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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穀剛剛收獲結束,文富就果然遵從玉秀的意見,做起進城做蔬菜生意的準備來。他把家裏的一輛舊板車推到院子外麵,擔來清水洗刷幹淨,中明老漢和文忠又連夜為他編織了幾隻準備裝蔬菜的竹筐。下午,一切準備妥當了,就要推起車子出門。他穿了一套舊衣服,被田淑珍大娘看見了,連數落帶強迫地要他換上不久前做的新衣服——這衣服還是文英給錢為文富做的呢!文英回家時,沒給二哥和玉秀買禮物,她知道穿戴對還沒結婚的二哥的重要性,回到城裏,專門去買了兩米多深藍色的滌卡布,在城裏找縫紉師傅給文富做了一套製服,又為他買了一雙白色的回力運動鞋。文富珍惜妹妹的一片心意,把衣服和鞋子壓在箱底,準備留著和玉秀結婚時再拿出來穿。現在見母親要他穿上,他不好意思說留作結婚再派用場的話,隻好穿上了。穿上一看,自己都吃了一驚: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這麼精神,這麼強健!他不由得又一次在心裏感激起妹妹來。大家見了,也紛紛叫好,田淑珍大娘過來,一邊幫他理製服裏麵運動衫的領子,一邊高興地說:“這才像話嘛!人靠衣裝,神靠金裝,不能讓人小看了你!”
文富紅了紅臉,用手摸了摸裏麵大紅運動衫的領子,不好意思地回答母親說:“媽,又不是等著哪個召見?”
盧冬碧聽了,趁機開玩笑說:“那倒有人在等著召見呢!”
文富的臉更紅了,也不回答大嫂的話,把換下來的舊衣服、舊膠鞋,裝在一個包袱裏,放在車上,就拉著板車出門了。一家人把他送到屋後的機耕道上,又反反複複囑咐了一通要小心的話,才回去了。
走在路上,文富不由自主地低頭看了看身上的新衣服。哈,真是人靠衣裳馬靠鞍,長這麼大,他還沒發現自己有這麼漂亮、健壯、英俊呢。他看了看自己的肩膀,是那麼寬,那麼厚;再看看胸膛,仿佛磨盤一樣厚實。特別是腳上那雙回力球鞋,海綿底實在太厚了,彈跳力是這麼好,腳步好像隻是在路麵上輕輕點了一下,雙腿就輕盈地邁出去了。他從沒穿過這樣好的鞋。這樣的鞋使他精神倍增,力大無窮了!他十分愉快地走著,溫和的陽光撒下來,大地被一片紅光罩住。道路兩旁,剛剛收割了的稻田裏,留下一片齊刷刷的稻茬,茬口掛著一粒粒水珠,陽光在裏麵跳躍,仿佛在彈奏著一首無聲的、絢麗的樂曲。旱地的莊稼沙沙地響著,畫眉、百靈等鳥兒,像是祝賀莊稼人的收獲似的,不斷地從田埂、坡地中曬著的稻草上,騰空而起,又刷地落下,唱著歡快的歌兒。文富心裏泛起了一種甜蜜的微醉的感覺,就像喝多了用土法釀造的糯米酒一樣。他覺得這種心情,在過去到玉秀家去時,常常會產生,可後來沒有了。即使前次進城去和玉秀約會,這種感覺也顯得十分模糊。可今天,他一下感到這種早已消失過的幸福的微醉的感覺,卻一下來得這樣明顯和強烈。現在,天啦,太陽仿佛在歡笑,使人心歡意暢;新穀的芳香在空氣中回蕩,清新柔和的風掠過樹梢,鳥兒歡鳴,這一切多麼美好!文富感到自己的身子好像要飄起來,像神話中的人兒一樣淩空飛去。他想唱歌,於是就哼了一句廣播匣子裏常放的《在希望的田野上》。可歌聲剛剛出口,他就為自己沙啞的嗓音和走調自嘲地笑了一下。接著,文富想起這次進城做的蔬菜生意來,他突然一下有了信心和勇氣,覺得一定能夠賺下錢。
不緊不慢地走著,到縣城邊時,天已黃昏。縣城的最高建築電視差轉台上已亮起了一盞燈,而白晝的最後一抹光線,也抹在鐵塔尖上不肯離去,仿佛與燈光在進行著競爭。文英他們氮肥廠的煙筒,雖然還是筆立地刺向天空,卻已顯得模糊。更遠處在天地相接的西邊地平線上,幾片斜斜的羽狀雲彩,柔和的玫瑰紅也正在黯淡下去。文富不慌不忙地打量了黃昏中的縣城一眼,心情比剛才激動起來。因為幾天前,玉秀來他們家幫助收獲稻穀,他已把進城的日子告訴了玉秀。他知道,此時玉秀一定在家裏等著他!想到這裏,文富高興了,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可是,沒走多遠,文富不由得驚喜地站住了——前麵路邊,站著一個熟悉的、可愛的身影!
那是玉秀。
是的,她是玉秀。她已經在這兒站了好一會了,此時兩眼凝視著前麵公路。夕陽的最後一片光焰照在她身上,使她全身上下像鍍了一層金。她的輕柔的衣衫被微風輕輕吹拂著,神情顯得肅穆和專注。也許是夕陽刺眼的緣故,她的一隻手抬起來,遮在了眉眼上,像尋覓什麼東西似的,往前麵公路上張望著。
文富的心突然狂喜地跳動起來,他知道玉秀一定是專門來迎接他的!他急忙拉著車,向玉秀飛奔過去。
玉秀也看見了文富,她放下了遮眼睛的手,嘴角蕩起了幸福的微笑。
文富來到了玉秀麵前,玉秀首先看見的是文富一身嶄新的打扮。她也從沒見過文富穿這樣得體、漂亮的衣服,把本來就強健、俊美的身子襯托得更加奪目了。她的心中泛起一種驕傲和自豪來。可是,她馬上想起了自己的命運,這種幸福的感覺於是很快就消失了。
文富見玉秀定定地看著自己,目光漸漸地由明亮變得黯淡下去,以為是她在這裏等得太久生氣了,忙過意不去地說:“這點路,還要你來接?”
玉秀也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抬起頭對文富笑了笑,過去拉起一邊車杠,邊走邊說:“我以為你不來了呢!”
文富說:“說好了的,咋會不來呢?”
“怕你膽子小,前怕狼,後怕虎,臨時又變了主意呢!”玉秀說。
文富被說紅了臉,這時,剛才在路上曾經產生的信心和勇氣,又一次像潮水般從心底湧了出來。他看著玉秀回答說:“怕啥?做生意是正大光明的事,我才不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