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播種完小麥,冬天就接踵而至。明媚的秋陽漸漸讓位給了灰暗與陰鬱的愁雲。西風開始肆虐起來,呼呼地掠過田野,把樹枝上最後幾片黃葉無情地刮下了地。山巒與原野都赤裸了,露出一片蒼涼的景象。即使偶爾從愁雲中露出旭日的麵孔,可那通紅的麵孔卻發不出暖人的光芒。早上起來,大地上泛起了白霜,雖然不厚,可吸一口空氣,卻使人感到一股涼冰冰的、隻有冬天才有的氣息。
在這個初冬的季節裏,玉秀接到了法院的通知:石太剛判刑兩年,緩刑兩年,讓她第二天去監獄接人。接到這個通知,玉秀內心的寒冷比大自然的寒冷來得更猛烈。她像置身冰窟一樣,身不由己地打起哆嗦來,磕碰著的上下牙發出清脆的聲音。她感到天旋地轉,一陣黑暗往眼前襲來。她扶住桌子,才勉強站住了。一種說不出的痛苦攫住了她,使她麵色蒼白,神色沮喪,可她又不知道該咋個辦。過了很久,兩顆淚珠才在眼裏滾動起來,然後順著臉頰掉在了衣襟上。然後,她才想起應該將這消息和隱藏了幾個月的事實真相告訴文富,別讓他再等下去。同時,她也渴望再和文富見上一麵,在一起度過最後一個晚上,因為,今後也許再沒有機會待在一起了。想到這裏,玉秀不再猶豫了,她迅速地換了衣服,稍稍打扮了一下,就朝文富家趕來。她起初的步履顯得僵硬,臉上也掛著茫然的表情,像是一個找不著歸宿的流浪的孩子。可很快,腳步急促,匆忙起來,臉上也顯示出一副決然、堅毅的神色。
趕到文富家裏的時候,天色已不早了,好多人家的燈光已經閃閃爍爍地從窗口透了出來,從地麵升騰的霧靄和晚飯的炊煙混合在一起,嫋嫋升上天空,為暮氣沉沉的天色再塗抹上一層陰霾。從山口河穀吹來的風帶著濃重的寒意,驅趕著天地間的黑色霧氣往一起靠攏。雞鴨早已歸籠了,牲畜也悠閑自得地躺在了欄裏,大地便隻剩下了寂靜,一種深沉卻又是孤獨的寂靜。
玉秀的到來立即給佘家增添了歡樂。田淑珍大娘和盧冬碧又要忙不迭地去做好吃的東西,被玉秀攔住了。她強迫自己壓下心中的痛苦,表麵上呈現出愉快和歡樂,親熱地和中明老漢、田淑珍大娘及盧冬碧打著招呼,說著甜甜的話,誰也沒看出她心中隱藏著的巨大的不幸來。看著這家人興高采烈的樣子,玉秀實在不忍心當麵說出她和文富的事,讓他們跟著傷心、痛苦。她想了很久,才在吃過晚飯後,悄悄地對文富說了幾句話。然後,文富去對父母和大哥大嫂說了一聲,就和玉秀一起往魚塘的窩棚走去。那裏離家遠了,四周也沒有人,談情說愛和傾訴痛苦,都是再理想不過的地方。
他們貓著腰走到窩棚裏坐下。這個窩棚也和玉秀家修房搭的看守材料的窩棚一樣,裏麵沒有床,地上隻鋪著一層厚厚的稻草,上麵一層篾席——文富和文忠弟兄倆就輪換著在這兒睡覺,防止有人夜晚來偷捕塘裏的魚。玉秀一走進這窩棚,一股稻草的清香味兒就猛地撲入鼻孔,使她一下想起了不久前在自己家裏那個窩棚之夜,心裏禁不住傷感起來。她悔恨自己那夜的膽小和軟弱,要是那晚當文富想伸手抱住她的時候,她勇敢地答應了他,把自己的身子交給了他,事情也許就不會這樣了。她正這樣想著,文富把帶來的被蓋鋪在了篾席上,親昵地拉了拉她的手,說:“坐吧!”
她挨著文富坐了下來。窩棚裏沒有燈,可他們能夠彼此感到對方的心跳和氣息。
兩人沉默下來,一時無話。
過了一會兒,玉秀覺得是應該開口告訴他的時候了,於是鼓起勇氣,拉住了文富的手,打破沉寂說:“文富,有句話我不得不告訴你了!”
她感到文富的身子驚悸了一下,接著聽見他吃驚地問:“啥話?”
玉秀說:“從今以後,你忘了我吧!”
文富更是大吃了一驚,一把捉住了玉秀的雙手,著急地搖晃起來,大聲問:“為啥?你為啥說這話?”
玉秀眼裏突地湧上了淚花,心裏奔騰著辛酸的苦水,她也實在不忍心把那句話說出口。過了一會,她才哽咽著說:“我們,沒有緣分!”
文富在黑暗中明顯感到玉秀哭了,更不知是咋回事,又急切地搖著玉秀說:“咋沒緣分?啊!我們不是……”
玉秀沒等他說完,一下撲在他身上,淚水撲簌簌地直往下掉。文富一下慌了,想起剛才在家裏還是歡歡喜喜的人,咋個一下成了這樣?他忙伸出大手,一邊心疼地為她揩著淚水,一邊安慰著問:“究竟是咋回事?你莫哭,莫哭了!快對我說!”
玉秀又哽咽了一聲,幽怨地說:“我……不該騙你……”接著便把上次去法庭的事和石太剛明天就要出獄的消息,一邊流淚一邊告訴了文富。
文富聽了,半天沒吭聲,也一動不動,像是變成了一個僵硬的石頭人,玉秀接觸到他的皮膚,感到了一種冷氣。玉秀忙抱緊了他,問:“你咋了?”
文富突然甩開了玉秀,猛地衝到牆邊,雙拳發泄般擊打著幹硬的土牆,嘴裏發出受傷雄獅一般的吼聲:“不!不——”
幹硬的泥土“沙沙”地掉下,低沉的吼聲在寂靜的夜空裏,也顯得格外動人心魄。
玉秀連忙奔過去,抱住了他的雙手,哀求地說:“你幹啥?不要這樣了!求你不要這樣了!”
經過一陣急風暴雨的發泄後,文富漸漸平靜下來,他不砸了,無力地垂下了雙手。玉秀抬起他的雙手,摸了摸手背,感覺到了有種黏黏的液體從皮膚下滲出來。她低下頭去聞了聞,一股血腥的氣味立即撲過來。她不覺失聲叫了起來:“出血了!”又埋怨地說:“你看你,何必自己折磨自己!”說著,掏出手巾,撕成兩半,把文富破皮的手背包紮了起來。
包紮完畢以後,文富重新在地鋪上坐下,卻埋下頭,痛苦地哭了起來。現在,又輪著玉秀安慰他了:“哭啥?這是命!”一邊說,一邊又用手去為他擦淚。
文富還是沒答話,卻抓住了玉秀的手,輕輕地摩挲起來,玉秀又溫順地把頭伏在了文富的肩上。兩人默默地看著夜空,透過雲層,有幾顆黯淡的星星蒼白著臉,冷漠地俯視著大地。塘裏的魚兒在這冬日的夜晚,也潛進了深水裏,失去了春天和夏日的活潑,但塘水還是反射著稀微的白光。沉默了一會,玉秀又真誠地說:“真的,文富,忘了我吧!世界上還有好姑娘……”
文富不耐煩地說:“你莫說這號話了!”
可玉秀還是說:“我不能不說,文富!我知道你心中有我,可我不能成為你真正的女人。你就當我死了,或是說就算當初沒認識……”
文富又一次大聲打斷她的話:“莫說了!”可說著,卻轉身猛地抱住玉秀,真像害怕她會立即飛走一樣,接著,不顧一切地在她臉上狂吻起來。一邊吻,一邊喘著粗氣說:“玉秀,我隻要你!這輩子我隻要你!我永遠等著你!要我娶別人,除非石頭開花馬長角,日頭從西邊出來!”
玉秀聽了,眼裏閃著激動、幸福的淚花。她先是小鳥依人一樣躺在文富懷裏,任他親吻,接著,她也伸出雙手,攔腰抱住了文富。然後,兩人在窩棚裏互相親吻起來。
吻了一陣,玉秀躺下了,召喚文富說:“來吧!這是最後一個晚上了,我由著你!”說著,輕輕地解開了衣服。
這個晚上,他們果然都像要把未來的日子都占用完似的,或者要彌補玉秀家那個窩棚之夜的損失一樣,暫時忘掉了不幸和痛苦,瘋狂地遊弋在了愛河裏。他們仿佛都成了對方血液中的一團火,都想把對方的身子徹底焚毀。他們的情感成了大海的潮汐,不斷激蕩上升,又在一種驟然的戰栗和由此而來的快感中下降,而每次下降卻孕育了又一個高潮的產生。在互相的被征服、被愛撫、被擁抱、被親吻中,他們的身子都好像成了吹滿氣的氣球,浮在了蔚藍色的海麵上。波濤搖晃著他們,巨浪推擁著他們,他們自身也仿佛和海水溶為了一體,在左右蕩漾。驚奇、喜悅、興奮、激動以及安慰和滿足,相互交織在一起,控製了他們的全部神經和感覺。文富的粗聲喘息和玉秀情不自禁地嬌柔而細微的呻吟,是這天晚上這個野外窩棚裏,最美妙動聽的音樂。
在得到了一個幸福、甜蜜的夜晚之後,玉秀第二天回城了。她推開門一看,不由得驚呆了——石太剛已經回來了,在床上四仰八叉地躺著,滿臉紫色,像是喝醉了酒。聽見開門聲,他騰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雙眼血紅地盯著玉秀,像是不認識似的,接著就慢慢放出兩道豺狼似的光芒來。
玉秀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她不知道,石太剛在監獄沒等到她去接他,就自己回來了。在街上,他遇見了過去的一夥狐朋狗友,他們把他拉到一家酒店,為他接風。席間,大家狂喝濫飲,不一時都喝醉了。酒後吐真言,幾個酒醉的家夥就把握不住自己的舌頭,把知道的玉秀和文富的事,對石太剛結結巴巴地說了。石太剛酒醉心明白,聯想起玉秀要離婚的事,一下子勃然大怒,當即把一桌酒菜全掀翻在地,然後踉踉蹌蹌地走回玉秀河街的小屋。一看玉秀不在,更加大怒了。他打開門鎖,進屋來,一麵憤怒地咒罵著,一麵在心裏準備著收拾、教訓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