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一
侯大才的“小康”房很快就在碑埡口建起來了。房是按照鄉上統一設計的方式修建的,兩層,磚混結構,瓷磚貼麵,前後陽台,鋁合金鋼窗。二樓的頂上又修了一個涼亭,六個角的,飛簷形,上麵鋪著琉璃瓦,很洋氣。房後,又有青山相映,綠樹作陪,遠看,自然有一種小別墅的幽雅和氣派。
但侯大才修了主體工程後,卻不願意建院牆了。
這可氣壞了倪支書。
倪支書沒好氣地訓侯大才,說:侯大才,你他媽的是吃飽了撐的,還是腦子裏進了水?
侯大才說:我腦子裏怎麼進了水?
倪支書說:沒進水怎麼不修院牆?早就給你講了,這“小康”房建設,不是單單修一座房子,還有附屬工程,就是院牆,這好比是骨連著肉、肉連著骨一樣,是不能分的!
又說:“小康”房工程的全稱,就是“小康庭院示範村”建設工程。就是要有庭還要有院,而院,就是要有牆把它圈起來,才能叫“院”,你懂嗎?
侯大才說:我懂,就是修一道牆,把房前這塊空地,也就是壩子圍起來。
倪支書說:對!
又說:圍起來就叫院子,不圍起來就隻能叫壩子。
侯大才說:那好呀!有了院牆,我那三歲多的外孫來,就不怕他淘氣,翻出去了。
倪支書說:就是!
侯大才又說:還可以關雞關鴨子。
倪支書也說:是呀!
侯大才又說:還可以關狗。
倪支書皺了皺眉頭,但還是說:那當然!
侯大才接著說:我如果在院子裏養一條公狗,它出不去,外麵的母狗又進不來,就可以淨化社會風氣了!
倪支書有點忍不住了,大聲叫了起來:說些什麼烏七八糟的話呀?
侯大才又說:如果我就再養一條母狗,它們都出不去,就能保證它們成為一對模範夫妻,年終你們給發一個“精神文明”獎!
倪支書就爆發了,拍了一下桌子,說:侯大才,你少他媽狗戴嚼子,胡勒!建院牆哪裏是你說的這些雞巴好處!
侯大才就裝作糊塗地小聲問:我說錯了?
倪支書停了一會兒,終於克製住了自己,說:好,好,就算那些也是好處,但你不能隻看到這些微不足道的好處呀?你能不能站高一些,從戰略的高度來看待修院牆的意義?
侯大才又問:站多高?
倪支書說:這院牆和“小康”是緊密聯係在一起的,是缺一不可的。你想,房子修得再好,沒有一個美觀、大方的院子做陪襯,那能叫“小康”房嗎?就像一個號稱大老板的人,上麵穿著筆挺的西裝,腳上卻穿一雙爛布鞋,你說,人家能相信他有錢嗎?
侯大才說:那當然不會相信!
倪支書說:所以領導們想得很周全,要把房子和院子一齊修,才能真正顯示小康!
侯大才又急忙說:領導英明,確實應該一齊修!
倪支書說到這裏,突然把身子向侯大才靠了過去,壓低了一點聲音,顯出一些神秘來,繼續對侯大才說:我跟你說,這還不隻是做給中國人自己看,更重要的,是要揚國威,要做給外國人看!
侯大才就瞪圓了眼睛,說:還給外國人看?
倪支書說:就是,特別要給克林頓這雜種看!克林頓這小子欺負我們中國人窮,看不起我們,所以才往我們的大使館扔炸彈。有一天,我們全國人民都建起“小康”房了,叫克林頓來沿著我們的公路走一走,他一看,連我們農民都住上了這樣漂亮的房子,氣都要氣得個半死!
侯大才說:當然要氣得半死!
停了停又說:如果他有高血壓,說不定會當場蹬腿翻白眼翹杆兒!
倪支書說:完全有這種可能嘛!我說這些,都不是我個人吃筍子屙筐子——肚子裏編出來的,也是我在鄉上開會,陽鄉長給我們這樣講的!
侯大才說:我知道,上次開村民大會,你也是這樣講的!
倪支書一下跳了起來,大聲說:那你他媽的還故意跟我作對?
侯大才說:我沒有跟你作對呀!
倪支書說:沒作對,為什麼不修院牆?
侯大才就做出一副哭喪臉,非常可憐地看著倪支書,然後說:倪支書,我是想把這院牆修起來的呀!我為什麼不想把院牆修起來,難道我真是一個刁民?難道我不是中國人,不想氣克林頓?我都想呀!可、可……
侯大才一邊說,一邊羞愧難言地用雙手捧住了頭。
倪支書就很同情和愛憐地去拍了拍他的子民,說:老侯,你不用著急,究竟是什麼原因,慢慢說,啊!
然後看著侯大才。
侯大才就很感激地點了點頭,同時也抽搐了一下,才說:倪支書,我、我手中無刀,殺不死人呀……
倪支書聽到這裏,警惕了,問侯大才:什麼意思?
侯大才抬起了頭:倪支書,我沒錢呀!
倪支書說:狗日的侯大才,說了半天,你是想向政府要錢,是不是?
侯大才急忙說:不是,不是,領導千萬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我知道,人民政府又不是開銀行的,錢也很緊,修房子人民政府才補助了我們錢,我怎麼好意思再向人民政府要錢呢!
倪支書說:那你是什麼意思?
侯大才說:我的意思就是想讓支書大人,向陽鄉長請示請示,我不修這個院牆,行不行?
倪支書一下又跳了起來,說:你說個!這“小康庭院”的標準,是鄉上統一定的,我們誰敢改變鄉上的決定?這院牆必須得修,少一塊磚都不行!
侯大才又把頭埋下去了,呢喃地說:沒有錢呀,我真的沒有錢了呀!
倪支書心裏冒起了火來,說:別人也沒偷,也沒搶,是怎麼把院牆修起來了的?
侯大才搖著頭,痛苦萬端的樣子,說:倪支書呀,人與人不同,花有幾樣紅,我怎麼能跟人家比呀?你知道的,我一個破老頭,就靠收點舊報紙維持一家人生活,還要供兒子上高中,你說我哪還有多餘的錢嘛?不怕你笑話,我修這房子,就已經借一屁股債了。
倪支書心知肚明地笑了一聲,說:侯大才,你少跟我裝窮,誰不知道你侯大才收報紙是發了財的,你隻不過把錢捂得緊罷了!
然後又義正詞嚴地對侯大才說:我也不想和你耍嘴皮子了,我告訴你,你必須在五日之內,按鄉上的要求,給我把院牆修起來。過了五日我再來看,如果沒修,我就把你扭到鄉上派出所,看他們會怎樣收拾你!
倪支書站起來,氣衝衝地走了。
二
就過了五日。
倪支書準時來了。
倪支書一看,侯大才的新房前麵,不但沒有院牆的影子,連修院牆的材料也沒有——也不見一塊磚,一袋水泥。
倪支書就火了,大聲對屋子裏叫著:侯大才,你出來!侯大才,你給我出來!
可是沒人出來,但樓上有聲音。
倪支書一把推開門,進了屋,又氣衝衝地上樓去了。
到了樓上一看,倪支書就愣住了,因為侯大才正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被子,頭上搭著毛巾,一聲長一聲短地哼著,很痛苦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