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合情合理的話,說得漢子們心悅誠服起來。人們臉上的怒氣消了,甚至還流露了感激的神色。先前鬧得最凶的一個漢子說:“咋不是這樣?瓦片還有翻身日呢!”

周華見了,真正地鬆了一口氣,也學龍縣長的樣,向眾人打了一個拱,說:“那我就拜托大家了!如果大家覺得我說得對,就把青麻拉回去,好好收撿起。如果覺得我說得不對,沙壩裏寫字,抹了就是。我這就去找龍縣長改過來……”

眾人還沒等他話說完,就七嘴八舌地說:“找啥喲,莫找了!”

“那樣低的價錢,叫我們賣也不賣了!”

“我們看出來了,你是真心為我們好!”

說著,紛紛走了出去。

等漢子們走完,周華才像疲乏已極似的,一下倒在椅子上,冒出了一身虛汗。

文忠走回青麻車前,沒等文富、文義問,就急忙揮著大手,對兩個弟弟說:“回去!回去!”

文富、文義摸不著頭腦,奇怪地望著文忠。過了一會兒,文富問:“大哥,咋想通了?”

文忠一邊掉車頭,一邊說:“我啥時不通?先走吧,路上再慢慢說!”

說著,兄弟三人把板車掉了過來,拉著小山似的麻捆,走出了鄉政府大院。

接著,又有一些人扛著麻,開始往回走。沒多大工夫,場內的人便陸續退光了。

中明老漢在陳民政病床旁坐了很長一陣,見陳民政臉色有了一些轉變,眼珠也透出了一點光彩,才放心了一些。他拉著陳民政的手,親切地問:“老陳兄弟,你好受些了嗎?”

陳民政點了點頭,然後吃力地說:“老佘大哥,回去,代我向大夥道個歉……”

中明老漢聽了這話,知道陳民政心裏還牽掛著青麻的事,就打斷他的話,忙說:“老陳兄弟,莫再念著這事了,大夥心裏透亮著呢!”

可是陳民政還是不放心地輕聲說:“大夥受的損失我心裏清楚,秋收過後,叫鄉親們苦點累點,種一季晚秋作物,興許能補回一些。”

中明老漢感激地摩挲著陳民政一雙蒼白的、青筋畢露的手背,噙著淚說:“老陳兄弟,我一定把你的話捎到!你就安心養病吧,啊,我過兩天再來看你!”

陳民政點了點頭,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中明老漢見了,慢慢鬆開了陳民政的手。在衣兜裏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張十元、一張五元和兩張零星的票子。他悄悄把這些票子塞到陳民政枕頭底下,然後才輕輕走出病房。他來到鄉政府院子裏一看,剛才憤怒的人群已沒有了,鄉幹部們正在清掃院子。他來不及細問,匆匆趕了回去。

回到家裏,見文忠、文富、文義三弟兄正從板車上卸麻捆。他想問問鄉政府大院裏人群為啥這樣快就走光了,可心思又在陳民政的病上,便徑直走進裏屋,對老伴說:“你給我找找沒用完的香蠟紙錢!”

田淑珍大娘聽了,不明白地問:“又要幹啥?”

中明老漢說:“我去給老陳兄弟燒個香,許個願!”

田淑珍大娘已經聽文義說了陳民政的事,於是一邊急忙去翻找三月清明祭奠祖先剩下的紙蠟,一邊惋惜地說:“唉!這陳家兄弟也不知咋的,一犯病就這麼嚇人!”

說著,找出了香蠟紙錢,裝進一隻籃子裏,交給中明老漢。中明老漢接過籃子,就冒著日頭走了。

到了土地梁,中明老漢在土地佬的石像前,放下籃子,拿出香蠟,點上了,又就著嫋嫋香火,一邊焚紙,一邊對土地爺許起願來,說:“求土地老爺大慈大悲,保佑莊稼人平平安安,無災無難,日子稱心如意!保佑老陳兄弟的病早日好起來,身體健康!”又說了一些許願的話。燒完了紙,又給土地爺的石像磕了三個頭,然後才沉重地站起身,垂著頭往家裏走。可沒走多遠,突然看見路邊草叢裏,一條青花蛇正在蛻皮。那蛇蜷曲著身子,痛苦地一會弓起頭,一會又垂下去,左右搖擺著尾巴,一點一點褪下身上的舊皮。中明老漢一見,驚得失去了血色,急忙跑回屋裏,慌慌張張地對老伴說:“娃兒他娘,老陳大哥這回是凶多吉少!”

田淑珍大娘一聽,忙問:“咋的了?”

中明老漢說:“我剛給他許了願,就看見一條青花蛇蛻皮,老陳兄弟這次,不死也要脫層皮。”

田淑珍大娘聽了,也大吃一驚。鄉下人迷信,認為看見蛇蛻皮主凶,急忙驚慌失措地說:“他爹,那咋辦?老陳兄弟可是好人呢!”

中明老漢把手中的籃子遞給田淑珍大娘,說:“把壇子裏的雞蛋都撿到裏麵,我再去看看老陳兄弟。趁他活著,我和他再說幾句心裏話!”

田淑珍大娘聽了,也不說啥,急忙進裏屋打開裝雞蛋的壇子,撿了一籃子雞蛋。

沒一會兒,中明老漢又提著滿滿一籃子雞蛋上路了。可是,他已來晚了一步。他剛走到醫院病房門口,就聽見了陳民政老伴撕心裂肺的哭聲。他的心猛地涼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使他的腳步踉蹌起來。他硬著頭皮推開門走進去,見滿屋子的人都掛著肅穆和悲痛的神色,靜靜地站在一邊。陳民政的老伴撲在陳民政直挺挺的身子上,已經哭啞了嗓子。

中明老漢頓時傻了,手中的籃子“嘩”地掉在了地上,雞蛋全碎了。

半晌,中明老漢才顫顫巍巍地走過去,看見陳民政雖然死了,可眼還直直地瞪著天花板,口也大張著,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中明老漢去拉起他已經僵硬的手,淚水倏地湧了出來。半晌,才一邊哭泣,一邊像和他談心一樣,慢慢說開了:“老陳兄弟呀,你咋就走了呀!我剛才去替你燒香,看見蛇蛻皮,就曉得大事不好!可我還是來遲了。老陳兄弟,我曉得你是為啥走的,你是帶著悔恨走的呀!你為啥不閉眼?其實我們心裏亮著呢!我們哪會生你的氣呀?老陳兄弟,你閉上眼吧,啊……”說著,伸出手去,輕輕把陳民政眼皮一合,陳民政的眼果真閉上了。

中明老漢見了,更覺傷心,不覺由抽泣變成了小哭。小吳等幹部見了,忙過來把他拉了出去。在巷道裏,中明老漢慢慢平靜了下來,問小吳陳民政為啥這樣快就去了。小吳說:“陳叔是急火攻心,導致潰瘍大麵積出血,出血過多,鄉醫院沒條件及時搶救,剛才一陣大出血,就去了!”

中明老漢聽了,才十分後悔地說:“早知這樣,我剛才就不走了!老陳兄弟,我對不起你啊!”

隔了一天,中明老漢打聽到了陳民政出殯的日子,就回來對文忠、文富、文義說:“明天你們陳叔出殯,都去他墳上磕一個頭!”

文忠聽了,有些不願意,說:“爸,你去就行了。家裏還有活兒……”

中明老漢立即瞪著文忠,說:“再緊的活兒都得去!你們陳叔這輩子,雖然沒有辦成啥大事,可算是把心交給了我們老百姓,我們不能做無情無義的人!”

文忠聽了,閉了嘴。

第二天一大早,中明老漢就帶了三個兒子,提著祭奠的禮品,來到陳民政家。可又來晚了一步,陳民政已經抬上山安葬了。他們又立即趕到墓地。墓地四周還圍著一群群送葬來的村民,一大片花圈把陳民政的新墳裝扮得十分美麗。父子四人來到墳前,中明老漢喝了一聲:“跪下!”

文富、文義十分聽話地跪下了,文忠遲疑了一會,也跪下了。接著,他們從籃子裏拿出祭品,擺在墳前,又燃起了香燭。中明老漢打開酒瓶,一邊用酒徐徐奠地,一邊說:“老陳兄弟,我們父子四人都來看你了!你是為我們老百姓死的,我們老百姓會永遠記著你!今天你慢慢喝一杯,再也莫擔心你那胃病折磨你了!以後年年的今天,還有三月清明七月半,臘月三十吃年飯,我們再念叨著你!我們給你磕頭了!”

說完,父子四人一齊彎下腰,為陳民政磕起頭來。

正磕著,忽然身後傳來一陣啜泣。他們回頭一看,原來是送葬的村民,不知啥時候,在他們身後跪成了一片,一邊跟著他們磕頭,一邊抽泣。父子四人一見,鼻頭一酸,也情不自禁地流起了淚水。慢慢地,這抽泣蔓延開去,不一時,竟變成了“嚶嚶”的悲痛的慟哭聲。這讓人心碎的哭聲久久地飄揚在了墳頭上空,安慰著陳民政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