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順覺著這話也不無道理,姐姐終將是外人,馬上和方營長一結婚,也就管不了自己了,他和老五就是住下那房子,承繼下那產業,安心過平靜的小日子,姐姐也沒辦法。
心裏那愧卻總也驅趕不了,頭一回想到,自己算不得男子漢。老六說得不錯,並不是長根就算男子漢了。他就不算男子漢,姐姐倒像男子漢。隻可惜姐姐是女的,姐姐要是男的多好,她準會像秦瓊似的,留下個萬世不倒的英名,讓人四處傳唱。
因著秦瓊,又想起了湯集和劉老板的戲班子。那戲班子最出眾的幾出戲裏就有一出《打登州》,劉老板扮的那秦瓊,最是英姿勃發。當初他試著想唱一回秦瓊,劉老板偏是不許,今日卻不管了,要找回男人的豪氣,是非唱上幾句不可的。於是便唱,以為自己站在戲台子上了,那長須遮住了臉頰上的酒渦,正麵向台下捧角的看客哩!
在三家店內上了刑,
龍困沙灘難以翻身,
馬渴了思飲長江水,
人到難中想賓朋。
第一家想的是那魏老道,
第二家想的是那徐茂功……
唱著唱著就泄了氣。百順自知不是秦瓊,更無魏老道、徐茂功之類的賓朋可想,就對老五說:“咱還是自己找房吧。”
老五叫道:“你敢再說找房的事,我就回小白樓,也學那老六,過隻讓自己舒心的日子。”
百順無奈,隻得把愧疚深藏心底,賣力地去為姐姐和方營長張羅,千方百計要讓姐姐高興。他覺著,姐姐高興了,自己才能好受點,反正這樣的日子不會太長了……
姐姐和方營長的房子也賃下了,是方營長出麵賃的,就在三江票號對過的街麵上。百順很熱情地和方營長一起去看。房子是老式的,合共三大間,還有個大院子。方營長問百順咋樣?百順說湊合。方營長叫了起來,說,“還湊合呢,你看這房子多亮堂,這院子有多大,在院裏都能帶兵操練了。”
就在那能帶兵操練的院子裏,玉環和方營長成了親;這邊三江貨棧,百順和老五結了婚。隔著一道街,兩邊的炮仗一起爆響,兩邊的喜酒同時開喝,一條街都鬧騰起來了。
賓客來的不少,守城司令嶽大江來了,許多玉環和百順從未聽說過的旅團長也來了,光玉環這一邊的喜錢就收了八百多,百順那邊也有一千六七百。兩邊主婚的原都是湯副旅長,湯副旅長後見嶽大江來了,嶽大江又對玉環一口一個閨女地叫著,就讓嶽大江做了玉環這邊的主婚人。
嶽大江很感慨地對湯副旅長說:“今日為老長官的一對兒女在這把喜事辦了,咱也就對得起老長官在天之靈了。”湯副旅長說:“是哩,我就此閉眼,也敢去見俺大哥了。”
也就是在這婚宴上,嶽大江透露出張天心的敗象來。據嶽大江說,馬山一戰,白富林在國民革命軍的配合下,打敗了張天心的討伐軍,經一個多月的休整後,又作為北伐軍的一部分卷土重來。孫大麻子的定國軍暗中正和北伐軍聯係,參加北伐也隻是時間問題。而北伐軍在短時間裏已集結了近二十萬兵力於長江沿線,大有一舉北上之勢。嶽大江問湯副旅長咋辦?湯副旅長笑笑說,“這還要問我麼?過去咋辦,你今日還咋辦麼。”嶽大江也笑了。
玉環、百順和湯副旅長都沒料到的是,喜酒喝到半截時,張天心的幕僚長吳大賴子來了,送來了張天心的一千大洋。吳大賴子說,張天帥原想親臨道賀,隻因籌劃戰事脫不開身,派他作為代表盡點心意。
玉環對湯副旅長說,這一千塊不要了,得讓吳大賴子帶回去。又問湯副旅長,她和百順的婚事張天心咋會知道的?湯副旅長也納悶,便問嶽大江。
嶽大江道:“那怪玉環自己,她為老五贖身,鬧得沸反盈天,也把我和那姓吳的都拖上了,有一回在督府開會,張天心問我,我才說了這個中緣由。”
湯副旅長又問:“姓張的送錢是啥意思?難道他忘了,玉環和百順的爹就是他殺的?”
嶽大江道:“正是覺著愧,張天心才這麼做的。那日他就和我說,早些年他心氣太盛,枉殺了不少人,想想是很悔的。”
湯副旅長冷冷一笑:“隻怕他覺著自己也要變做人家案上的肉了,才有了這悔意吧?!”
嶽大江道:“先甭管這些,咱們做主,把這一千塊收了,不收不行;不收,玉環和百順日後要有麻煩。再者,張天心知悔是好事,派人送錢來,總比派個槍手來好。”
湯副旅長認為嶽大江說的有理,就把嶽大江的話當做自己的話對玉環說了,玉環恨恨地道,“那好,我就留下這一千塊將來給他送葬。”
這日老六也來了,先在百順那邊,給百順和老五送上了禮錢,喝了幾盅酒後就到玉環這邊來了,對玉環說:“姐姐,我今兒是衝你來的,不是衝百順和老五來的。”
玉環說:“你不該來,你沒鬥過我。老五終是跟了百順,沒跟宋大少爺。”
老六笑道:“我才不和人鬥呢,我隻是覺著老五跟宋大少爺更合適,是為老五好,也是為你這姐姐好。”
玉環說:“你別叫我姐,我不是你姐。”
老六哼了一聲:“我敬你,你卻好歹不分,這就是你的不是了。等你為老五和百順的事後悔時,才能看出我這一番苦心呢。”
這時,方營長走過來,要給老六敬酒。老六把酒喝了,衝著方營長嫵媚一笑,說了句:“三姐要你保重哩!”言畢,也不管方營長和玉環作何反應,對著遠處的什麼人一聲嬌叫,風一般地飄走了。
玉環對老六提到的三姐有些疑惑,本想問方營長,可轉念一想,大喜的日子問這事太晦氣,再者,老六不懷好意是很明顯的,就沒去尋根刨底。方營長自然更不願找事做,順著玉環的意思罵了老六兩句,也就算了。
喜事辦得還算圓滿,除了張天心一千塊大洋帶來的陰影,和老六帶來的一點小小的不快,其它都還說得過去。玉環和方營長,百順和老五,在分別送走吃喜酒的賓客後,都想到了各自圖謀的今後……
下
十三
婚後沒幾天,方營長就請百順去看演操,百順不想去,可又不願駁姐夫的麵子,就含含糊糊應下了,應下後也就忘了。方營長偏不忘,演操那日,真派個小個子排長來喊他了,他摟著老五賴在床上不想起。老五也不叫他起,百順就隔著門縫對小個子排長說:“你去稟報你們方營長,就說我今個不去了,下回操演時再看吧。”小個子排長老老實實走了,沒多會,又老老實實回來了,身後還跟著自己姐姐玉環。玉環進了門,挺和氣地和百順說:“你得去,方營長好心好意的來請你,你又答應過的,不去不成。”
百順這才去了,還討好說,不是衝著方營長那姐夫,卻是衝著姐姐去的。
去後才知道,原不是什麼演操,卻是手槍營的弟兄上操,這新姐夫想在他這內弟麵前擺威風。做營長的姐夫把手下四百多號弟兄集合起來,先學那洋鬼子的正步走,兩隻腿杆不打彎,哢哢哢的一勁往前湧,倒也有些氣勢。後又練徒手對打,踢騰的場院裏塵土飛揚,像個熱鬧的大集。
弟兄們這邊正練著,方營長過來了,對百順說:“你小子真不像話,我派了個排長都沒請動你,才又派了太太。”
百順道:“有啥看頭呀,小時候在鎮守使署我就看過,人比你這還多哩!我爹是旅長,你才是個營長。”
方營長笑了:“營長小了?管四百多口人呢!”
百順挑剔說:“練得也不咋的,我學過拳的,懂行,一看就知道這裏麵沒幾個高手。”
方營長挖苦道:“既沒高手,你小子就上去試試,我他媽閉眼摸一個也能陪你玩個痛快。”
百順不傻,連連擺手道:“免了,免了,我這不是和你鬧著玩麼,你別當真。”
方營長沒當真,又說:“百順,你跟我一起上台子,我訓話給你看。我一個星期必得給他們訓一次話的,要不訓話,營長當得就沒味了。”
於是,不練了,方營長讓副官吹哨子,把隊伍集合起來,自己訓話。百順心中怪怯的,不大想站到土台子上去,方營長卻硬把他拉上去了。
方營長讓百順在土台一側站著,扯著嗓門開訓,很威風,也很沉著:
“弟兄們,你們練得好,就得這麼練下去,當兵吃糧不他媽的練一身本事還行麼?不行的!既當兵,就得練,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不說你們,老子也練呢,老子冬天敢洗冷水澡,你們知道不?所以要練,要好好練,涼水洗,咱得要越洗越硬……”
方營長這麼一訓,訓得百順服氣了。
散操後,百順和方營長說:“姐夫,你真行,訓起話來一套套的,我就不成。我往台子上一站,若沒鑼鼓家什壯著膽,啥話都想不起來,心還發慌,眼不知往哪看才好。”
方營長道:“我今天訓得太一般,讓你老弟見笑了,去年有一回我是訓得真好,一口氣訓了二十五分鍾。”
百順覺著不可思議:“啥話能說二十五分鍾呀,又不是唱。”
方營長很得意:“這你就不懂了。訓話訓話,關鍵不在話上,隻在個訓上,那回有幾個家夥鬧餉,鬧到老子頭上來了,我能不訓麼?就訓了,沒覺著就訓了二十多分鍾。”
百順問:“鬧啥餉?你莫不是扣了人家的餉吧?”
方營長搖了搖頭:“也沒扣,就是晚發了一個月,說來晦氣,那陣子手氣太壞,打牌輸,鬥蟲也輸,晚發兩天也是無奈的事。”
百順又問:“你訓話時說,涼水洗越洗越硬,是真的麼?”
方營長笑了:“我哪知道?我當兵時上峰也這麼給我訓,就學會了。”
百順想,方營長或許是知道的,隻是不說罷了,如今方營長已成了他正經姐夫,有這經驗也不好和他明說的。他隻想回去自己試試,沒準用涼水洗洗就管用。這陣子老不行,老五一直抱怨。
方營長見百順來了興致,就誘導道:“你看當兵帶兵有意思吧?”
百順敷衍道:“有意思。”
方營長樂了:“那你過來跟我當連副咋樣?”
百順一怔,忙搖頭:“不,不,我不是那塊料,我不會訓話。”
方營長說:“當連副不要訓話的,有連長訓的。”
百順還是搖頭。
方營長知道這事不是一天能辦成的,也就沒再和百順談下去,隻要百順回去再想想。
百順回去沒想當兵的事,倒是掛記著那句很實用的話,就對老五說:“這一趟沒白去,得了一秘方。”老五問是啥秘方?百順說:“到晚上就知道了……”
方營長向玉環稟報卻是很興奮的,一口咬定百順的心活動了,再哄哄沒準能成。玉環很高興,弄了許多酒菜犒賞方營長,讓方營長吃了個大醉。方營長一醉,便生出了天大的膽量,拔出匣子槍在玉環麵前揮著,說是要帶著手下的弟兄把張天心滅了。玉環說:“別胡鬧,你那些兵才不會這麼幹呢。你要真有這份心,我倒有個主張。張天心不是送了一千大洋來麼?咱受了人家的大洋,自該去謝謝人家的,見了張天心拔槍斃他。”方營長說:“行,行,明個咱就去。”說畢,倒頭便睡著了。次日,玉環再問,方營長卻笑道:“說說而已,哪能真這麼幹呢?一來他狗日的不會見咱,二來,見了,咱也無法下手,任誰見張天心都不能帶槍,這家夥鬼著哩!”
見玉環很失望,方營長又說:“百順跟我學著,慢慢就會出息起來,這仇遲早會報的。眼下,咱先把張天心的狗頭寄存在他自己的脖子上,就等於在銀行存錢似的,到時再取。”
玉環這才笑了。
在婚後最初的日子裏,玉環是相信方營長的。方營長說百順會出息,玉環就認為百順會出息了。為了百順的出息,玉環還找老五談過幾次,要老五也像方營長那樣,多方誘導百順。老五口頭上連連答應,心裏卻另有想法。
老五一門心思想接過三江貨棧,做個老板娘。
百順不願當兵,也就不想打三江貨棧的主意,且湯副旅長夫婦還在貨棧裏住著,就勸老五別財迷。老五說:“我才不財迷呢,不是咱的,咱分文不要,是咱的,咱就得把賬算算清。親兄弟明算賬麼,沒啥不好意思的。”百順說:“就是算下來,也要有俺姐一份。”老五說:“別一天到晚你姐你姐的,你姐嫁出去就是外人了,根本不攤分這份家業。”百順爭辯道:“俺姐對俺爹最癡心,叫誰說她都有資格分,倒是我愧。”老五說:“你咋愧個沒完了?成親前要往這住,你說愧,如今分家,你又說愧!你要真就愧成這樣,何不一頭吊死!”百順不敢做聲了。
老五這才換了副笑臉說:“親兄弟大了都要分家的,何況和外姓人了?你明個就拉著你姐去和湯副旅長、湯太太說,徐州那廠子咱不要,湯集的地咱也不要,咱就要這貨棧。”
百順道:“我才不說呢。你不想想,人家湯副旅長夫婦把我們姐倆拉扯大容易麼?咱這樣幹,人家寒心不寒心?再說,這家業的事,湯家不說,咱能知道麼?”
老五哼了一聲:“好,你不去說,我就去說,反正我不欠湯家的人情。”
百順道:“你也別去,這不好。”
老五不聽,還是去了,一去才知道,湯副旅長已病了幾日。老五見湯副旅長躺在床上,才有點不好意思了,先問了湯副旅長的病,又跑到街上買了不少吃的,最後終還是把要說的話說了。
湯副旅長表麵上沒有不高興的樣子,一口答應把三江貨棧交給百順和玉環。又問老五,是不是玉環和百順不好意思說,才讓她來說的?老五道,百順是不好意思,玉環卻是不知道的。湯副旅長問,玉環若知道,會讚同這樣分麼?貨棧終是不如徐州的廠子。老五說,玉環已出了嫁,不會再多問這種事的。湯副旅長聽出了老五這話中的意思,明確道,還是得問問玉環的,這份家業也有她的一份。
老五猶豫了兩天,沒敢去問玉環,倒是玉環來找她了。
玉環見麵便說:“你們兩口子真做得出來,剛搬進人家主人築的窩裏,就要趕人家主人了,也不和我這個做姐的商量商量!”
百順吞吞吐吐地說:“姐,老五也是好意,怕和你商量後,你……你抹不開麵子。”
老五接上道:“是哩,俺真是這樣想的。”
“不對吧?是怕我分一半家業走吧?”
百順和老五臉都紅了。
百順紅著臉說:“姐,我……我沒這意思。”
玉環指著老五道:“她有這個意思。”
老五心裏怪怕的,嘴上卻不否認,她知道,這一關遲早得過。
僵了半天,玉環才又說:“別以為我今個是想來和你們爭啥,我啥也不爭。隻是要和你們說清一樁事,你們應下,這三江貨棧就是你們的,不應下,我就一把火把它燒了。你們知道,這種事我做得出。”
老五和百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了好半天才問:“啥事?”
玉環盯著百順道:“你給我到你姐夫那去當兵!”
百順呆了,可憐巴巴地看著老五。
老五笑道:“嘿,我以為有啥了不得的大事呢,不就是當兵麼?百順去就是了!這陣子,我就一直和百順說這事呢!”伸手捅了百順一下,“是不是呀,百順?”
百順稀裏糊塗點了下頭。
老五又說:“那日觀操回來,百順的心就有點動了,直誇姐夫威風。我就在一旁說了,有這麼個做營長的姐夫,咱去幹個連副,準沒虧吃。百順也說是。”
玉環道:“那好,百順,今個你就當姐的麵大膽說一聲,這連副你幹了!”
百順不說。
老五火了:“你說呀,咋成啞巴了?”
百順被姐姐和老五兩個人逼到了牆角上,已無路可退,隻得說了句:“我……我去當兵。”
玉環道:“大聲說!”
百順不由想起了當年在父母墳前的情形,覺著這麼多年過去,他都成家立業了,姐姐還是這麼霸道,真恨不得甩姐姐一個耳光。然而,因著老五和三江貨棧,卻不敢,隻得大聲道:“我去,去到姐夫那當連副!”
玉環從懷裏掏出勃朗寧,摔到百順麵前的桌上,冷冷說了句:“那好,我就候著你了!”說罷,眼中的淚禁不住要往下滴,玉環怕被百順和老五看見,扭身走了……
玉環前腳走,百順後腳就和老五鬧起來,說老五為了個小小的三江貨棧就賣了他,把他往姐姐的槍口上送,壓根沒安好心。又氣恨恨地說,他這輩子的仇人不是張天心,正是自己這死不了的姐姐!老五道:“你知道就好。我叫你去,也是無奈,咱得過日子,沒點底子不行。你不去當兵,你姐沒準真敢到咱這放把火。”百順說:“那我幹脆把俺姐弄死。”老五道:“這倒不必,你去當那連副,不一定就去殺人。要殺讓你姐夫殺,關你屁事!”百順哭喪著臉道:“那我非去不可了?”老五說:“先去吧,看著不對勁你就跑回家。”
就這樣,百順成了自己姐夫的部下,到手槍營做了連副。
也就是在百順剛穿上軍裝那日,湯成來喊百順和玉環過去,說是湯副旅長病重了,連日高燒不止,看情形怕是不好。玉環、百順和方營長立馬隨湯成去了三江貨棧。進屋一看,湯副旅長真就不行了,頭敷毛巾在床上躺著,無一絲活氣。身邊有兩個先生,一個老的,一個小的,都搖頭。湯太太守在床邊哭,老五站在一旁發呆,不知該咋辦。玉環和方營長一商量,決定去找嶽大江想辦法。
當晚,嶽大江來了,還帶了軍醫來,連夜把湯副旅長送進了安國軍的軍醫院。到軍醫院住下沒兩天,湯副旅長就死了,至死也不知得了什麼病。玉環嘴上沒說,心裏卻認定湯副旅長是讓百順和老五氣死的。辦喪事時就私下對方營長說:“老六說對了,老五真不是東西!今個兒,叔毀在她手裏,日後,咱們若大意了,隻怕百順也要毀在她手裏的!”方營長連連點頭道:“是的,是的。”
十四
湯副旅長死後不久,一場大戰爆發了。二十萬北伐軍分三路北進,對張天心的安國軍發起了不可阻擋的強大攻擊,相繼在省城西北的何縣、東北的酒汪子,突破張天心的防線,一舉擊潰安國軍和奉軍十八萬人馬,把戰場推到了省城四周。孫大麻子的定國軍成了國民革命軍的新六師,與白富林的獨立師一起,從側翼向省城急速推進,和正麵攻擊的北伐軍形成相互依托之勢,省城已勢在必失。嶽大江一看情況不妙,當即和正麵北伐軍聯絡,率部起義,把張天心推到了絕路上。
省城易幟那日怪嚇人的。嶽大江下令易幟時,張天心還在城裏的督府。督府四周禁了街,擔當警戒的是張天心的雙槍衛隊,兵力約有兩個連,衛隊長姓錢,對張天心十分忠誠。東關附近還有兩個團,其中一個是重炮團,也是張天心信得過的隊伍。嶽大江當時在城裏的兵力也隻不過兩個團,但嶽大江還是決定幹,以保護城池為借口,先穩住了重炮團,對重炮團的劉團長說,“你隻要中立,不在城裏開炮,就算你站過來了,北伐軍進城,我包你無事。若是張天心僥幸勝了,你還照做你的團長。”劉團長心裏明白得很,一小時後就答應照辦。另一個團不予答複,嶽大江就下令自家的兩個團開上去,用連珠槍堵住了他們的進路和退路。
這一切布置完後,嶽大江才親率自己的護衛隊和方營長的手槍營開赴張天心的督府,上演全武行。百順是手槍營的二連副,自然逃不脫,隻得隨人行動。百順跟著嶽大江和自己姐夫,沿國民大道一路南進時,那連副做了才剛剛二十八天。
機會就這樣奇跡般地送到麵前。那日,如果方營長和百順願意,是完全有可能親手幹掉張天心的。嶽大江率隊出發前就說了,倘或張天心和他的衛隊抵抗,就武力解決,斷不可留下後患。
方營長清楚,嶽大江是想幹掉張天心的,幹掉張天心,嶽大江便無後顧之憂。行前,嶽大江雖沒明確發出對張天心個人的格殺令,但格殺的意味已隱含其中。一路開進時,嶽大江還裝作無意地和方營長談起老長官,說老長官知道張天心有今日,必會含笑於九泉之下。
方營長嘴上應付著嶽大江,心裏卻道,老子才不上當呢!張天心不管咋說也是個督辦,就是敗到底,也有一幫貼心的部屬。他殺了張天心,沒準就會有人來為張天心複仇;他不能為著死了多年的老丈人種下禍根。再者,嶽大江又是出名的滑頭,極可能在他殺了張天心之後,翻臉不認賬,把他斃了,為自己撈個好名聲。
自己不願幹,卻認定百順有義務幹,方營長馬上把嶽大江的話說給百順聽了,要百順相機行事,於必要時擊斃張天心。百順說:“我不行,要幹得你幹。”方營長火了:“你狗日的真他媽混賬,你爹的事你不管,倒要我這外人來管,有道理麼?!”百順不做聲。方營長又道:“你甭怕,嶽司令既有這意思,你隻管幹就是,嶽司令會賞你呢。”百順這才說:“到時看吧。”
到了督府前的大都督路,就和張天心的雙槍衛隊交上火了。嶽大江的護兵隊和方營長的手槍營立馬占了街麵兩旁的房屋,發起進攻。雙方都使上了連珠槍,衝在頭裏的弟兄死傷不少。打到後來,不知是張天心的雙槍衛隊不行了,還是張天心本人下了命令,督府門前挑起了白旗。兩邊槍一停下,督府的一個副官長就過來了,請嶽大江到督府去談。嶽大江不去,張天心就和嶽大江在電話裏談。
張天心說:“你老嶽不夠意思,落井下石。”
嶽大江道:“我不是落井下石,隻是要順應潮流民心。”
“那你也不該趕盡殺絕。”
嶽大江連忙聲明:“我並無趕盡殺絕的意思,隻是想把天帥禮送出境,以使南軍沒有攻城的借口。”
張天心道:“那好,我走就是,張作霖早已給我備下鐵甲列車。”
嶽大江放下電話沒多久,張天心的車隊就出來了。張天心的膽量要比嶽大江大,車到嶽大江麵前時,停下了,張天心從車裏鑽了出來,嶽大江上前敬了禮,張天心還了禮。
嶽大江說:“我對不起天帥。”
張天心說:“沒啥,人往高處走麼,都這樣的。”
嶽大江又說:“我這麼做也是為天帥保留點底子,何時天帥再起,兄弟一定會抵死相隨。”
張天心哈哈大笑道:“我真若再起,你會跟我的,這我信。說是抵死相隨就過分了……”
兩個耍槍杆子玩手腕的大人物說話時,方營長和百順都在場。方營長站在距張天心不到三米開外的麻包旁,百順站在張天心身後一家洋貨店的台階上,兩人手裏都有槍,槍膛裏都有子彈,卻沒有一個動彈的。
平心而論,張天心出現在麵前時,百順頭腦裏閃現過開槍念頭的,可一看看周圍的情形,又主動放棄了。張天心身邊護兵不少,那姓錢的隊長手提雙槍,惡狠狠地向這邊看著,百順總覺著是在瞅他。錢隊長瞅上了他,他就完了。他那軍裝才穿上二十八天,槍法和人家不能比,他一槍打不死張天心,人家一槍卻能放倒他。因而,百順極希望方營長下手,方營長距張天心更近,錢隊長又沒瞅上他,他開槍更有把握,於是,就朝方營長看。
百順看方營長,方營長也看百順。
方營長心裏極矛盾:他自己不會幹這傻事,卻不知道是否該讓百順去幹這傻事?方營長把百順投過來的目光誤解了,以為百順是在征詢他的意見。那當兒方營長也糊塗了,眼見著嶽大江和張天心談得這麼熱乎,就揣摸嶽大江是想放張天心一條生路的,就向百順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
兩人眼睜睜地看著張天心安然鑽進汽車,又眼睜睜看著汽車開遠了。張天心當晚上了張作霖派來的鐵甲列車,出關逃往奉天,兩個男人唯一可能完成複仇的機會,就這麼化作了烏有。
玉環因此大怒,罵方營長騙了她。
方營長振振有詞說:“我沒騙你,是你家兄弟騙了你,他為自己的親爹都不敢幹,憑啥我就得幹?”
玉環無話可說了,有這麼個孬種弟弟,她真是無地自容,盛怒之下,當著方營長的麵狠狠打了百順一個耳光,又一把抓起方營長的左輪手槍來,對著百順要摟。方營長一看不好,上前將玉環抱住。
玉環手中的槍還是摟響了,槍口朝天,射出的子彈穿透了房頂……
十五
百順連著幾天噩夢不斷,一會兒夢見自己被姐姐殺了,一會兒又夢見自己被錢隊長殺了,每每醒來都是一身虛汗。老五也怕玉環瘋狂之下真個會把百順殺了,或者到三江貨棧放把火,就勸百順先回湯集躲一陣子,等玉環消了氣再回來。百順不幹,先是說,如若姐姐想殺他,他躲到哪裏姐姐都能找到。後來又說,他好歹也是個男子漢,這回就和姐姐拚到底了。
真就打算拚了。這不是他要拚,是姐姐要拚的,姐姐先向他開了槍。當時若不是方營長摟住姐姐,抓住了姐姐的手,隻怕自己真送了命。因此便想,既然姐姐啥都不顧了,他還顧那麼多幹啥?他隻有殺人,把這個可惡的姐姐殺掉,一勞永逸地除卻後患。
其後幾天,百順向方營長告了假,躺在自家床上不斷地抽大煙,抽了睡,睡了抽,醒著想,夢著想,不住地設計著謀殺姐姐的方案。
最先想到的是用槍,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衝到姐姐家,當著方營長的麵把姐姐一槍打死。這最解氣。姐姐當著方營長的麵打他耳光,對他開槍,他這是一報還一報。可沒一會兒工夫,又自我否決了,覺著不行。其一,有方營長在,他是殺不了姐姐的;其二,就是真得了手,方營長也不會放過他,不把他當場打死,也得讓他吃官司。他既要殺了姐姐,又不能讓誰抓住把柄。
這麼一想,想到了製造事故:他完全可以把姐姐哄到外麵,比如哄到一段城牆上,把她推下去,姐姐摔死了,也就死無對證了。誰也不會想到他這個親弟弟會謀害自己的親姐姐。隻是這麼做也無完全的把握,萬一姐姐摔下去死不掉,他同樣會有麻煩。
最終想到的是下毒,盡管百順知道這是娘兒們幹的勾當,還是選定了這麼幹。這麼幹安全,砒霜毒人一毒一個準,不愁姐姐不死。湯副旅長可以突然死掉,姐姐為何不可以突然死掉?就是真有啥疑問,也不會疑到他頭上。沒準方營長會想,姐姐是因著無法複仇的失望才去死的。
精神為之一振,百順終於甩開了煙槍起了床,到藥店裏買了一包砒霜,像那欲刺秦王的壯士荊軻,極悲壯地到姐姐家去了。到姐姐家,卻又猶豫了,不是沒機會,是不敢下手。覺著姐姐已看出了他的陰謀。根本不敢正眼去瞧姐姐,隻和方營長胡亂談著閑天。姐姐一直不理他,他也就不和姐姐說話,直到走時才對姐姐說了句:“老五請你到我們家吃飯。”姐姐冷冷地回了聲:“留著你們的飯吧,你們那門我不會再進的。”
百順回家就哭了。老五問百順哭啥?百順才把自己沒有實施的謀殺端了出來。老五說:“你沒幹是對的,真幹了,不說你說不清,隻怕我也說不清呢!”百順道:“我不是怕說不清,是覺著自己太無用。”老五嘲笑道:“你才發現你無用?我可是早發現了。在小白樓時我不就說過麼,你不敢殺張天帥,也是不敢殺你姐的。”
老五的嘲笑進一步刺激了百順,百順把以往的一切細細回想了一下,竟沒發現一點值得自豪的事跡,越想越覺著自己太窩囊:身為人子,不能為父複仇,仇人站在麵前都不敢開槍;到後來倒和親姐姐結了仇,想殺姐姐。想殺姐姐本已荒唐,卻又不敢殺就更荒唐了。想來想去,百順就想到了死,覺著自己活在世上真沒意思。
百順把要尋死的念頭先和老六說了,很淒涼地問老六:“我死後,你會哭麼?”老六格格笑道:“你先去死麼,你不死我咋知道?”百順大為傷心,鼻涕眼淚都下來了,哽咽著說:“我知道你不會哭的,你恨我贖了老五。”老六道:“你贖誰是你的事,與我何幹?!你又說這話,讓我生氣。”百順道:“就算是生氣吧,我都要死了,你還不會哭麼?”老六又笑道:“那我哭就是,你讓我哭幾聲,我必會哭幾聲的。”
從小白樓出來,百順想,老六不是無情,而是料定他不會死。他要真是死了,老六必會很傷心的。老五、老六兩個,他真心喜歡的還是老六,和老五成親後,更覺著老六好了。在回去的路上,百順便在心中暗對老六說:“老六,這回你真是錯了,我百順是真要死的,我不敢殺別人,卻是敢殺自己的。你今日不攔我,我一死你就得悔了。”
次日又和姐姐、姐夫暗暗訣別,很想告訴姐姐,他已買下了一包砒霜,打算摻著大煙一起吃。姐姐卻還是不理他,他就去和方營長說,他若是不在了,叫方營長和姐姐別難過。方營長說:“你小子瘋了?年紀輕輕就想到死,實在混賬。”百順被方營長一勸,心裏有了些暖意,流著淚道:“姐夫,你別勸我,我活得太累了,活夠了……”方營長很害怕,忙去喊玉環,對玉環說:“百順想不開,要去死。”玉環大聲道:“他想死就讓他去死,他死了我也就不指望他了!”
百順再沒想到姐姐會這麼絕情,淚流滿麵跑回了家。
百順到家時,老五恰巧和湯成出去辦貨,百順沒和自己太太訣別,自然不好馬上就死,便把砒霜並那大煙土都取出來,先做物質的準備。看著砒霜又覺著傷心,這本是為姐姐準備的,今個兒卻要自己來吃,實在有點太他媽的窩囊。又想,自己已是要死了,煙總要最後吃一口的,不說是自殺了,就是被官家砍頭、槍斃,也讓吃頓歸天飯的。於是,便扛起煙槍,如饑似渴地騰雲駕霧。正吸著煙,玉環追來了。百順以為玉環終是怕他死,來勸了,甩下煙槍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玉環很平靜地說:“你別哭,我也不勸你。你姐夫讓我勸你,可我不勸你。你真要想死,就得橫下心去死,別鬧得滿世界都知道,卻又不死了!你死了我自然也是傷心的,可認真想想,覺著你死了也好:你死了,我就能指望你姐夫了。”
百順呆了,連哭都忘了。
玉環又說:“啥時去死,別讓我知道,也別讓旁人知道。知道人家會攔的。”這麼說著,玉環就向門外走,在門口又冷冷來了句:“我怕你連自己去死的膽也沒有!”
百順這才明白,姐姐是真巴不得他死的。姐姐說得清楚:既不能指望他為父報仇,就得指望方營長了;而他活著,方營長就不會認真去幹。他就是死了,也沒擺脫姐姐的意誌,也是按姐姐的意誌死的。
這大概就是命了,他百順大約命中注定要在姐姐手心裏生,在姐姐手心裏死,生不得好生,死不得好死。
這時,百順還是想死的,反正他認命了。
不曾想,偏在這當兒,老五回來了。老五見百順守著那包砒霜獨自飲泣,先把砒霜奪了,又對百順罵道:“你真是越來越渾了,早幾日想殺你姐,今個兒又想殺自個了。”百順流著淚道:“姐姐盼我死。”老五怒道:“她越是盼你死,你才越不能死呢,真死了正稱她的心!咱得活著,硬生生地活著,就讓你那黑心的姐氣死!”
這話真對百順的心思。百順這才知道,滿世界的人,也隻有老五對他是一片真心。老五的真心很輕易就打動了百順,就讓百順打消了死的念頭。
一不願死,問題又來了:這正被姐姐說中了,他連死的膽也沒有,老六那裏隻怕也要笑話的。
百順把這擔心向老五說了。
老五道:“你是為別人活的,還是為自己活的?!她們憑啥笑話你?有膽量就讓她們先死一回給我們看看!”
百順說:“她們沒要死,是我說要死的……”
“你現在不是又要活了麼?”
“正因為這樣才……才丟臉呢!”
老五撲哧一笑:“臉算啥?不就是一張皮麼,丟就丟唄!”
百順賴道:“這麼說,那我不如死了的好。”
老五這才說:“好,好,我去對你姐,對老六說,你是真死了,我把你救下的,這還不行麼?”
百順想了想,認為也隻能這樣了,更好的挽回麵子的辦法怕是沒有了,遂點頭應允了,點頭的當兒大有撿了條命回來的感覺……
十六
自殺鬧劇過後,玉環對百順的期望完全破滅了。在玉環看來,百順沒死也等於死了,隻差沒埋罷了。百順也當自己死了,整日躲在屋裏吸大煙,不說不敢見玉環,連方營長也不敢見。軍裝幹脆脫下了,掛名連副也不再做。有一日,玉環去三江貨棧看湯太太,無意中見了百順,竟不敢相認。百順滿麵煙色,瘦得像影子,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玉環既氣又恨,本想痛罵百順一番,可話到嘴邊又收住了,覺著百順反正是毀了,再罵也沒用。
方營長沒毀,改編為國民革命軍後依然做營長,依然一星期給部下訓一次話,講講涼水洗的道理,心勁也挺足的,還一心想升。
改編之初,方營長見嶽大江勢力坐大,混成旅變成了獨立師,就以為水漲船高,自己也能升個團長,便老拖著玉環去拜望嶽大江,還和玉環一起陪嶽大江的姨太太們打牌。牌打來打去打到各團的團長都到了任,方營長才漸漸看出了自己升官無望,才無可奈何地收了心。
這時,玉環已漸漸看出了方營長的虛偽和滑頭。
想升官時,方營長對玉環還是尊重的,玉環說起為父複仇的事,方營長還在嘴上應著,板著麵孔說什麼官做的越大,這事就越好辦。等到官夢破滅,複仇的事就不再提了,有時玉環提起,方營長也裝聾作啞。
玉環便想,方營長恐怕從未認真想過為她父親複仇的事。方營長骨子裏隻怕和百順是一樣的貨,不過歲數大些,比百順世故些罷了。後來又發現,方營長為人也不老實,在小白樓還有個相好的女人,就越發傷心了。
玉環這才體味到了老六說過的許多話,隻恨自己早沒聽老六的忠言。如按老六的意思,不把老五贖來給百順做老婆,就讓老五去跟那宋大少爺,湯副旅長或許不會死。百順也不會越變越沒出息,及至毀掉。她要早聽老六的話,把老六當做知己的朋友,也會早一點看透方營長的,最不濟也能在婚前弄清方營長在小白樓的底細。
玉環好悔。
因著這份悔,玉環對方營長漸無好臉色,三天兩頭和方營長為著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不休,雙方的關係日漸緊張起來。鬧到後來,方營長竟很少再回家,公然到小白樓去和長臉老三鬼混,偶爾回家,對玉環也愛理不理的。玉環再提起當初允諾的複仇,方營長便沒好氣地說:“都啥年頭了,還複仇複仇的!張天心敗了,大家都把他忘了,還有啥仇要複?!”玉環說:“敗了不等於死了,不殺了張天心我死不瞑目。”方營長桌子一拍道:“那你就去殺,別擺弄完你家兄弟又他媽來擺弄老子!”
玉環被這話激怒了,這才下定決心靠自己的力量來完成複仇。
那當兒,玉環已懷了孕,張天心敗逃奉天後也杳無音訊,玉環就一邊等著生孩子,一邊查探張天心的消息,還挺著大肚子整日練打槍。勤務兵說:“太太,槍聲會嚇著肚裏的孩子。”玉環道:“嚇不著,讓孩子早點聽聽這槍聲好,出世後就不會像他爹、他舅那樣孬種!”
玉環還到小白樓找了老六,對老六說:“事到如今我才知道,你是對的,這世上真沒啥好男人值得嫁。”老六說:“你現在悔也不晚,趁年輕把那老方甩了,還能安心做自己要做的事。”玉環道:“我正是這樣想的,隻是要把孩子生下來。我得留下個種,自己能把啥都做了,就算了,做不成,就讓我的兒子或女兒來做,除此之外,我任啥不想了。”老六說:“你這人一條道走到黑,真少見。”玉環說:“你呢?像你這種人不也少見麼?”
兩人都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老六後來就成了玉環的朋友,聽到什麼消息,就來向玉環報告。
玉環臨產前一陣子,老六來報告說,打聽到張天心的消息了:“這狗東西現在不在奉天,卻在天津租界裏,還夢想東山再起呢。”玉環問:“你聽誰說的?”老六道:“聽趙團長說的。”玉環又問:“趙團長的話可信麼?”老六道:“自然是可信的,趙團長接到張天心的幕僚長吳大賴子一封信,邀他和張天心當年的老部下到天津去聚聚,為張天心祝壽。說張天心呆在洋人的地界上怪愁悶的。嶽大江也接到了信,看了信就罵張天心賊心不死。”玉環說:“嶽大江罵歸罵,去還是要去的,他那家底一半都是張天心的,不去一下兵就不好帶了。”老六說:“正因為如此,嶽大江才恨張天心,沒準到天津祝壽就會把張天心殺了。”玉環道:“嶽大江才不會呢,這家夥太滑頭,就是真想幹,也不會在洋人眼皮底下幹,更不會自己幹。”
真叫玉環說準了,兩個月後,祝壽在天津租界如期平安舉行了,場麵不小,中外不少報紙都發了消息,有的報紙還發了張天心身佩佛珠的大幅照片。張天心對報館發表談話說,自己已皈依佛門,再無心於塵世爭鬥,且日夜思悔昔日的罪孽,以求心境的安寧。嶽大江和張天心的那幫老部下老老實實地去了,又老老實實地回來了,回來後還邀請張天心到省城散心。
這期間,玉環已生下一個七斤重的男孩,取名鐵娃,正在月子裏。老六來看她,她便問老六:“你說這回嶽大江請張天心來省城,是好心還是惡意?嶽大江是不是想對張天心下手?”老六說:“這得看了,張天心真的皈依了佛門,嶽大江就不會下手,反之,嶽大江就會下手的。”玉環問:“張天心這屠夫真會皈依佛門麼?”老六不知道,就說:“這得問嶽大江,嶽大江這趟天津不是白跑的。”
玉環便去問嶽大江,一問才知道,嶽大江是真想殺掉張天心的。
嶽大江很真誠地說:“玉環,我瞞別人,不能瞞你,為了你那爹,我那老長官,這一回我是非除掉張天心不可了。省城易幟時,我就暗示過方營長,他偏不幹,眼睜睜地看著張天心跑了……”
玉環說:“當時你是守城司令,方營長不殺,你也能殺麼!”
嶽大江道:“這你就不懂了,正因為我是司令才不能殺呢!當時張天心還有兩個團在城裏,我把張天心殺了,兩個團一鬧起來不就亂了套?方營長就不一樣了,他是小人物……”
玉環說:“過去的事咱不提了,隻說這回吧。”
嶽大江決絕地道:“這回我自得為你爹報仇。”
玉環發現了嶽大江的虛偽,心中頗不高興,就陰陰地看著嶽大江說:“別老說為我爹,你還是說說你自己的心思吧!為我爹報仇是我的事,根本不是你的事。”
嶽大江歎了口氣,這才說出了心裏話:“張天心真不是東西,到這地步了還不死心,還想使我的壞……”
玉環道:“所以你才把他請來散心,想趁機殺他?”
嶽大江點了點頭。
玉環平靜地說:“那好,你請來,我殺!”
嶽大江一愣:“你?”
玉環道:“對,是我,我活到今日,就是為了這一天!”
嶽大江搖了搖頭:“你不行,要幹隻能讓百順幹。”
玉環哼了聲:“百順隻會吸大煙,這事他幹不來。”
嶽大江又道:“那還有方營長嘛!我去和方營長談……”
玉環道:“方營長是個啥貨色,你還沒看出來?上回在督府他不敢幹,這回就敢幹了?!我不指他了,就我幹,反正這是我們家的事,你也別管了。”
嶽大江想了一下說:“這不光是你的家事,也是關乎地方、國家的大事。你去幹,萬一失手,麻煩就大了,張天心的老部下沒準要在省城和許多地方鬧事,我怕也吃不消……”
玉環道:“你別怕,我不會牽扯你的。再說,我也不會失手的。嫁了你手下的這位方營長,我沒落下別的,倒是落得把槍玩熟了。到時候我若不能放倒姓張的,你隻管拿我是問!”
嶽大江說:“就是不失手,我隻怕也要拿你是問的。如今不是軍閥混戰無法無天的時代了,你殺了人我也不能明目張膽就放你,這你也得好好想想。”
玉環冷冷一笑:“我早想過,大不了一死,我不怕的。隻是你說如今不是無法無天的時代,我不服!如今有啥法?有啥天?我爹死了這麼多年,不是白死麼?誰用法去治張天心了?”
嶽大江解釋說:“那年頭的事就扯不清了,都是軍閥打軍閥……”
玉環叫道:“我爹是不是軍閥我不管,我隻知道他是我爹,我就得為他複仇!”
嶽大江無可奈何說:“你真倔!我和你扯不清。”
玉環道:“已扯清了,我殺人,我償命,與你嶽師長沒點關係,到時你該咋辦咋辦!”
嶽大江這才覺得過意不去,說:“隻要有可能,到時我都會為你說話的,這一點你放心。不過,你回去再想想,這麼幹值麼?我不想讓你一個女人家這麼幹,這……這畢竟也是我的事,主要還是我的事……”
玉環聽嶽大江這麼說,才真誠地道:“你不玩假,能承認是你的事就好,我就能把你當朋友。對朋友我不說假話,我真是啥都想過了,想了十年多了,今日有了機會我就得幹。是你的事不錯,仇家卻是我的,你真替我殺了,我反會恨你的。”
嶽大江又托著下巴想了好一會兒,終於橫下了心:“好,那你就幹吧!到時我會安排好一切,決不讓張天心有任何還擊你的手段!”停了一下,又說,“也得和你再說點實話,你去幹或者百順去幹,自然比我手下的人幹要好。你們和張天心有仇恨,大家都知道,不會往別處疑的。再說你又是女人家,還生了孩子吧?到時找人保釋也有理由……”
玉環淒然搖了搖頭:“這你就別多想了,到時我自己會照應自己的……”
十七
秋涼後,張天心真到省城來了,還和嶽大江一起閱了兵。方營長回來後故意氣玉環說,天帥威風不減當年,連嶽大江都還怯他三分。玉環根本不理方營長,當天就帶著兒子鐵娃到了三江貨棧湯太太那裏,把兒子鐵娃托付給了湯太太。湯太太正打算回湯集。玉環沒攔,還說,回湯集好,要走就早走,把鐵娃也帶回去,找個奶娘養。湯太太很驚訝,問玉環要做啥?玉環說,不做啥,隻是方營長的隊伍要開拔,自己帶著孩子不方便。
送走湯太太和孩子,玉環去找了老六,對老六說:“我得走了,得去殺張天心,定好在火車站殺。當年張天心在溪河車站殺了俺爹,今日我要在省城車站殺了這老王八。”
老六點點頭道:“我料到了。一聽說張天心到這來,我就算定你不會放過他。”
玉環眼中聚滿淚,哽咽著說:“老六,也……也隻有你知道我的心,我兄弟,我男人都不知道我的心……”
老六問:“我能幫啥忙麼,到時要不要我去?”
玉環搖搖頭道:“不要你去,該安排的嶽師長會安排的,我和嶽師長都商量好了。”
老六說:“嶽師長的話也不能全信的,這世上的男人沒一個靠得住,你得想到,姓嶽的會殺人滅口,沒準在你放倒張天心後,他就會讓手下的人打死你,他不敢碰張天心,卻敢殺你。”
玉環淡淡道:“這我早想到了,我就和你說實話吧,這次去了,我就沒想過活著回來!敗了,我自要送命,成了,我這輩子的心事了了,也不想活了!老六,你說咱活著有啥意思?這世上的男人有幾個還有男人味的?”
老六歎了口氣:“也是的,這世上的男人一多半都該去奶孩子!”然而,話頭一轉,老六又道,“正因為這樣,你才不能喪氣呢,你才得生法活著回來,讓世人知道,沒他們這些男人,咱也能成事。”
玉環苦笑道:“既沒男人,還要我們這些女人做啥?!”
老六熱烈地說:“我們女人會教他們咋做男人!”
玉環搖了搖頭:“男人從不是教出來的,我過去太蠢,老認為能教出來,就做了一場夢。”
老六立時想起了百順和方營長,知道玉環心中很苦,就甩開這話題,又勸道:“不管咋說,你都得想開些,你若說這一去真不回了,那我勸你還是別去,仇要報,卻不能再搭上一條命。”
玉環點了點頭,強做笑容說:“那當然,隻要能活著,誰也不想死的。可我得作最壞的打算,萬一我回不來了,我要求你一件事。”
老六問:“啥事?”
玉環道:“幫我把鐵娃帶大。鐵娃現在湯集,我讓湯太太請個奶娘帶,湯太太年事日高,若是有個好歹,日後卻要請你帶。我不會虧你的,湯副旅長分割我們姐弟家產時,給我留了一筆錢,還留下了湯集的二百畝地……”
老六忙打斷了玉環的話:“你別和我說這個,我是啥人你知道,帶不好你兒的,你說啥也得自己活著回來!”
玉環道:“我是說萬一……”
“萬一你回不來,也有你兄弟,你男人……”
玉環叫道:“他們會把我兒子再帶成個軟蛋!”
老六被玉環這天大的信任震撼了,愣了半晌才道:“姐姐,你……你若真是這麼想,這……這忙我就幫了!我斷不會讓你那鐵娃變成軟蛋的!我……我就把他當做我的兒子看哩!姐姐,你……你隻管放心!”
玉環哭了,摟著老六說:“我……我放心,有你老六這話,我……我就放心……”
老六眼中的淚也出來了,她抹去淚,仰起臉,正經對玉環道:“姐姐,你別再喊我老六了,老六是我在小白樓裏的排行,我的本名叫錢慧珠,老家離湯集也不遠,你這一去若真有個好歹,我就離了小白樓,去湯集領咱鐵娃。咱鐵娃大了,我會把他的來曆和你的事都告訴他的。”
最後,老六又說:“姐姐,過去我也是對不起你的,百順變成今日這樣,與我也有關。我從沒拿百順當正經男人待過,就像男人玩我一樣玩他,玩得他整個成了麵團兒。”
玉環搖頭歎道:“我不怪你。你不玩他,他也不會有出息,男人都是生成的,不是教出來的,我方才說過……”
槍擊張天心是在三天以後的一個下午,為了便於隱身,更為了事後好向輿論交待,嶽大江讓自己貼心的副官長給玉環剪了頭發,換了身少校營長的軍裝,又給玉環配了支二十響的駁殼槍,讓玉環事先進入車站守候。
行動前,嶽大江在與張天心應酬的間隙,最後一次問玉環,“你不會後悔吧?”玉環點了頭。嶽大江又說,“你若後悔還來得及,我可以派人到車上去幹。”玉環道:“不必了,我有把握在車站了結這事。”
中午,嶽大江為張天心餞行,暗中安排部下灌了張天心和張天心的隨從吳大賴子不少酒。吳大賴子完全醉了,站都站不穩。張天心也喝了不少,直誇嶽大江講交情。嶽大江說,這是該當的,天帥不管在哪,總還是天帥麼!趁著張天心醉意矇矓時,嶽大江提出要張天心的槍,說是作個紀念。張天心當即把槍給了嶽大江,嶽大江也回贈了把嵌銀柄的漂亮洋手槍給張天心,讓張天心去賞玩。張天心接槍時就問了句,咋沒子彈?嶽大江道,子彈原是有的,隻是玩光了,正托人到上海去買,買到當親自派人送到天帥府上,張天心未疑有詐,把槍收起來,也沒再說啥。
三點整,師部那邊不急不忙發出送客的汽車,火車站這邊嶽大江的副官長已風風火火地到了,對玉環說:“一切都安排好了,張天心的槍被騙下了,他那幕僚長醉成了泥,你幹吧,全當是對付一頭死狗。”
三點二十五分,車站四周禁了街,嶽大江的護兵隊把進站口和月台圍了個密不透風,玉環一副軍人的樣子,隨那副官長出來了,徑自插入護兵隊中。因有那副官長在身邊,玉環出現在護兵隊中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三點三十五分,四輛小汽車開到了火車站進站口。嶽大江從第一輛車中出來,張天心從第三輛車中出來,出來後,二人手拉手站在車旁說話,說得熱情而懇切。玉環覺著嶽大江的虛偽真是不可思議,知道幾分鍾後張天心就要一命歸天,還在一本正經地演戲。玉環真想在這兒一槍放倒張天心,讓這老家夥死得更明白些。可玉環最終沒幹,她得言而有信。根據她和嶽大江達成的協議,她不能在嶽大江麵前幹,得在張天心獨自走到月台上再幹。
玉環開始向月台移動。
這時,一個不在計劃中的意外發生了,玉環迎麵撞上了方營長。方營長正帶著自己手下的一幹人馬在月台上警戒。玉環一看不好,未待方營長叫出來,先走到方營長身邊,低聲說了句:“與你無關,知道麼?”
方營長臉色蒼白,哆哆嗦嗦道:“咋……咋會與我無……無關呢?你……你是我老婆……”
玉環道:“從現在開始不是了!”
方營長又說:“這麼幹不行,我說不清。”
玉環道:“那你快滾!”
方營長無可選擇,轉身溜了……
三點四十二分,玉環企盼了十幾年的時刻終於到了,張天心一搖一擺來到了月台上。這個殺人如麻的屠夫老了,也胖了,那走路的樣子卻沒變,依舊像鴨子似的。當年他就是這樣搖搖擺擺走到溪河車站站台上的。就是在那站台上一槍打死了她爹,今日輪到他自己了!
玉環一點也沒慌,迅疾拔出壓滿子彈的駁殼槍,閃到月台一端的牆柱後。在張天心走到距自己不到五步開外的時候,突然從牆柱後跳出來,大喝了一聲:“張天心,溪河的血債該結了!”隨即,瞄準張天心的腦門連連扣響了槍機,未待張天心作出反應,便把張天心血淋淋擊斃在地上。
張天心身邊跟著吳大賴子和兩個便衣保鏢,身後還有許多嶽大江的護兵,這些人都被眼前這突然的刺殺驚呆了,先是四下逃散,繼而就對著玉環這邊開了槍,子彈打得牆柱和洋灰地直冒煙……
玉環沒等到那亂飛亂撞的子彈擊中自己,先將槍口瞄向自己腦門,坦然地把槍再次扣響了。
十八
玉環的喪事和張天心的喪事都是嶽大江一手包辦的。
嶽大江對兩人的死都很傷心,一再說天帥死得冤,玉環死得也冤,並稱自己和方營長都有責任。嶽大江說,他的責任在於過分大意了,知道天帥的仇家很多,不該請天帥到省城來散心;方營長的責任就更大了,自己的老婆自己管不住,硬讓她偷了軍裝和槍,在車站鬧出這場殺人自殺的慘劇,讓他一下子失去了一老一小兩個貼心體己的朋友。嶽大江惡罵了方營長一通。讓方營長卷了鋪蓋。辦喪事時,方營長來了,嶽大江又罵:“你還來幹啥?玉環就是死在你手上的,你他媽還有臉來?!”方營長不敢言聲,拉著百順往一邊躲。
百順對姐姐的死並不怎樣傷心,也就勸方營長不要傷心。方營長說:“我傷啥心?我對你姐隻有恨!她自己找死不說,還害了我!”百順道:“她隻害了我,根本沒害你,你不就是丟了個營長麼?那官不當也好,當下去早晚也是個禍。”方營長想想也對,他看得出來,這場行刺與嶽大江有關,他那營長是當不下去的。嶽大江開革他,一來是瞧他不起,二來也算手下留情,放他一馬。方營長這才又說:“營長不營長的倒沒啥,她還是害了我的,她不該把我兒子弄沒了。”方營長估計兒子在嶽大江那裏,想去要又不敢。
因為嶽大江盡心盡意,兩邊的喪事都辦得很隆重。嶽大江還在葬禮上大發了一通感慨,說這都是軍閥時代種下的禍根,由此可見軍閥混戰,於國於民於軍閥自身都是沒好處的,今日所幸有蔣總司令掃平各路軍閥,完成國民革命,這種冤冤相報的仇殺悲劇才不至於再發生……
嶽大江為仇殺的雙方治喪,沒有誰認為這有啥不合情理,就連百順和方營長也沒意識到這不合情理。眾人都道嶽大江夠朋友,講義氣,兩下裏都對得起了。又有報館的主筆在時評文章裏寫道,嶽師長葬禮上的話,是為一個相恨相仇的時代做了總算賬的。更有訪員某甲,於葬禮探訪後著文說,若是嶽師長早知道有這場仇殺,憑著他和雙方的交情,沒準就能化解,隻可惜嶽師長知道得太晚了……
葬禮結束後,百順心裏空落落的,就喊方營長去喝酒。館子依舊是老來順。
方營長幾杯下肚,哭了,說:“我還是想著玉環的,我不願她死,真不願!我們早在省城易幟那日斃了張天心,就沒有今日這一出了!回想起來,我覺著自己仿佛是在做夢。”
百順說:“我也像在做夢呢,我老覺著我是在湯集,在那劉老板的戲班子裏,演《蘇三起解》哩!你不知道當時我唱戲有多入迷,嗓子有多好。可我姐偏不讓我唱,硬叫我去學拳玩槍!”
方營長這才想起了玉環的那把勃朗寧,就問:“那把槍呢?還在你那麼?若在,就送我吧,也算我和你姐沒白好一場。”
百順苦苦一笑:“不在了。前陣子手頭緊,老五不讓我拿貨棧裏錢,我用那槍換了煙抽。”
方營長歎道:“無怪乎你姐罵你沒出息,你是真沒出息的。”
百順辯道:“我沒出息也怪俺姐,她若早讓我去唱戲,沒準就有大出息。”
方營長說:“那你現在就可心唱吧,你姐不在了,再沒人管你了。”
百順來了精神,道了聲“好”,放下酒杯唱將起來,想象著自己是在戲台子上,鑼鼓家什在敲,二胡在響,自己正扮作一個起解的蘇三……
蘇三離了洪洞縣,
將身來在大街前。
未曾開口心中慘……
這聲音幹澀沙啞,還帶著胸腔深處傳出的痰鳴,根本不像是唱出來的,倒像是鈍刀割肉割出來的。不說方營長了,連百順自己都聽得陌生,這哪是他唱的呀,劉老板說過,他唱青衣能唱紅半邊天呢,他的唱聲不該這樣……
百順眼中的淚下來了,噙著淚連連擺手道:“不唱了,不唱了,嗓子早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