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雁輕笑道:“太太過分操心了,怎會不累?我覺得大少爺或許是出於孝心。”
太太也笑了,說:“我的兒子,我還不知道。瑞芳不合他的口味。可合他口味的,我決不能放進門來。這還了得?瑞芳怎是她們的對手?”
“大少奶奶的脾氣真是沒話說,十足的大家風範。”
“是啊。這樣的出生,這樣的品貌,再找不出第二個瑞芳。可是我們大少爺,統統不看這些,就喜歡不正經的。”太太說著,又補了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
歸雁放下太太,去整理被褥,一麵說:“太太別想這個了,早些睡。明天到了揚州,又是一幅想法,心情就好了。”
太太看她低頭忙碌,問:“雁子,你比繪顏大一歲,也到了年紀,終身的事心裏有算計嗎?”
歸雁一停,說:“太太,別趕我走,我隻想服侍太太一輩子。”
太太嗬嗬笑說:“我也不舍得你。可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自己心裏可有中意的人?”
“我沒有。”
“沒有?真的沒有?”太太盯住她說,“我可當真了?”
歸雁急了,回轉身麵對太太,又說不出什麼。
太太笑了,說:“傻丫頭,有太太替你做主,你怕什麼?你跟我女兒一樣,有什麼不好對親娘說的?真真兩個傻孩子。我是打小看你們長大的,你越長越漂亮,他眼裏再也瞧不進其他人了。現在一個朝思暮想在府裏等著,一個急得家也不敢回。哎,說到底,名分是死的,不過台麵上應付得過去而已,最主要他喜歡的是你。為什麼不來同我說?太太準給你做主。”
歸雁一直垂首聽著,麵紅耳赤,輕喊:“太太。”
“哎喲,害臊了。好,該說得我說了,眼下也忙著。等空了,再來辦你們的事,可好?”
“太太!”歸雁再喊。
“好了好了,快服侍我睡下。”太太向歸雁伸出雙手,又交待道,“噢,去把那香給陳太太屋裏也點上幾支。”
歸雁點頭,想起什麼問:“太太,這次買的香還有多,放久了恐怕受潮。我給姨娘也送些去,好嗎?二小姐常說姨娘晚上睡不穩。”
太太想了下,點頭說:“好吧。”
歸雁替太太蓋上被子,再蹲下握著空心拳頭,替她捶腿。聽得太太的呼吸越來越均勻,越來越平和,像是已經入睡,她輕輕站起來,替太太整理好被褥,放下帳子,把燈調到最小,以最無聲息的方式退出房間。
陳太太就睡在隔壁,已經安寢。歸雁躡手躡腳進去,點上香,再躡手躡腳出來。然後穿過簷廊,到了長房園子的另一邊。
在這一頭的院牆尤其高大,房屋卻相對狹小,四周房屋與馬頭牆連接在一起,圍成一個小小的天井院,院內一口圓緣井,正是繪顏母女棲身之地。高聳玲瓏的屋簷和飛揚的馬頭牆牆頭勾勒出一條優美的天際線,天空隻有頭頂那小小的一塊,使人有一種置身於井底的感覺。莊嚴的圍牆上方是一塊刻有金榜題名故事的磚雕,正下方是一扇小小的鏤花窗戶和一扇又高又窄又笨重的木門。月光灑下來,正好打在門上那把生了鏽的,鐵條有手指頭那麼粗的門鎖上,冷冰冰的一大塊掛在那兒,它鎖住不僅僅是主人的財產,還有牆內的女人。
上了樓梯,走馬樓並排兩間臥室裏一強一弱都透著燈光,右邊的一間門戶大開,裏頭是繪顏坐在書桌前,披件衣裳就著燈光翻弄著電影畫報,看見她,手指一指說:“王嫂在裏麵。”
歸雁點點頭,悄悄閃進另一間屋子。屋內燈光晦暗,王嫂坐在床邊,正打盹。聽見歸雁進來,驚醒了,迎出來。
“姨奶奶好些了?”歸雁小聲問。
“吃了藥,好容易睡著了。”
“我給姨娘送香來。”說著,將香遞到王嫂手裏。
王嫂連聲道謝,接過來,拿去點。歸雁湊到床前,探望床上的病人。
若說繪顏是個美人胎子,完全應該歸功於美麗的林姨娘。但是漂亮的繪顏卻沒有將母親的美完全抄個遍。最最學不來的,是那份若春風吹柳,空穀幽嵐的氣質。錦衣裕食大小姐不會有那份淒楚哀怨。可是這樣一個美人卻常年纏綿病榻,原本白皙的臉龐沒有一點血色,那雙大大的顧流生盼的眼睛闔上了,留下兩排長長的睫毛,睡夢中依然嗦嗦顫動著。頭發汗濕了貼在額頭上,顴骨高高的聳出來,看上去淒苦無比。
王嫂點了香,回到床前,在歸雁耳邊小聲說:“他們請的是什麼郎中?怎麼開的藥好像沒什麼療效?”
歸雁聽了一驚,想了下問:“吃了幾貼?真這樣我找管家去說。”
王嫂並不敢大肆聲張,用手止住她,說:“要不,再吃兩貼瞧瞧。等你們揚州回來再說。”
歸雁隻得點頭說:“也好。王嫂,累你照看姨娘,我走了。”
再回到自己的小屋裏,夜已經很深了,清涼如水,好似一張無邊無際的大網籠罩住一切,人們經曆了一白晝的喜怒哀樂都倦了,蜷縮在各自的巢穴裏,恢複精力預備好麵對下一個白晝。萬籟俱寂中,隻有懸在掛鉤上的燈籠在風的吹拂下,與世無爭地搖晃著。
歸雁躺在自己小小的板床上,翻來覆去,都是太太的話語。
“傻丫頭,有太太替你做主,你怕什麼?”
“你跟我女兒一樣,有什麼不好對親娘說的?”
“……最主要他喜歡的是你,為什麼不來同我說?太太準給你做主。”
反正睡不著,她一側身,抬頭便是滿天的星空,天上閃爍的星星像極了他的眼睛。
“我要走了。”那時他就站在她麵前,和風吹動他的衣角,目如朗星。
“什麼時候回來?”
他的黑眸中有一小撮火光搖曳著,顫動著:“這次也許……不回來了。”
微弱的聲音似把利劍插入她的心髒,其實早有預感,淚水還是在她眼眶中翻滾開了。
“何必呢,真連家也不能要了?”
“如果……我真的不回來了,你可要好好的過。”
“你好好的,我自會好好的。”她固執的說著,不爭氣的眼淚從眼角溢出來,“有那麼難嗎?我不懂。”
他伸出手來,用拇指拭去她的淚水,一個長久以來一直盤旋在他腦海中的念頭又蹦了出來,飛快的奔馳著,他試探的緩緩問道:“假如……你跟我一起走……”
“你知道不可能,太太會傷心。”
他垂下了手,這是一個毫無懸念的答案。眼角餘光,他看見遠處牆角矗立的另一個身影。削瘦高挑,裙擺隨風舞動,是怡絹。她總是這樣,不走近,也不走開,就在遠處看著他們。
他重重一甩頭,想拋開什麼,心情鬱悶,說:“再說吧。”
“雲放。”歸雁在他後麵輕喊,“你隻要回來。”
他一愣,沒有回答,大踏步的向前走去。
“求你一定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