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胡椒八百石(3)(1 / 1)

漢唐兩朝,大概是中國最具開放精神的朝代,那勢頭,當不弱於二十世紀最後二十年中國的開放力度。如果中國一直保持著漢唐盛世,麵對世界的大開放的格局,延續至今,那麼,其發達昌盛的程度,簡直無法想象。中世紀,羅馬十字軍東征,如入無人之境,何其猖狂,何其得意,但是,有勇氣向東方搖晃一下威脅的指頭嗎?我想,即使借給他們膽子,也不敢的。

可惜,由於一部分中國人喜歡自相殘殺的毛病;熱衷於折騰,越窮越折騰的毛病;過不上幾天好日子,七八年就要鬧一次的毛病;誰也不能好,誰好就掐誰的窩裏鬥的毛病;要活一塊活,要死一塊兒完蛋的毛病……這許許多多的劣根性,發作起來,使得曆朝曆代的太平歲月,即使是輝煌盛世,也維持不了一百年,就走向了自己的反麵。

正如舞台一樣,台上的演員荒腔走板,不好好扮演他的角色,台下的觀眾忍不住了,他們便要粉墨登場,於是,“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這些推動曆史前進的農民革命軍,好一個殺字了得,結果,天下大亂。一個黃巾,結束了漢帝國,一個黃巢,結束了唐帝國。而且,黃巢之惡,後來居上,甚於黃巾,在中國曆史上,凡標之為“末”的王朝,都有可恥的人吃人記錄,但唐末,稱得上是空前絕後,最為恐怖慘絕的。

唐僖宗中和三年(883):“黃巢(第三次)退出長安,在陳州被阻。”“巢益怒,營於州北,立宮室百司,為持久之計,時民間無積聚,賊掠人為糧,生投於碓皚,並骨食之,號給糧之處曰:‘舂磨寨’。”

中和四年(884):“時黃巢雖平,秦宗權複熾,命將出兵,寇掠鄰道……所至屠翦焚蕩,殆無孑遺,其殘暴又甚於巢。軍行未始備糧,車載鹽屍以從。北至衛滑,西用關輔,東盡青齊,南出江淮,州鎮存者,僅保一城,目千裏,無複煙火。”

因此,湯因比先生如果挑選公元九世紀的唐朝,那他可就要倒大楣了。誰也不能保證那些農民革命軍的兄弟們,會不會將這個來自不列顛的胡人,扔進大鍋裏煮了吃。那時的中國,烽火千裏,路絕人煙,屍骨無存,一片焦土,人類文明倒退到原始部落時代,成了十惡不赦的食人生番,絲綢之路怎麼不湮沒在沙漠裏,連遺跡都難尋難覓呢?

絲綢之路一斷,開放局麵終結,唐以後的五代,五代以後的兩宋,隻有半壁江山,維持一個偏安局麵都難,哪有重開絲路的雄心壯誌?明、清兩代,開國之初的幾任帝王,譬如朱元璋、朱棣,譬如玄燁、弘曆,倒有過版圖上開疆拓土的意識,但複興絲路,重振貿易,根本不在他們的視線之內。及至明末清末,內憂外患,難以為繼,自顧不暇,哪裏還敢放眼世界。老實講,能喊出開放口號者,也是需要一份豪氣。這證明了一個真理,強大才敢向外,衰弱唯有封閉。在中國曆史上,晚明和晚清兩代的統治者,上下談夷色變,唯有閉關鎖國,最後,幹脆連片板也不許下海,關起門來當皇上了。

於是,眼看著早年“穴居野處,茹毛飲血”的歐洲人,變得強大和人五人六起來。二十世紀初,八國聯軍打進了紫禁城,大清國的皇帝和太後,隻有挾著小包可憐兮兮地逃往西安,也實在令擁有古老文明的中國人不勝唏噓。其實,漢唐盛世,中國人是挺有自信的,既不拒絕外邦文明,更不害怕外來事物。大概,中國人總是在國力臻於強盛,經濟日見發達,才能挺起胸膛,抬起頭來,麵對世界。而一旦到了害怕開放的內閉之時,也必是國家的孱弱之日,就采取鴕鳥政策,一腦袋紮進沙子裏,什麼都看不到,也就等於什麼都不存在了。

現在回想漢代的張騫、班超先後出使西域的場景,真是令後人神往鼓舞啊,他們曆經千難萬險,不辱使命,完成任務的同時,而且還有心地將原產於西域的胡琴、胡笳、胡麻、胡瓜、胡蘿卜,統統引進中原。所以,今天的菜場上,才有了菠菜、芫荽、茄子、香瓜,這大概就是魯迅先生所提倡的“拿來主義”了。漢唐氣派,正是這種生冷不懼、大度容納、消化一切、為我所用的精神。入我腸胃,進我髒腑,作我營養,成我血肉,即使冠以“胡”字又如何,還能找得出一絲胡味嗎?譬如本文《胡椒八百石》中所說的這款調味品,現在沒有一個中國人將它視為洋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