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四點,她忙忙碌碌開始準備迎接雲放下班。先要將涼席地板擦拭一遍,擦完地板打開門窗,放走積了一下午的暑氣。
然後炒菜煮飯,等雲放下班。飯菜的搭配可謂是最難的學問,有限的資金,既要美味可口,又要注意葷素搭配。上海人的生活,正應了那句話,螺螄殼裏做道場。
剛到上海的雲放,還沒有什麼社交圈,通常準時下班。回到家桌上總有兩菜一湯等著他。
歸雁盡量做到至少一碗菜裏有些肉末肉片。可通常的情形是,總是雲放看不下去了,往她碗裏夾幾筷子肉,否則她隻吃麵前那一盤素菜。
這樣清清淡淡吃了幾個月,再加上一開始歸雁的廚藝的確不怎麼樣,雲放實在覺得嘴裏沒味道。可一想到,歸雁吃得還不如自己,他又真的發不出火來了。
時光匆匆,數月過去了,終於到了冬天。
自從在寶華裏安頓下來,歸雁乘著天未變冷,老早就跑遍了靠她一雙腿所能到達最遠的店鋪。有時磨上三四天,終於向老板娘買下一兩件日常的生活用品,在保暖品沒來得及漲價之前,準備入冬。
到冷空氣真的到來時,來勢之迅猛還是讓歸雁始料未及。
奇怪這些窗戶下的木板牆。當初三伏天,把它們全拆光了,也不見有什麼空氣流通,一到冬天,不知從哪裏鑽來的風,充斥著整個小屋。
不得已,歸雁找來些漿糊,用紙條,一層一層將木板上的裂縫糊上。這樣一來,暖和是暖和些了,家裏到處可見馬家阿婆孫子寫的鬼畫符。隔壁鄰居也來效法,那些鬼畫符陸續進了家家戶戶。到得意了馬家阿婆一家,逢人便說,這是我孫子寫的。
下大雪之前,他們痛下決心,安了個火爐。到底是少爺小姐出身,沒有火爐,他們熬不過冬天。這樣一來,盤纏用盡了,床架還是沒有買。
歸雁瞧著自己的小屋。住進來以後,添置了一架擺在桌上的菜櫥。他們畢竟需要個放碗筷的地方。零零碎碎的衣物用具,大櫥已經塞滿了。還有洗澡用的大腳盆,豎起來,靠在牆邊。花費得最多的,還是雲放日常的吃穿用度。他已經放棄了太多,如論如何,一定要讓他在人前體體麵麵的。
歸雁一麵坐在床邊,用做棉襖多下來的棉絮混著碎布屑縫製一個坐墊,一麵心裏發慌,口袋裏還有多少鈔票?幸好,熬到今天已經是月底最後一天,晚上雲放就能帶家用回來。可是另一方麵,雲放在新報社越做越熟,人麵越來越廣,交際應酬也多了。生活費之外,多出娛樂這一條,可這一條,得增加多少花費啊。
“嘶~~~”
伴隨著最後一聲淒鳴,又一盞燈炮壽終正寢。
雲放甩下筆,去拿備用燈泡,嘴裏嘟嚕著:“質量也太差了,這不是逼我用東洋貨嗎?喲,最後一個了,明天該買燈泡了。”
歸雁一回神,下意識“噢”一聲。然後心裏更慌了。
其實這些天,當她看到一些站在商店裏的女店員時,已經有外出工作的念頭。但她不敢同雲放提,怕他覺得丟臉。
隔天她買了飯菜,買了燈泡,國產的,但一天沒吃東西。
晚上雲放回到家,欣喜若狂,說著:“我升職了!加薪了!歸雁,我們的生活會好起來,瞧我給你買了什麼?”
他說著,塞給歸雁一隻玉鐲,是用才領的薪金買的,說想了很久好不容易熬到領薪水,終於買到了。他說得很興奮,這一次,歸雁沒笑出來,雲放也終於意識到了。
玉鐲是非常晶瑩剔透,但戴在歸雁手上太冰了,何況,此刻她雙手長了凍瘡,再不是以往的冰肌玉骨。
那天晚上,雲放抱著歸雁哭了。
“雲放,我想出去找個事做。”
雲放抱著她想了很久,終於說:“暫時的。”
“當然。”
“不準太累。”
歸雁點點頭。雲放放開她說:“好吧,我去打聽打聽。”
第二天,雲放悄悄把金筆典當了。
再過兩天,歸雁也進了當鋪。她舍不得當雲放買的新鐲子,核計半天,將大太太賞她的金耳墜當了。
之後數天,兩人都沒有再提歸雁出去工作的事情。典當了兩件東西,暫時的生活得到了保證。歸雁總還不放心,打開包裹,撥弄著她從尹家帶出來,為數不多的首飾,猶豫著要不要再當一件,好讓雲放在外麵應酬時不至於太窘迫。轉眼又一想,這樣一件件送出去,夠撐幾天?於是作罷,暗暗堅持著。
半月之後的一個下午。歸雁在門口掃煤灰。樓梯口,正對弄堂的窗子外,傳來一聲:“尹雲放!”
這些日子以來,雲放的朋友日益增多,時常有二三好友,跑到他家牆外,對著窗戶就是一嗓子。
雲放聽見了,也是反應迅速,從屋裏跑出來,站在窗口舉手一招回應道:“嗨!”接著回頭交待一聲,嗵嗵下樓去了。
今天有些奇怪,雲發也聽見了,也跑出來了,對著窗外一愣,沒做回應。
“什麼?喝咖啡?哦……”
歸雁在一邊聽著,也好奇起來。怎麼熱情的雲放,吞吞吐吐起來?她一探頭,看見樓下站著二男一女。
二男歸雁見過,雖然隻是匆匆數麵,但她知道,是報社的同事。另一個時髦的小姐,卻完全陌生。一個女子,上門來找雲放,歸雁本能的敏感起來。當然她不表示什麼,不等於她無所謂。
雲放果真下樓去了,意外的很快又折回來,站在樓梯上,笑嘻嘻對她說:“喝咖啡,去不去?”
“我?”
“別悶在家裏,也出去走走。”雲放說罷,不由分說地,拉起歸雁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