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義跑了出去,來到鄉政府大院,擠進人群,把文忠拉回到了麻車旁,心平氣和地說:“大哥、二哥,我們回家吧!”

文忠聽了,不解地望著文義說:“回家?咋要回家?你沒看見,我們家損失比哪家都大!”

文義耐心地說:“大哥,我咋會不知道?可是這樣鬧下去,你說能解決問題嗎?”

文忠想了一會兒,遲疑地反問:“你說咋樣才能解決問題?”

文義說:“我一時也說不清楚,反正不能這樣!”

文富這時也說:“大哥,我們聽文義的吧!這樣鬧起來,也確實沒意思。”

文忠聽了,還是固執地說:“不!要回你們回吧,我不能看著銀子化作水!”

正說著,公路上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警笛聲。兄弟三人抬頭一看,見一輛閃著紅燈的警車,已停在了先前他們停放麻車的地方,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從車上跳下來,走進了鄉政府大院。

大院裏嘈雜的人聲立即安靜下來,可沒人退卻——大概是相信法不治眾的道理吧。

院壩裏的空氣,頓時凝固了一般。人們惶惑地互相望著,臉上掛上了更多憤怒的神色。

警察來到大院不久,周華忽然蹬著自行車,滿頭大汗地出現在人們麵前。

大家一見,都仿佛鬆了一口氣,同時又像見了救星一樣,“呼啦啦”地圍了過去。

周華一邊揩著頭上的熱汗,一邊和人們打著招呼。見了院壩裏幾個虎視眈眈的警察,周華的眉頭皺緊了,忙過去對劉副鄉長問:“你叫他們來的?”

劉副鄉長說:“沒法了!你沒看見他們剛才那個陣仗,真像造反的樣子了!”

一個漢子聽了劉副鄉長這話,立即氣咻咻地質問:“哪個造反?我們隻問你們收不收?”說完,又回頭滿臉怒容地問周華:“你是黨委書記、鄉長,今天你就說一句話,這麻收不收?不收,莫說把警察喊來,就是把我們腦殼砍了,我們也不怕!”

周華聽了,沒和漢子計較,反而玩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說:“哎,老弟,你等我喘口氣再說呀,行不行?我先找幾個人擺談幾句,了解一下情況,可以嗎?”

漢子聽了,氣消了許多,隻是嘟噥著說:“肚子裏藏的啥彎彎鐮,就快拿出來。”

周華又笑了笑說:“好事不在忙上,是不是,老弟?”說著,他在人群中搜尋了一遍,喊了一些人的名字,其中就包括剛才說氣話的漢子和佘家老大。大家細心一看,被周華喊著的人,差不多都是種麻最多的人家。他們麵麵相覷一會,不解地隨周華走進了鄉政府的會議室。

周華是今天清早,從地委黨校趕回縣上的——學習並沒結束,他是從電話上了解了全鄉青麻收購情況和群眾情緒以後,請假回來的。一下車,他顧不上吃飯,就直奔縣政府辦公室——他想先從那兒知道一點收購青麻的信息。

踏進辦公室,秘書科長首先迎住了他,開玩笑地說:“周書記親自來了?”

周華聽了,一把抓住秘書科長的手說:“老兄,我現在是踩到火石要水澆,你還給我開玩笑!快告訴我,青麻啥時開始收購?”

秘書科長指著一邊小門,噓了一聲,示意他小聲一點,然後才告訴他說:“領導們正為這事著急呢!謝書記和龍縣長召集供銷社、農委、財委、銀行幾家開會,從昨晚開到現在,還沒散會呢!”

周華聽了這話,著急地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似的說:“唉,這事呀,咋辦?”

秘書科長給周華倒了一杯茶,讓他端著,說:“老兄,隔壁接待室去等著吧!還有好幾位鄉長、書記,都為這事在那兒等著。”

周華聽了,端著茶杯走進接待室,果然看見大興鄉的胖書記老黃、五佛鄉的鍾鄉長、清平鄉的雷書記,坐在裏麵閑聊。看見周華進來,大興鄉的黃書記先開起了玩笑,說:“哦,老周,你地委黨校的凳子上,也長釘子了?”

周華故意輕鬆地笑了笑,說:“大哥莫笑二哥,各位家裏的板凳也怕坐不住了吧?”

五佛鄉的鍾鄉長說:“家裏坐不住,這裏坐得住!來,老周,坐下!既來之,則安之,耐心等縣長大人們的高招!”

黃書記說:“有啥高招,我預計,到頭來還是我們去收拾攤子。當初栽麻時,我們一方麵挨群眾罵,一方麵受上麵批評,風箱板子做鍋蓋,受了冷氣受熱氣!”

清平鄉的雷書記聽了,笑了笑說:“現在麻賣不掉了,上級不會批評你,你少受一點氣,有進步嘛。”

鍾鄉長說:“我看啦,不要叫花子唱太平調——窮開心了!要是縣上拿不出主意,我們咋個辦?”

黃書記說:“咋個辦?最好的辦法就是叫家屬把被蓋送來,我們住在這兒不走了!”

鍾鄉長說:“對!這辦法最好,省得回去挨罵。”

正說著,秘書科長推門走了進來,對他們說:“會結束了,龍縣長請各位去!”

大家一聽,牢騷話、俏皮話,啥都不說了,隨秘書科長走進了龍縣長的辦公室。

周華進去一看,見龍錫林縣長雙手支在辦公桌上,捧著頭,雕塑般地坐著。見幾個書記、鄉長走了進來,也沒改變自己的姿勢,隻是用布滿血絲的眼睛掃了大家一眼,用嘴唇努了努旁邊的沙發,示意大家坐下。

幾位鄉黨委書記和鄉長見了縣長這副模樣,都不吱聲了,悄悄地在沙發上坐下。然後抬起頭,期待地望著他。

半晌,龍縣長才放下手,朝大家苦笑了一下,搖著頭說:“同誌們,對不起,請大家包涵了!”

幾位鄉黨委書記和鄉長,不安地互相瞧瞧,然後又把目光集中到了縣長身上。

龍縣長了解大家的心情,又苦笑了一下,無可奈何地說:“沒有辦法,實在沒有辦法!財政沒錢,這個月幹部的工資都發不出去了。銀行不願貸款,供銷社收頭茬麻,已經連老本都賠上了。”

幾位鄉黨委書記和鄉長的神色,都一下黯淡下來。清平鄉的雷書記幾乎是帶著哭腔說:“咋辦?這咋辦?”

龍縣長站了起來,走到窗邊,猛地拉開了窗簾。望了窗外一會兒,才回身對大家說:“這就要拜托各位,回去做好群眾的疏導工作。我知道大家很難,可大家要相信,西方經濟大國對我們的製裁,不會長久的。因為這種製裁本身就不符合包括他們自己國家人民的利益和願望。這種情況不會太長,但眼前消除群眾對政府的不滿情緒,困難的確很大。因此,我再次拜托各位了!”

說完,龍縣長雙手抱拳,朝幾位書記、鄉長打了一個拱。

幾位書記、鄉長還想說點什麼,可見縣長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又望了望這個老上級布滿血絲的眼睛,就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默默地走了出去。

周華走出龍縣長的辦公室,急急地趕到車站,可已沒有到鄉上的班車了。他又返身走回來,到一個朋友家裏,不由分說地借過一輛自行車,就十萬火急地趕回了鄉上。

現在,他把十多個漢子請進鄉政府的會議室,招呼大家坐下。漢子們臉上掛著霜,仍然表現出一副勢不兩立的氣概。周華沒管他們的神色,他忍著饑渴,親自為每個漢子麵前斟了一碗茶,然後和顏悅色地和漢子們拉開了話:“哎,各位,今天是咋的了?平時見麵都很親熱的,今天咋都像吃了火藥?我周華出去學習了兩個多月,咋不認識了?哎,或者是我周華借了你們的米,還了你們的糠,是不是?”

漢子們聽了這話,有的臉上開始露出和氣的神色。有的雖然還硬撐著,可呼出的氣卻勻稱多了。

一個漢子說:“周書記,不是你欠了我們啥,這麻賣不掉,哪個心裏也憋氣!你說是不是?”

周華聽了,故意笑了一笑,說:“哦,是這一回事,大家咋不早說出來呢?你說麻賣不掉,我倒想起了一個龍門陣,大家願不願聽?”

眾人沒答應聽,也沒說不願聽。周華見了,又笑著說:“看樣子大家還是願意聽!好,我就講講。過去呀,清河壩有個種煙的。清河壩的煙,大家聽說過吧?當年曹操八十三萬人馬路過清河壩,中午太陽大,沒處歇涼。曹操下令把人馬紮在煙地裏,結果咋樣?一匹葉子煙就把曹操的八十三萬人馬遮完了……”

說到這兒,有人“哧哧”地笑了起來,沒笑的人,平靜地望著周華。

周華停了停,繼續說:“可是這一年呀,煙突然濫市,賣不脫。這個種煙的一看,嗨,你他媽的有七算,我有八算,你有長籮夾,我有翹扁擔!賣不脫,我就不賣。我這東西,放在家裏,一不給飯吃,二不怕蟲蛀,怕啥!他就把幾十擔煙葉放在家裏。不但如此,他還拿出家裏所有的錢,賤價把鄉親們的煙葉都收起來。結果,沒過幾年,煙葉的價格就像雨後的筍子,一個勁往上冒。這個人可賺大錢囉!現在的清河場,就是他發財後修的!大家都去趕過清河場吧!”

幾個漢子點頭答道:“去過!去過!”

另外一個漢子說:“生意買賣嘛,也確實是這樣回事!”

周華微笑著點頭說:“對了!我現在就說說這麻的事!我剛才去找龍縣長,龍縣長對我說:‘老周呀,你們鄉的麻賣不賣?’我說:‘咋不賣?種出來了不賣,自己能用得完?’龍縣長說:‘可不要吃後悔藥?’我說:‘吃啥後悔藥?’龍縣長說:‘價錢特別相因喲!’我一問價錢,天王老子,簡直像賣稻草。我一聽,急忙說:‘龍縣長,我們鄉的青麻不賣了!’龍縣長說:‘你能替全鄉群眾做主?’我說:‘咋不能?我書記、鄉長一肩挑,還不能說了算?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是不是?’我這話把龍縣長都說笑了。我說各位老哥,我為啥不答應賣?我想呀,這樣低的價錢,賣了確實可惜呀!大家種這青麻,流了多少汗,費了多少力,現在收了現貨,為啥要像賣稻草一樣給人家?我們這東西,雖說不能吃、不能穿,可放十年八年不會爛。我就不相信,那些大鼻子外國人,就能製裁我們一輩子。說不定要不了多久,就要俏起來。俗話說,肉爛了在鍋裏頭。隻要有貨在,大家的汗水,心血都在裏麵,怕啥?大家說是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