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中國封建社會裏,文化要想發展,主要因素,是統治集團不那麼與知識分子為敵;次要因素,是社會相對穩定。兩者俱備,就出現漢唐文化的輝煌氣象。若戰亂頻仍,兵荒馬亂,遍地哀鴻,民不聊生;如果統治者不跟知識分子太作對的話,如晚唐,如南宋,文化發展也不至於完全停滯。要是像秦始皇那樣焚書坑儒,趕盡殺絕的話,哪怕天下太平,五穀豐登,也會出現全國範圍裏的萬馬齊喑的局麵。
最眼前的例子,就是“文革”中把作家都關進“牛棚”的時候,一個個領教無產階級專政,隻知檢討悔過,低頭認罪,苟延殘喘,惟求活命,哪裏還有工夫為文學興滅繼絕呢?——還真得感謝浩然先生,否則,那十年,在文學史上,就徹底空白了。所以,文化的興廢,藝術的枯榮,文明的發展與倒退,知識分子的生死存亡,全係於當權者的一念之間,確實是數千年中國的事實。
如果,北魏的崔浩,這位豪門子弟,朝廷重臣,有比他大約早一個世紀的前秦王猛那種難得的清醒,了解拓跋氏的野蠻性,和他們對漢文化的警懼性,而不得意忘形,將矛盾激化,曆史又會是另外一個樣子了。所以,有的知識分子,總是過高估計了個人的力量,認識不到文明在野蠻的鐵蹄下,總是可憐巴巴的命運。最後,落了個身首異處的下場,某種程度上說,是自己把命玩進去的——誰讓他得意之後,還忘形呢?
晉室南渡,一部分大士族如王、謝豪門,到南方去了,留下來的漢族上層人物,自然也就不得不與少數民族政權合作。崔浩和他的父親崔宏,是為北魏的建立作出傑出貢獻的士族代表人物。連魏國的國號,也是崔宏倡議的。可他們從心眼裏絕對看不起這些頭頂留一撮毛發的統治者,背後稱呼這些人為“索虜”,雖然有的戎狄之君,用討這些大士族的女兒當老婆的辦法,來改變自己的成分;正如今天,有的作家忽然以為懂得些洋情調,就覺得成了貴族。攀一門高親,認一位名師,也跟著家學淵源,或學富五車起來一樣,都是一廂情願,作不得數的。中原知識分子與拓跋氏政權的精神上的對立,固然是民族矛盾,但實際仍是文明與野蠻的矛盾。
三至五世紀,黃河流域在少數民族的政權統治之下,老百姓始終引頸南望,仍是把地處江東的晉,和稍後的宋齊梁陳,視作正統所在。說到底,這種民心所向,是對文明的向往,和對野蠻的痛恨。所以,公元354年東晉大將桓溫率軍入關,駐灞上,三輔郡縣爭先歸附,“持牛酒迎溫於路者十八九,耆老感泣曰:‘不圖今日複見官軍!’”所以,好些外族統治者,總有竊居人上的自卑心理。公元383年,苻堅在淝水之戰前,他的弟弟苻融勸他:“且國家戎族也,正朔會不歸人,江東雖不絕如縷,然天之所相,終不可滅。”於是,如王猛,如崔浩,這些為北方少數民族政權做事,而且擔任重職的大知識分子,都是竭力勸阻所輔佐的統治者不對南朝興兵動武,其實質意義是護衛文明,不管他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相反,在促成對其他少數民族的戰爭上,倒是不遺餘力地鼓吹,說穿了,不過讓他們以蠻製蠻,互相殘殺罷了。
所以跟少數民族皇帝進行這種迂回戰,是一場如履薄冰的危險遊戲。
王猛要高明些,因為“少貧賤,以販畚為業”,與社會多接觸,深諳世情。史稱他“博學好兵書,謹重嚴毅,氣度雄遠,細事不幹其慮,自不參其神契,略不與交通,是以浮華之士,鹹輕而笑之,猛悠然自得,不以為意”。超脫而又嚴謹,無欲加之慎重,這是他能夠始終保持清醒的原因。
崔浩雖然“博覽經史玄象陰陽百家之言,無不關綜研精義理,時人莫及”,但這位出身名門的貴家子弟,養尊處優慣了,未免高傲自許,自我優越,行事隨意,清高慢世。史稱他“纖妍白皙,如美婦人,而性敏達,長於謀計,常自比張良,謂己稽古過之”,而且曆道武、明元、太武三帝,位列中樞,出謀劃策,言聽計從,不免得意,便少了一份應有的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