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湯因比先生憧憬的,正是唐代絲綢之路上,那些追趕著夕陽,往西方行進,沐浴著晨光,向東方而來,所有跋涉在雪山、鹹湖、芨芨草、砂磧間的勇敢者的這種豪氣。
那是用腳一步步量出來的悲壯行旅,茫茫大漠中的行人影,千裏戈壁裏的蹀躞腳印,該留下多少鄉關何處的惆悵,故土家園的相思啊!寂寞的駝鈴,孤獨的行者,陪伴著的隻有那長長的影子,和渺茫的前程。誰知明天的途中,會不會滿天塵暴,難逃幹渴的困境,而於無望中無聲無息地倒斃?會不會風沙裹脅,永遠也到不了下一個驛站,成為一具無名幹屍?然而,隻要還有一口氣,就會不停地往沙漠深處走去,絕不會回頭。
天高雲白,萬裏沙塵,長河落日,羌笛聲聲,看著地平線漸漸淡逝的餘暉,在寥廓蒼茫中,會不令這位曆史學家,對漢唐帝國這種拓展絲綢之路所表現出來的勇氣和自信,更多一些敬意嗎?
我想,如果湯因比先生選擇公元七世紀,來到天可汗統治下的西域,他是絕不會後悔的。唐太宗貞觀四年(630)平東突厥,在蒙古高原設置行政機構。九年(635)敗西部的吐穀渾。十四年(640)滅高昌,打通西域門戶。公元七世紀,絲綢之路重現漢代的輝煌。以長安為始發站,出玉門,過敦煌,經焉耆、龜茲、碎葉,可以到大食(阿拉伯帝國),天竺(南亞次大陸),和更遠的拂菻(拜占庭)。一直到八世紀,絲綢之路曾經是一條充滿生氣的,聯結東西方的紐帶。
從我們多少讀過的唐人詩句,也可看出中外交融的場景。如岑參《送顏真卿使赴河隴》:“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如元稹《法曲》:“女為胡婦學胡妝,伎進胡音務胡樂”。那時的長安,說是一個國際都市,不為過分。看來,居住在長安的胡人,不比現在北京城裏的外國人少。胡人一多,自然胡妹也就不能少了,唐代首都的紅燈區平康裏,難免就有一些妖豔的西域妹。李白詩《少年行》之二:“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頗足以說明色情行業的發達。
唐人小說《李娃傳》中的那位大姐大,她傍的情人,別人認定是個大款,她連忙辯說不過是個“窮波斯”而已。從這些胡人胡語,竟然能夠進入民間口語領域,也就了解絲綢之路,不僅僅是貿易,也還起到文化交流的作用。
交流從來是相互的,當時的中國,在世界上也是領導潮流的先進國家,就像現在某些同胞,認為外國的月亮比中國圓一樣,彼時的外邦人,也有相信中國月亮比他們那裏月亮更圓些的。如今的西方人,是不大瞧得起我們了。但在唐貞觀年間,“海內升平,路不拾遺,外戶不閉,商旅野宿”,曾是個極文明的社會,而歐洲的日耳曼、條頓、高盧諸民族,按辜鴻銘先生語,還在“穴居野處,茹毛飲血”呢!
辜老爺子的中華文明至尊思想,稍嫌偏激,但中世紀的歐洲,確實也是落後過的。貴婦人內急了,在路上蹲下來,靠裙子掩護,旁若無人地隨地便溺,也是街市的一道風景。甚至到了十六世紀,那位啟蒙者盧梭,並不把掏出他那發育不全的性器官當眾小解,看作是多麼不雅的舉動。研究者甚至認為,巴黎香水業所以如此發達,很大程度是由於他們的先人不常洗澡有關。
當君士坦丁堡通過絲綢之路的交流,建起城市公共浴室係統時;當拜占庭帝國後宮裸浴的旖旎風光遐邇聞名時;當蘇丹王爺們沉浸在這種東方式沐浴的快樂中時,很顯然,不過是學我們李隆基和楊太真,在臨潼泡溫泉桑拿,剝冰鎮荔枝,西亞版的“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罷了。而彼時彼刻的歐羅巴,男人穿著樹皮鞋,女人還鎖著貞操帶,剛走出野蠻時期。
這種人類發展過程的“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的不平衡,正是曆史的常態,焉知在下個世紀,下下個世紀,會不會輪到我們去笑話現在笑話我們的人呢?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事還真的很難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