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位政治家的幸與不幸,也就在這裏分曉了。
苻堅得王猛,自比劉備得諸葛亮。“歲中五遷,權傾內外,宗戚舊臣,皆害其寵。尚書仇騰,長吏席寶,數譖毀之。(苻)堅大怒,黜騰、寶,爾後上下鹹服,莫有敢言”。然後,“遷尚書令,太子太傅加散騎常侍,猛頻表累讓,堅竟不許。又轉司徒,錄尚書事,餘如故,猛辭以無功不拜”。於是,“軍還,以功進封清河郡侯,賜以美妾五人,上女妓十二人,中妓三十八人,馬百匹,車十乘,猛上書固辭不受”。在政績上,王猛“宰政公平,流放屍素,拔幽滯,顯賢才,外修兵革,內崇儒學,勸課農桑,教以廉恥,無罪而不刑,無才而不任,庶績鹹熙,百揆時敘”。一直到他病重的最後時刻,“堅親臨省病,問以後事。猛曰:‘晉雖僻陋,吳越乃正朔相承。臣沒之後,願不以晉為圖,鮮卑羌虜,我之仇也,宜漸除之。’”終其一生,以文明來遏製野蠻,給自己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拓跋燾對於崔浩的寵遇,不亞於苻堅對於王猛,但崔不像王那樣拒謝,而坦然受之。魏帝曾“引(崔)浩出入臥內,加侍中特進撫軍大將軍、左光祿大夫,以賞謀謨之功。世祖從容謂浩曰:‘卿才智淵博,事朕祖考,忠著三世,朕故延卿自近,其思盡規諫,匡予弼予,勿有隱懷。朕雖當時遷怒,若或不用,久可不深思卿言也。’”信任到無以複加的程度。“又召新降高車渠帥數百人,賜酒食於前,世祖指浩而示之曰:‘汝曹視此人細纖懦弱,手不能彎弓持矛,其胸中所藏,乃逾於甲兵。朕始時雖有征討之誌,而慮不自決,前後克捷,皆此人導吾,令至此也。’”
一個人不怕得意,就怕得意以後的忘形。崔浩“自恃才略及魏主所寵任,專製朝政。嚐薦五州之士數十人,皆起家為郡守”。哪怕太子晃很不滿意,他“固爭而遣之”,別人替他擔憂:“崔公其不免乎?苟遂其非而校勝於上,將何以堪之?”果然,太子晃即位,“左右忌浩正直,共排毀之。世祖雖知其能,不免眾議,出浩以公歸第。”
任何一個統治者,都是一個利益集團的總代表。在他認為需要的時候,可以容納非本集團的人,予以重任,甚至壓製本集團的反抗,使其為自己效力。但是,這個被使用的人,忘記了是吃幾碗幹飯的,得意加之忘形,嚴重觸犯了這個利益集團,還不知道利害的話,那就該死到臨頭了。
《晉書·阮籍傳》:“(籍)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看來,“得意忘形”這一詞語,或由此而來。它本是對文人狂狷放浪的形容,並無惡意。不知為什麼,後來這四個字就多用作貶義詞了。可能文人很像一個太淺的瓶子,裝不進多少得意,經常要溢出來,這就是忘乎所以。於是,最初用此詞的一些讚賞的意思,便被徹底揚棄。現在,要說一個作家很得意,僅這兩個字,還可能帶有一點中性色彩;要說誰得意忘形的話,十之八九,是被大家所不屑、不齒的小人,或者淺薄之徒了。
仔細分析,這個詞含有兩層意思:得意,是一種精神狀態;而忘形,則是這種精神狀態的外在表現。得意,是自我心理上的滿足,哪怕不得意的自以為得意,或別人管不著的暗中得意,與外界無礙。但忘形,或手舞足蹈,或情不自禁,或張揚賣弄,或無恥癲狂,影響到大家,就會遭到物議了。
如果崔浩清醒,那就趕緊收斂,還來得及。但他已經太忘形了,罔顧一切,就不可救藥了。其實他提倡道教,攻訐佛教,已惹眾怒。他阻止拓跋嗣南征劉宋,支持攻打蠕蠕和赫連昌部落,也使將領反感。他主張恢複門閥製度,與鮮卑貴族分庭抗禮,經營官僚姻親集團把持權力,都是很不得人心的。這個陷入困境的崔浩,還自我感覺良好,在編撰北魏《國史》的時候,以為自己是北魏第一文臣,將拓跋氏這個野蠻民族的全部曆史,包括穢行醜聞,惡風汙俗,“務從實錄,以彰直筆,盡述國事,備而不典”,而洋洋自得。且刻在大石碑上,立於首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市)的通衢大道上,“往來見者鹹以為笑,北人無不忿恚,相於譖浩於帝,以為暴揚國惡。帝大怒,使有司按浩及秘書郎吏等罪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