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樹枝一般的指頭伸出來,接過錢,然後看了看他額頭上幾道深深的皺紋,說:“要不是看到你作難,我才不得答應呢!”

走出來,心裏暖洋洋的。到底是少年朋友,跟別人不同。

走回去,屁股才挨凳,花布衫就腳跟腳趕了來。“咚”的一聲,把一包東西擱在他麵前。

“你另找人煮吧!”

“這……怎麼回事?”雙眼惶惑地看著花布衫。

“我、我受不了窩囊氣!”花布衫歉疚而淒惶地對著他的眼,有幾分楚楚可憐。

“誰給你氣受了?”

“我去買東西,別人指桑罵槐地挖苦:‘瘟狗,你舔肥莫舔過了山囉!’‘舔肥狗,滿山走,舔到幹部褲襠頭,幹部說你舔得好,賞你一根光骨頭。’”

“日他祖宗!”心裏突地一股又酸又澀的苦汁往上冒,嗆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豬尿包打人不痛,臊氣難聞,我可不願受人挖苦,我走了。”

“回來!”像一頭發怒的公牛,他對著花布衫的背影猛的一聲大吼,可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立即放低了聲音:“何必跟話一般見識!”

但花布衫飄遠了。

半天,收回氣惱的目光,感到渾身像抽了筋骨一樣乏力,頹然坐到椅子上,直愣愣對著房頂發呆。

總不能讓鄉上來的幹部不吃飯,人家是來幫助工作呢!現在這個名詞很好聽。這就很明白地劃清了主人和客人兩條界限,哪有主人不管客人吃飯的道理。總不能讓領導批評不支持、不歡迎上級政府派來的幹部,總不能讓同事嘲笑自己吝嗇,現在不講吃講喝就是他媽的傻瓜蛋。

沒法了,還是和老婆打個商量吧。

他在竹林盤裏找到了剝麻的女人。

“娃他媽,這頓飯……還是你來煮吧。”哄孩子似的。

“煮你媽個屁!”女人噴過來一口痰。

身子一歪,痰在草葉上蕩秋千。

“別人都不願煮,我們是幹部……”

“幹你個先人板板!”女人開始數落起來。

知道又碰響了這隻煤油桶,就不敢吭聲,屏聲靜氣站在一旁。

“哪個把你當幹部?你在外頭得罪人,千人恨,萬人嫌,害得婆娘娃兒也跟著你受氣。我也是瞎了眼睛,才嫁給你!”

“嘿嘿!老夫老妻了,莫說那些,好歹再煮一回……”

“你能幹你煮,我走。”女人倏地站起身,把一抱麻皮怒衝衝地扔過來,咚咚地跑回去,換一套幹淨衣服,“吧嗒”,裏屋鎖了,“吧嗒”,灶屋也鎖了,就往外走。走出老遠,她才回頭喊一句:“今中午還莫得豬食喲!”

從肩上取下那把麻皮,心裏也如一團亂麻,理不清,剪不斷。

日頭完全掛在了頭頂,一聲雞啼從不遠處傳來。

日他娘,老子寧願挑大糞下苦力,也不願這樣低聲下氣求人。龜兒子些!憤憤地想著,回轉身,眼睛忽地一亮,落在前麵一個煙熏火燎的土坑裏。

那是昨年春節時,二狗家宰年豬,刨的一個土灶。

仿佛遇見了救星,臉色迅速陰轉晴。娘的!沒人煮,我煮;沒地方,就在外麵挖灶。好在二十多年前在部隊當炊事兵學的本領還沒全忘,今天就露一手。

終於不再為鄉上幹部找不著飯吃發愁了,終於不再為挨批評、被嘲笑擔憂了,身子就充滿了幹勁,也輕飄了許多。急忙回屋拿來鋤、鍁,把那個土坑修理一遍。一邊修,一邊就想起當年拉練時在野外做飯的情景,一支那時流行的歌曲也在耳邊響起來。於是使著鍁,嘴裏就哼哼唧唧地唱起來:

毛主席的戰士最聽黨的話,

哪裏需要哪裏去,

哪裏艱苦哪安家……

太陽暖烘烘地照耀著大地,昨天的太陽和今天的太陽完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