是老六的心損,她憑什麼不讓你見我?你是她賃下、買下的?她在你身上花了錢不錯,我在你身上花得更多!你瞅瞅,你從頭到腳這一身,啥不是我買的!”百順不敢做聲了,看看方營長,又看看姐姐,一副無奈而可憐的樣子。
玉環不曾想到,墜入風塵的老五竟會這般猖狂,拿百順像討飯的叫花子一般對待,百順偏又那麼不爭氣,一時間對百順和老五都是又氣又恨的。最終,玉環還是暫壓住對百順的火氣,把臉轉向老五道:“你說清楚,百順合共花了你多少錢,我這做姐姐的一並替他還了,省得整日受你們的欺負。”老五原想討玉環的好,並想憑借玉環的力量把百順從老六身邊完整地拉過來,一聽玉環這話,呆了。玉環偏逼上來說:“別不好意思,說個數吧。”老五這才哭了,一邊哭,一邊撲到百順身上,用拳頭打著百順的胸脯,委屈地道:“你問問百順是這意思麼?我……我是氣不過老六,才……才無意說出這話的。”百順連連點頭予以證實,方營長也在一旁勸,玉環才作罷了。
吃酒時,老五又向玉環賠不是,要玉環別往心裏去。玉環心裏還是窩著火的,想再說幾句難聽的話刺刺老五,給老五留下點教訓。可見老五一直把酒杯捧在麵前,給她敬酒,心便軟了,覺著這老五還算是老實的,便沒再說啥,把老五敬的酒喝了。
老五見玉環把酒喝了,才對玉環道:“姐姐,我和你實說了吧,我和別的男人是逢場作戲,和百順卻是真心好的。”
玉環說:“你和百順既是真心的好,就得有個長久的安排,總不能和百順老在小白樓泡呀。”
老五點點頭道:“姐姐說得是,我也想早日掙脫這苦海,隻不過……”
“不過啥?”
老五欲言又止,最終搖了搖頭道:“算了,不說了。”
玉環揣摸,老五不願說的必是錢財問題,贖身得花錢,他們姐弟沒錢,說啥也是無用的。轉而又想,就是有錢是不是就為老五贖身也很難說。一來不知弟弟是否真中意老五;二來也不知老五可能幫她把百順培養成人?她可以不計較老五的風塵出身,卻不能不計較複仇的大業。本想把這意思說出來,探探老五的口風,可話到嘴邊還是停下了,覺著自己既無為老五贖身的錢,又無為老五贖身的心,還是不說的好,遂把這話題甩到一邊,扯起了別的……
這日的酒喝得還算順和。
嗣後沒多久,張天心的安國軍第三師在馬山倒戈,第三師師長白富林通電宣布忠誠三民主義,率全師官兵參加國民革命軍。張天心震怒之下,出動兩師一旅南下討伐,轉眼間馬山一線成了戰場。馬山附近的湯集,因扼據鐵路線,也成了雙方爭奪的軍事要地,先是白富林的新七團占了鎮子,扒了鎮北的鐵道;後來張天心的人馬過來了,日夜攻打,還向鎮子裏開炮,大半個鎮子被炮火轟平了,炸死不少人。鎮中百姓一看不好,這才四下裏逃散開去。
湯副旅長帶著太太並兩個夥計,攜著大包袱小行李,滿身灰土到了省城,模樣實在夠狼狽的。湯副旅長一見玉環的麵便說,原以為省城這邊要大打一場,不曾想,倒是湯集打上了,真個是人算不如天算。玉環很高興,和湯成一起,上上下下忙著為湯副旅長夫婦張羅,且道,叔來得正好,我有好多事都要和叔商量哩。
安歇幾日後,玉環把方營長帶來讓湯副旅長夫婦見了,又把百順和小白樓老五、老六的事都說給湯副旅長聽了。湯副旅長對方營長很滿意,誇玉環眼力不差,這夫婿選得好。對百順的事,湯副旅長沒感到吃驚,隻輕描淡寫地說:“百順不學好也是自然的,我早就和你說過,他不可指望。”又道,“百順當初真該在戲班子裏學戲的,他熱戲,又有嗓子、有扮相,沒準就能唱紅半邊天。”玉環名義上是為百順,實則是為自己辯解說,“百順也還沒定形,跟好人學好人,跟壞人就學做賊。日後若是能有個上心的女人管著他,再讓他多學學方營長,或許還會有出息,為父報仇也還能有指望。”湯副旅長偏搖頭。玉環隻當沒看見,又說,“現在我也看開了,報仇不是一日兩日的事,需得有耐心,我是有這份耐心的。”湯副旅長這才點頭道,“能這樣想就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隻要有這份孝心,能盡其力,謀其事,那麼,不論成與不成,都對得起你爹了。”
最後,湯副旅長很鄭重地看著玉環,和玉環說:“你和百順都大了,有一樁事叔得和你們說了,哪日你把百順叫來,我當著你們姐倆的麵說。”
玉環道:“百順在不在都一樣,叔,你和我說便是。”
湯副旅長想了想,和玉環說了:“我和你爹的關係,你們知道,那是割頭不換的。你爹在時,我和你爹已留了後路,我們都知道自己不能老這麼殺來殺去的,到老總得有個歸宿,就聚了一筆錢做生意。你爹那時是旅長兼鎮守使,一來公務、軍務都是很繁忙的;二來也要避嫌;就讓我幹,我用那筆錢和人合夥在徐州辦了個胰子廠,這二年又辦了這家貨棧,自然,也在湯集老家買了些地。”
玉環很吃驚:“這事我和弟弟都不知道,娘死時也沒和我們說過。”
湯副旅長道:“你娘對這些事全不清楚,你爹當時沒料到會在溪河送命,啥事也沒能和你娘交待。”
玉環道:“叔,你真是好人,你今日不說,這事誰也不會知道的。”
湯副旅長笑了笑:“老天知道,咱不能欺天呀。再說了,你爹那錢也是為你們孤兒寡女預備的,我這做叔的也不能欺負你們嘛。”
玉環說:“叔把俺姐弟倆撫養大了,就是盡到了心,這錢不錢的就不要提了吧。”
湯副旅長說:“正因為你們大了啥事都得花錢,叔才得把你們應得的那半還你們。玉環,你聽著,原來我和你爹合共的本錢是八萬七千塊,現在呢,已翻做三十來萬了,還不算湯集的地。這主要是胰子廠賺的,這貨棧不行,一來開張沒多久,二來湯成也胡鬧。你們到省城來時,我原想把貨棧整個交給你們的,想想還是沒敢,怕你們撐不住。這三十萬有一半便是你和百順的,你們啥時要用,都可到賬房去支。曆年的賬目也都在,你們沒事時不妨查看一下,當然,這錢你們若一時用不上的,叔就給你們在賬上存著。”
玉環道:“那就放在那吧,我們都用不著的。”
湯副旅長笑了:“咋用不著,和方營長辦婚事不要用麼?百順成家也要用的。”
玉環不做聲了。
湯副旅長又說:“百順不能這麼下去,年紀輕輕的,總得幹點啥,跟湯成學不了好的,他要是樂意,就讓他到徐州胰子廠去做協理吧,也算有個正經事幹。”
玉環覺著湯副旅長考慮得周到,已想答應了,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心想,父親到死都對得起他們,她和百順更得對得起父親。她認定百順去了徐州,報仇的事就更無希望了,因此便道:“胰子廠的事,以後再說吧!”
湯副旅長猜不透玉環的心事,也就沒再堅持。
末了,玉環對湯副旅長說:“關於這三十萬的事,叔最好還是不要和百順說,父仇不報,百順不能花這筆錢,我也不能花。”
湯副旅長挺為難:“我不和他說,隻怕他日後會恨我。”
玉環道:“不會,他隻能恨我。他早就恨我了,有一陣子都想殺我,再多恨一次算啥?!”
話雖這麼說,玉環當晚歇下後,還是為那筆錢和怎樣使用那筆錢想了許多。想來想去,就認真想到了為老五、老六贖身的事。不論老五還是老六,總得贖一個出來,贖出的這個得能聽她的;若那老五或老六能聽她的,再若能把百順拿死,一盤棋就算活了。有個當營長的丈夫,再有個聽話的弟弟,兩個大男人相互壯著膽,或許能成事。
次日找百順談了,不提那筆錢,隻問百順和老五、老六是不是真好?百順說,是真好,和老五、老六都是真好。玉環道:“我不能一次給你娶兩房太太,你隻說和哪個最好?”百順想了半天,還是拿不準和誰算是最好的。他說:“老五這人大方,心眼好,就是醋勁大,也胖了點,不如老六好看;老六雖說好看眼眶卻又太高,沒幾個男人是她真心瞧上的,還有個當團長的客扯著。”百順要姐姐幫著拿主意。玉環說:“老五我還有點印象,老六我連一點印象也沒有,哪天我去和她們談談,談過再說,說定了就贖出一個來。”百順喜出望外,連聲叫著“好姐姐”、“親姐姐”,就像在老五、老六麵前似的。
百順根本就沒想起問:玉環到小白樓贖人,是從哪來的錢?
十
老六一見玉環就想笑,後來玉環繃著臉和她談從良的事,就更想笑了。是個下午,天怪悶的,老六先覺著熱,後又覺著渾身發酸,便懶散得很,在床上吃罷飯,連像樣的衣服都沒穿,就和不請自到的玉環談上了。玉環是坐在床邊椅子上的,老六高高蹺著腿,坐在玉環對過的茶幾上。玉環說話時,老六就一粒接一粒地吃瓜子,還把穿著玻璃絲洋襪、掛著繡花拖鞋的腳,不時地在玉環麵前搖來晃去,連半截紅褲衩都露了出來。
這引起了玉環深深的厭惡。
玉環忍著氣,還是把要說的話說完了,說到為父複仇時,鼻子還酸了一下。老六也就是在她述說複仇計劃的當兒,腿腳停止了晃動,收斂笑容認真聽了幾句,過後又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了。
玉環畢竟是百順的姐姐,老六對玉環還算是好的,老想笑,終是沒笑的,還喚茶房為玉環泡了茶。憑心而論,老六那日不想怠慢玉環,甚至還想討玉環的好。老六見玉環說到後來沒了精神,就端出煙盤說:“姐,你歇歇,抽幾口提提神吧。”
玉環搖頭道:“我從不用這玩意。”
老六慫恿道:“好吸著哩,香噴噴的,全是最好的貨了,不是姐姐你來,我還舍不得拿呢!”
玉環說:“那你吸吧,吸完告訴我,你是咋想的?”
老六就去吸煙,泥也似的曲在床上,紅紅的小嘴對著煙燈叭噠個沒完。好容易等老六吸完了煙,大半個時辰已過去了。
老六起身時,儼然換了個人,眼亮了,臉色也好看多了,渾身的懶散勁全沒了。
玉環覺著怪稀奇的,就問老六道:“這大煙真提神麼?”
老六嘴一撇:“那還有假!不信你也試試!”
玉環不願去試,隻問:“你們也讓百順抽麼?”
老六道:“是百順自己要抽。原先還好,一回一錢就打住了,現在不得了了,攥上槍一次能幹掉兩錢多、三錢,不瞞姐說,再這麼下去,我都供不了他了。”
玉環不由暗暗叫苦,心道:自己是來晚了,早知百順抽大煙會抽到這地步,真該早些來的。早到這來一下,早和老五、老六談談,情況或許會好些。就算不能完全阻止住百順的墮落,至少他大煙不會抽得這麼凶。玉環相信,大煙必是老五、老六誘著百順吸的,隻是到後來,百順吸得凶了,老五、老六供不起了,才生出了後悔之心。
老五、老六都不是東西。
盡管心裏這樣想,嘴上卻不能說,強壓著一肚子氣,玉環再次對老六道:“你和百順都不能這麼下去了,我不知你想定了沒有?若想定了,就給我個話,我回去後也再想想,看究竟是為你,還是為老五贖身。百順既看中了你們,我想攔也攔不了,倒不如成全了你們。”
老六這才笑了起來:“姐呀,你咋這麼頂真?人咋著不是一輩子?我覺著在小白樓就挺好的。”
玉環一愣:“這是真心話麼?”
老六點點頭:“是真心話,我知道姐姐是為我好,再騙姐姐就不好意思了。我和老五不同,三年前就被人贖過的。贖出去後還真過不來,就又跑到小白樓來了。”
玉環不相信世上還有這種人:“那……那你真不想讓我贖了?”
老六道:“我是自由身,根本用不著誰來贖。我要隨百順去過安靜日子,任誰也管不著。可我喜歡和百順玩,卻壓根沒想過要和他一起過日子,姐,你不知道守著一個男人過日子有多煩!哪能像在這,想睡到啥時睡到啥時!想和誰好和誰好!”
玉環大有受了捉弄的感覺,既失望又生氣,不知該說啥。
老六卻又說:“這世上像樣的男人也少見,我至今還沒碰上呢,就是想再次從良也沒個主。”
玉環起身道:“那算我沒說。隻是你既沒有和百順真心相好的意思,日後就甭纏著百順了。”
老六道:“話不能這麼說,我和百順是真心好的,我比老五對百順好,不信你問百順去。”
玉環道:“我不用問誰了,我的眼還沒瞎,耳朵也沒聾。”說著,已向門口走。
老六在背後說了句:“你那眼啥也沒看清。”
玉環在門口轉過身:“我沒看清?”
老六慢慢走到玉環身後:“你沒看清百順,也沒看清老五,百順這輩子也成不了你想指望的人,鬧不好,他會殺你。老五更幫不上你的忙,她要守著百順過日子,咋也不會讓百順去冒險複仇的。所以,我勸你甭白費心了,一切聽其自然吧!”
玉環不願再聽老六的廢話,抬腿走了。回去就和百順說,這老六不是東西,對你沒真心。百順不信,就到老六那問。老六還算老實,把和玉環說過的話,又對百順說了一遍,叫百順再別來找她,讓百順死了心。
然而,老六和百順總算好了一場,分手終有些戀戀不舍。老六先哭了,引得百順也哭了。兩人淚水漣漣一起吃了最後一頓飯,飯後又在老六房裏溫存了一番。臨別,老六送了隻銀殼懷表給百順,對百順說:“你姐不容易,你得聽她的,就是真和老五結了婚,也得聽她的,切不可事事聽老五的。不是我說老五的壞話,她這人心眼小,又缺點俠義心腸,你老聽她的,這輩子都成不了真男人。”
百順道:“我不是男人,還會是女人麼?”
老六歎了口氣說:“你算啥男人?我看還不如我這個女人呢!我一直把你當個可心的玩意玩,你都看不出?”
百順道:“咋看不出?可你對我好,我樂意。”
老六說:“你沒出息,不如你姐一個渣。你別以為長個就算男人了,你不算,就是你姐不來,我早晚也得甩了你的。”
百順為討玉環的好,把老六這話又說給玉環聽了。玉環覺著很奇怪,她實在弄不懂這老六算是什麼人?老六說給百順的話,都是她早想說的,隻因她是姐,說不出口,而老六竟說了,竟在和百順分手時說了,真不知是啥意思?
玉環這才對老六有了些好感。
也僅僅是好感而已。老六不願過良家婦女的日子,一切就無從談起了,玉環唯一的選擇隻能是老五。
和老五是約出去談的,談得不錯。
老五不像老六那麼放肆,在玉環麵前是很拘謹的,一見麵又為上次酒桌上的失禮向玉環賠不是,直怨自己沒規矩。玉環說話時,她就認真聽,還為玉環打扇子。因是來見玉環,又是談從良的事,老五的打扮也恰如其分,沒了上回吃酒時的妖冶,這很讓玉環高興。
玉環問:“從良後,你能和百順好生過日子麼?”
老五瞅著自己的腳尖說:“能的,姐姐不能為百順做的事,我都能替百順做。”
玉環點點頭,又問:“百順的身世你知道麼?”
老五說:“知道的。”
“他爹咋被殺的,你也知道麼?”
“百順說過,說是他九歲那年的事,在一個火車站。”
“溪河車站”。
“對,是溪河車站。就是現今這個張天帥殺的。”
“你若做了百順的媳婦,對這事會咋想?”
“姐,你咋想?”
“我問你呢。”
老五道:“你做姐的咋想,我就咋想唄!”
玉環說:“你或許知道,我是想為父報仇的。你得和我一個心扶持百順,得把他扶持得像個男人。”
老五連連點頭:“那是的,我自然會和姐姐一心來做的。百順過去被老六教得太不像樣子了,幾乎弄成了軟蛋。姐你不知道,有一回老六把自己的髒褲衩套到百順頭上,百順還笑哩。”
玉環直覺著惡心,想打斷老五的話頭,可看老五是一副真誠的樣子,就忍住了。
老五又說:“隻要百順脫離了老六,咱姐妹倆一個心,自然能讓百順出息。”
玉環點點頭,和老五又說了些別的事,最後道:“今個就這樣吧,我回去再想想,你回去也再想想,都想好了,我就去找你幹爹正式談贖身的事。”
老五說:“我不要再想了,你就是不給我贖身,我也要自己贖的,我不能在小白樓呆一輩子,我打從破身那日就想從良。”
玉環雖是對老五印象不錯,對談話也很滿意,可不知咋的,總感到哪裏不對勁。老五過分的順從,讓她起了疑。對老五的話,她總不放心,就找方營長商量。方營長來了,玉環又發現,自己是無法和方營長商量的。方營長全然不知她的複仇計劃,隻怕她一說,沒能從方營長那裏討來主意,倒先嚇跑了方營長。
就像百順甩不開老五、老六一樣,如今玉環也甩不開方營長了。玉環想,或許正是因為自己真正戀上了方營長,有了同樣的感受,才不嫌老五、老六的下賤,才如此這般的成全了弟弟。可她成全弟弟,又有誰來成全她呢?真是天知道!
玉環心頭真苦。
方營長應約而來,來到後見玉環啥話不說,又愁眉不展,心下有了幾分惶惑,便擔心是那小白樓的事被玉環知道了。湯副旅長到省城後,百順和湯成花錢都不方便了,可倆小子偏又要鬥蛐蛐,且老是鬥輸,就找他借錢。昨天百順又借錢,他正巧打麻將輸了個精光,沒錢給百順,百順是很失望的。因此方營長就想,百順會不會生氣?生氣後會不會在玉環麵前告密?
在玉環麵前很小心地坐下,先扯了扯老長官湯副旅長的情況,問老長官在省城可過得慣?問玉環可陪老長官四處走走?還自告奮勇道,老長官當年也是嶽大江的上司,他抽空必得陪老長官到嶽大江的守城司令部走走的。
玉環說:“嶽司令那已去過了——先是嶽司令來,後又派副官把他接了去,還送了不少東西。”
方營長說:“這麼說,老嶽還不錯,算講交情的。”
後來就沒話了。
方營長說:“那咱去吃飯吧?還去老來順。”
玉環應了,和方營長一路向老來順走,走在路上不住地想:是不是幹脆和方營長挑明了說?把為父複仇作為結婚的前提條件亮出來?同時也把自己對老五的疑惑端到桌麵上,讓方營長定奪?可一直到進了老來順,還是沒敢說,怕這話一說,一頓飯就吃不安生了。
方營長心裏怯著,也沒多少話說,最後進了老來順大門,方營長一摸口袋,想起錢早已輸完了,才紅著臉說了句:“壞了,我他媽忘了帶錢……”
玉環笑笑:“我有,也該我請你一次了。”
十一
方營長最終還是在湯副旅長那裏弄清玉環心思的。玉環老這麼和他拖著,不和他談結婚的事,讓他著急。方營長一著急,就想到了湯副旅長,就找了湯副旅長。
那日正巧玉環不在家,湯成說,玉環去了小白樓。方營長又有些本能的緊張。湯成卻又說,是為百順的事去的,玉環要把和百順相好的老五贖出來。方營長這才放下心來,提著禮品盒子,去了湯副旅長住的後院堂屋。
湯副旅長正在堂屋看報,見方營長進來,放下報紙,給方營長讓了座。方營長一坐下,湯副旅長就指著報紙說:“看看,我說張天心要栽吧,真就要栽了!馬山、湯集那邊還和白富林打著,孫大麻子的定國軍又動作起來,南麵國民革命軍再一攻,張天心的氣數就盡了,張作霖也救不了他的命!方營長,你說是不是?”
方營長道:“老長官曆來就是料事如神的,那還會錯?!”
湯副旅長笑了:“料事如神不敢說,看人我還是看得準的。我早看出白富林在張天心手下呆不長,你們的嶽司令在張天心手下也呆不長,今天是白富林,明天就是你們嶽司令了。”
方營長不相信:“老長官是說,嶽大江也會走白富林的路?”
湯副旅長點點頭:“遲早的事。老嶽這人有野心,一心想學吳玉帥,決不會久居人下,當初這老嶽就看不起玉環的爹,現在也看不起張天心。給我接風時他就說了,張天心是福將,混到如今全憑運氣,不是本事。又說,張天心更不是做帥的材料。”
方營長道:“嶽大江是狂了些,可在張天心麵前大約還是老實的。聽他的副官說,他拍張天心的馬屁很起勁呢……”
湯副旅長笑笑:“這不足為憑,當初老嶽也拍過我和玉環的父親麼!”
方營長不想盡扯這些沒味的話,見湯副旅長又一次提到玉環的父親,就大表了一番忠心,且談了一通“想當年……”,勾起了湯副旅長親切的記憶。方營長趁湯副旅長沉浸在親切記憶中的當口,向湯副旅長說起了自己對玉環的一片真心,央求老長官勸勸玉環,早把婚事辦了。
湯副旅長說:“玉環這丫頭太強,我勸是沒用的,她有個大心思,不知你知不知道?”
方營長問:“啥心事?”
湯副旅長歎了口氣:“為她爹複仇。她對你好是真的,她和我說過的,我也覺著你不錯,可她既想為父複仇,就不願拖累你了……”
方營長不大相信:“她爹死了這麼多年了,她還記得這麼真?”
湯副旅長道:“是哩,她總也忘不了。誰勸也沒用。有這孝心也讓人感動,我後來也就不勸了,任她去吧!”
方營長道:“您老還得勸勸,憑她一個弱女子,這仇咋也報不了!”
湯副旅長不做聲了。
方營長又說:“她兄弟百順也不是能報仇的人,就算張天心日後真栽了,也還有餘黨嘯聚,他們姐弟倆要除他也難。”
湯副旅長這才說:“你方營長就沒想過出點力麼?你口口聲聲對不起老長官,如今又和玉環是這關係,就忍心做壁上觀?”
方營長一怔,搖搖頭道:“我……我他媽沒想過。”
“那你就好生想想吧,想出個頭緒,再去和玉環說。”
方營長因此就去想了。開始咋也想不出頭緒。玉環這弱女子竟要殺人,且是殺張天心這麼個大人物,實是發瘋。不說他老方幹不了,沒機會,就是幹得了,有機會幹,也是不能幹的。老長官生前對他好不錯,張天帥也沒對他壞過,他對張天帥壓根恨不起來。在玉環麵前順杆爬是一回事,玩真的又是一回事了,為了再好的女人也犯不上去冒這個險。女人像衣服,脫了這件能換那件,命可是自己的,一次玩掉就沒了。
悶了幾天,沒敢去找玉環,怕被玉環粘上脫不了身。這期間百順和老五來了一次,來請他吃飯,是老五的東。老五直說玉環的好話,又讓他不由地起疑,怕那老五和湯副旅長一樣成了玉環的同黨。
也是賤,開初是躲,後來卻不由地想起玉環來了,記起了玉環的不少好處。隻怨湯副旅長,不怨玉環。報不報仇都是湯副旅長說的,玉環沒說。人家玉環真好,不願拖累他。
這麼一想也就想明白了:和這麼個好女人是不能輕易分手的,就時下來說,一切都是假的,隻有結婚是真的。他若是和玉環成了婚,馬上再生個孩子,玉環忙孩子都忙不過來,就顧不上她爹的陳年舊賬了。就算她還顧著也不當緊,幹不幹都在他,他不幹,玉環也是沒轍的,大不了雙方散夥各走各的路,他也不損失啥。再說,玉環畢竟是女兒,老長官還有百順這麼個兒子,真到非幹不可的時候,也得讓百順幹,與他老方沒太大關係的。
這才發現,玉環是把希望放在百順身上的。玉環三番五次要百順到他手下去當兵,大概就是為將來準備的。日後,他老方隻要好好配合玉環,在必須的時候把百順送上去也就是了,玉環自己不會動手,也不會讓他動手的,玉環都不願和他說這事,咋會讓他動手呢?!他實是多慮了。
大大咧咧地去見了玉環,見麵就說:“這幾天忙,老有差,沒來找你,真他媽想你哩。”
玉環問:“都忙些啥?”
方營長道:“瞎忙唄,馬山那邊吃緊,狗日的孫大麻子的定國軍又鬧,城裏人心不穩呢,學生、商人都搗亂,今日請願,明日遊行,張天心讓抓,嶽大江也讓抓,弟兄們就苦了……”
這都是實情,方營長認為,玉環該知道。
玉環顯然是知道的,聽後,淡淡地說:“怪不得人家罵你們是一幫瘋狗呢……”
方營長笑了:“誰說不是呢,人家當官的叫咱咬誰咱咬誰。要說瘋麼,或許真是瘋的,可俺老方沒瘋。”
玉環指著方營長的額頭說:“我說你瘋了就是瘋了,不瘋咋不來見我?”
方營長正色道:“我他媽想心事呢。湯副旅長都和我說了,我想了幾天,覺著得幫你和百順宰了張天心個龜兒子,為你姐弟出了這口惡氣。”
玉環一愣:“當真?”
方營長胸脯一拍:“這還有假?我說過的,在溪河有槍就敢打張天心個狗日的,今後有機會自然還會幹。倒是你,太信不過我,至今沒和我說起過這樁心事,實在是看不起我老方!”
玉環撲到方營長懷裏哭了:“你……你真是好人……”
方營長摟著玉環,益發慷慨起來:“好人算不上,漢子能算一條!玉環,我和你說實話,就是你不讓我宰張天心,我也是要宰的。這許多年,你在等著,我老方也在等著哩!老長官對我好,我能忘了老長官麼?忘不了的!我今個兒把話說在這兒,隻要我老方活一天,就不會忘了你那爹,我那老長官。我老方要不把張天心這雜種宰了,就是他媽婊子養的!你信不信?”
玉環在方營長懷裏抬起淚臉,哽咽道:“我……我信!”
方營長卻把話題一轉說:“不過,這是樁大事,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辦下的,你需有耐心,得容我和百順好生準備,還得等機會。”
玉環連連點頭:“我聽你的,都……都……聽你的。”
方營長儼然成了玉環的主子,手托下巴,很威風地在玉環麵前踱著步,又說:“百順現在這樣是不行的,我得好好帶帶他,得把他身上的那幾根骨頭弄硬實,你得幫我。”
這都是玉環的心裏話,玉環哪有不應的道理?玉環忙道:“我從今日起,就把百順交給你了,你咋整都行。”
方營長馬上想到小白樓那一出,先自把話說到了前頭:“我要對他嚴加管束的,不會像你心腸那麼軟。我現在就和你說清,日後百順沒準會說我的壞話,會到你麵前罵我……”
玉環說:“你放心,我不會信他的話的。”
方營長道:“那好,過幾天,我就去和百順談,要他到我那掛名領份餉,先當個連副,三連連副進了軍法處,他媽的一時半會也出不來,正好讓百順頂缺。”
玉環想了想:“隻怕百順不願幹,為這事他和我鬧翻過,說是恨不得打死我呢!”
方營長手一揮:“那是你沒能耐麼,我若真叫百順幹,他必會幹的!我有辦法對付他嘛。”
“啥辦法?”
“我讓他先看看帶兵的威風,比如說,哪天我訓話,就帶百順去看,讓他看了眼熱,覺著不當兵就沒法活,到那一步,給他個連副幹,他舍得不幹?”
玉環對方營長真佩服極了,覺著方營長做營長實在太屈才了,按她的想法,方營長最不濟也能當當團長、旅長。
玉環想到栽培方營長時,方營長也想到了自我栽培的問題。
“嶽大江那裏還得去打點一下,咱倆去,也得讓湯副旅長去,辦喜事時,無論咋著,也得把他請來。得讓這家夥提攜咱——玉環你想,若是老嶽栽培我個團長,我他媽有一團人手,做起事來豈不更方便?”
玉環在那日完全暈了頭,方營長這話中透出的明顯投機都沒聽出來,還一味點頭稱是。
也就在那日,玉環遂了方營長的心願,沒再趕方營長走,留方營長吃過飯後,又留方營長在房裏過了夜,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了方營長。
在那伴著痛楚的歡愉時刻,玉環依然沒忘了父親,她在那忙亂造出的血紅中,再次看到了父親滿是蒼老皺紋的臉。
玉環渾身顫栗,緊摟著方營長問:“你……你不會騙我吧?”
方營長說:“不會。”
“你真能說到做到麼?”
“能的。”
說這話時,方營長心中已有了幾分後悔,心中翻來覆去老想著一句話:“女人都是他媽禍水,都是他媽禍水……”
十二
老五在玉環麵前雖有些假,卻是真心要跟百順的,她喜歡百順,往日為百順沒少和老六鬥氣,今個兒獨占了百順,心理上就很快意,覺著自己勝了老六,對老六是個打擊,隻衝著這一點,在玉環麵前裝裝孫子也值得。她裝孫子隻是暫時的,真出了小白樓,孫子自然不要再裝,玉環拿她是沒辦法的。至於那報仇不報仇的,全是扯淡,她料定百順不會幹,也從未打算要慫恿百順去幹,她和百順要好生過日子,幹那瘋事做啥?!玉環也真傻,竟就信了她,竟就到小白樓找她幹爹談了。
幹爹太壞,開口就是三千塊,玉環說這價太高,幹爹說,嫌高你別贖。玉環偏要贖,又偏要壓價,就把嶽司令搬了出來。嶽司令一出麵,幹爹沒轍了,兩千塊寫下文書,隻等玉環送錢來。
偏在這當兒,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那宋大少爺來了,也要贖,且出價四千五。幹爹自然想讓宋大少爺贖。就讓宋大少爺打通關係找了張天帥的幕僚長吳大賴子。吳大賴子是張天帥的紅人,嶽司令也惹不起,嶽司令就退了,也勸玉環退。玉環不願退,說,宋大少爺出四千五,咱也出四千五,人是非贖不可的,事就僵下了。
在沒和百順好之前,老五倒也是願隨宋大少爺從良的,可那宋大少爺沒個和她爭奪的角就不急了。如今,見玉環為自己弟弟贖人了,才急起來,弄得老五左右為難。宋大少爺為人輕浮,卻有錢;百順沒多少錢,人卻比宋大少爺好;老五甩不下宋大少爺,也撇不下百順。極希望一邊抓著宋大少爺的錢,一邊摟著百順,把兩頭的便宜都占了。
這自然不切實際。
最後,老五的天平終是倒向了百順。促使她倒向百順的原因有兩條,其一是,她知道了玉環和百順的家底:卻原來百順和他姐姐也是有些錢的,雖沒宋大少爺那麼多,也還是夠她花上大半輩子的了;其二是,知道了老六在使壞。老六為了讓她去做宋大少爺的花瓶,通過和自己相好的趙團長,幫宋大少爺勾上了吳大賴子。老六自己得不著百順,也不想讓她得去,她偏要氣氣老六,就要從百順那良!
於是乎,老五就對宋大少爺說了:“我是不在乎錢的,就在乎個情字,百順對我有情,我自得跟百順,你錢再多,我也不眼熱。老六喜你,你該去贖老六,老六比我俊,又比我浪,準讓你受用。”這話老五和玉環說了,玉環怪感動的,就說:“老五你真好,開初我還疑你不真心呢。”老五說,“不說衝著百順,就是衝著你,我能不真心麼?我不真心真該天打五雷轟了。”又咬牙切齒告訴玉環,老六不是東西,故意跟她們作對。玉環不明不白多出了兩千五,也是恨老六的,就罵老六不得好死。
老五被贖出後,一時沒處住,先在國民北路租了間房子。百順就此長在那小房子裏了。玉環也常來,一邊張羅著老五和百順的喜事,一邊也忙著自己和方營長的婚事,老來找老五一起上街看東西。
這可以說是玉環和百順關係最好的時日了,姐弟倆不吵鬧了,事事相讓著,就連辦婚事兩人也讓。百順說,姐姐得先出嫁;玉環就說,她先出嫁不好,她一走,家裏就沒人了,百順也就孤單了。百順直笑,說,啥家不家的,都在一個城裏住著,城也就是個大家了。玉環還堅持,一口咬定,父母不在,她就得把父母的責任都盡了。老五覺著玉環很有個做姐姐的樣子,對玉環也從心裏多了幾分尊重,就勸百順先把事辦了,別辜負姐姐一番好意。百順見老五也這麼說,心才動了,找湯副旅長去商量。湯副旅長說,何不把兩樁事一並辦了,大家都熱鬧?
這才定下兩邊一起辦,方方麵麵的準備都抓緊了。百順想在外找房,國民北路的房子老五臨時住住可以,真要做長久安排是不行的。湯副旅長卻要百順別去找了,婚後就住三江貨棧。百順不願再麻煩湯副旅長,執意不從,湯副旅長才說,三江貨棧一大半都是你和玉環的,你住在這,自是天經地義。百順不解,湯副旅長才又把和玉環說過的話,對百順說了一遍。
百順去問玉環,玉環道:“這都是真的。咱爹生前死後都對得起咱,百順,咋對咱爹你就看著辦吧!”百順沒做聲,玉環又說,“我原不想叫叔和你說的,他今個既說了,我也沒辦法,我隻希望你住著那屋,能常想著咱爹。”百順道:“我自會常想著爹的。”
回去後,百順不安起來,咋想咋覺著姐姐話中有話,原以為姐姐越變越好了,為父複仇的事不會再提了,沒想到她還記著哩!心中有事,自是寢食無味,連和老五做那事都做不好,老五埋怨,百順就歎氣,歎到後來,拿定了主意,對老五說,寧願不要父親留下的十五萬,不住三江貨棧,也不能再聽姐姐的。老五聽百順這麼一說,怨氣更大了,大罵百順是窩囊廢。百順以為老五也想讓他去為父複仇,便決然道:“我寧守一世清貧,也得過肅靜日子。”老五說:“我不讓你肅靜了麼?殺人放火的事咱不做——你就是要做,我也不會讓你做,可那錢咱得要,那房咱得住。咱憑啥不住?那都是你爹的,又不是你姐的,啥王法上也沒規定繼承老爹的產業就得去為老爹殺人!”百順說:“那我愧。”老五說:“沒啥愧的,我生下的兒子就是你老爹的孫子,咱替你老爹傳宗接代哩!倒是你姐,一出嫁就是人家的人了,咱想咋著她都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