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說:再說,上次那一萬元錢,我們在建“小康”房的名冊中,虛報了一家絕戶,讓他領了錢,那算是縣上給的,可這次的錢,誰給呢?
廖副鄉長說:當然是我們自己給了喲!
說完又說:我知道鄉上沒有錢,也知道這錢給得冤,可不出血又有什麼辦法?難道我們就等著丁縣長的處分嗎?
這樣一說,雍副鄉長也就不發表反對意見了,一齊看著陽鄉長。
陽鄉長捧著頭,仿佛在深思熟慮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問題是我們出了錢,這狗日的還會不會讓我們在上麵寫標語!
兩位副鄉長果然覺得這是一個問題,互相看了看,有些拿不準似的,說:該不會吧!
陽鄉長說:剛才和我吵時,他狗日的丟下一句狠話,說十萬元錢也不給我們寫!
廖副鄉長說:這是提勁兒的話。
雍副鄉長也說:對,好個侯大才,別說十萬元,就是五萬元,我看他也要歡喜得喊爹叫娘呢!
陽鄉長聽了,想了想,就說:那好,他狗日的說“神仙”酒業給了他一萬元,我們也就依他說的,也給他一萬元,你們兩個就去落實一下,沒問題嘛?
兩位副鄉長一聽,果真就有問題了,露出了麵麵相覷的難色。
陽鄉長見了,問:怎麼,你們也怕把這個老東西的頭剃不下來?
兩位副手急忙說:不,不,我們怕把事情搞砸了!
陽鄉長問:怎麼又會搞砸了?
廖副鄉長說:剛才你親自去,他都不買你的賬,還和你吵起來了,隻怕我們去,他更不買我們的賬。
陽鄉長說:那你們打算怎麼辦,總不會又把我推出去吧?
雍副鄉長說:不,不,我們沒想再讓你去了。我有一個想法,與其我們去,倒不如讓倪支書出麵。一則倪支書是本村人,抬頭不見低頭見,侯大才總要顧些交情。其二,倪支書去,侯大才如果還不買賬,鄉政府再出麵,也好歹有條退路。
雍副鄉長說完,廖副鄉長也說:是,這樣最好!
又補充說:倪支書去的時候,也可以用點軟辦法,譬如買點酒什麼的,這樣,侯大才也不好說什麼了。
陽鄉長覺得在理,於是就說:那好,你們就去安排吧!不管采取什麼手段,反正我要的是效果,明天一定要把口號給我寫上去。
兩位副手答應了一聲,就去安排了。
倪支書晚上也果然揣了一萬元現金,提了兩瓶酒,笑容可掬地來到了侯大才家裏。
侯大才也就答應了讓鄉政府在牆上寫“小康”房建設的口號。
口號也就寫上去了,那字大大的,紅紅的,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果然很壯觀、很醒目,站在山下,老遠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四
侯大才托“小康”房建設工程的福,不但實現了多年以來夢寐以求的住新房的理想,而且乘這股東風,還連續發了兩筆橫財,對於以收廢書舊報紙為職業的侯大才來說,兩筆橫財可以說是不得了的數字。所以,侯大才十分感激這“小康”房建設。為表達這份感情,他就編了一首歌頌“小康”房建設工程的順口溜:
“小康”房,亮堂堂,
上下兩層明晃晃,
屋頂還有房上房,
攔雞關鴨有院牆。
“小康”房,亮堂堂,
專門建在公路旁,
南來北往行人多,
汽車一過“嘟嘟”響。
“小康”房,亮堂堂,
人民群眾喜洋洋,
喜洋洋,過“小康”,
兩口子床上勁頭漲!
侯大才就是一邊用竹板擊著肩上的扁擔,一邊唱著這首順口溜,有板有眼、節奏分明、鏗鏘有力地走進縣政府大院的。
侯大才進縣政府大院,當然又是去收廢書舊報紙的。他雖然建了新房,又發了兩筆不小的橫財,但他是好公民,牢記上級的教導,不能小富即安,還要繼續艱苦奮鬥。所以,“小康”房建設一結束,他就馬上拾掇起扁擔和竹筐,重操舊業,唱著自己創作的順口溜,走進了政府大院。
可是,政府大院裏那些上班的公家人,一聽他唱的順口溜,就馬上像打量外星人一樣,詫異地看著他,說:侯老頭,你亂唱什麼?
侯大才說:我歌頌“小康”房工程建設,難道錯了?
那人說:還“小康”房工程,你不要再唱了!
侯大才說:怎麼了?
那人說:“小康”房建設工程不搞了!
侯大才聽了,就露出一副驚訝的神情,問:不搞了,怎麼不搞了?
那人說:不但不搞了,還要糾正!
侯大才說:真的?
那人說:我還和你一個收廢報紙的老頭開玩笑?我實話告訴你,“小康”房建設出問題了,省裏知道了,說這純粹是勞民傷財的麵子工程、馬路工程、政績工程,是嚴重的形式主義,下令立即糾正。這不,上麵會議室裏,領導們正在開會,就是在研究糾正的措施!
侯大才聽了,這才相信了,可還有些疑惑,見那人要走,就一把拉住了他,繼續不恥下問:哎,同誌,我再一句,省上是怎麼知道的?
那人見侯大才一臉虔誠的樣子,想了想就又告訴了他,說:省上怎麼知道的,我跟你說吧!有個地方有家農戶,頭年才在公路裏邊的背灣裏,修了一座磚瓦房,可今年又要人家搬到公路邊統一建“小康”房,那戶人家不答應,鄉上就派出推土機,把人家那磚瓦房推了。那戶人家的主人想不通,就上吊自殺了。這一出人命就不得了了,那戶人家有個遠房親戚,在新華社當記者,回來明察暗訪了一圈,回去就給省上領導寫了一篇內參,省上領導就看見了,就下令糾正了。
侯大才聽完,才恍然大悟,說:哦,原來是這樣!
那人一邊轉身走,一邊又對侯大才說:所以,你各人收你的舊報紙,不要亂唱了,這是政治問題,唱錯了是要追究責任的!
侯大才急忙感激地說:那是,我不唱了,不唱了!
侯大才不唱了,但侯大才在大院裏站了一會兒,卻像有什麼觸動了他的心思,忍不住笑了起來,而且笑得很有些高深莫測的樣子。
侯大才這天賣完舊報紙,就急急地回家了。
從第二天起,侯大才歇工了,沒事就在家旁邊轉幾轉,然後就盯著牆上才寫上去不久的口號看,看著著著,又咧開嘴笑一下。
他像是在期待著發生什麼事。
就果然有事發生了。
這天,陽鄉長又帶著張老師和另一個扛著梯子、手拿鏟刀的人來了,一來,就要架梯子,上去鏟牆上的字。侯大才故意裝作不明白地問:口號好好的,怎麼要把它鏟了?
陽鄉長說:你不懂!
侯大才說:所以我才要問呀!
陽鄉長說:這口號過時了。
侯大才故意驚詫地說:才寫上去沒幾天,怎麼就過時了?
陽鄉長有點不耐煩了,大聲說:上麵發現“小康”房建設的問題了,下令要糾正,所以就過時了,你知道了嘛!
侯大才還是裝作不明白的樣子,說:怎麼,不搞“小康”房建設了?
陽鄉長說:不搞了!
侯大才又問:不氣克林頓了?
陽鄉長說:還氣的個克林頓!
停了停又說:你難道沒看電視,克林頓就要下台了,沒幾天蹦頭了,有個叫小布什的人,在和他爭總統當,克林頓爭不過人家小布什。我們講精神文明,在人家下台的時候再氣他,倒顯得我們落井下石了,小肚雞腸了,是不是?
侯大才沒說是,倒顯出憂心忡忡的神情來,又問陽鄉長:那我們今後又氣誰呢?
陽鄉長說:氣小布什唄!
說完又說:為了氣小布什,縣上決定為民辦實事,大力調整農業產業結構,號召全縣人民養殖山羊,所以,現在的中心任務是養山羊!
說著,順口就念出了一句電視裏的廣告詞:羊羊羊,發羊財!
又念:家養一隻羊,發財有希望;家養一群羊,致富奔小康!
又說:你知道嗎,我們隻要把羊養上去了,就不愁奔不上小康,隻要我們奔上小康了,還不把小布什氣倒?
侯大才聽了,忙說:那是,那是,領導站得高,看得遠!
陽鄉長就說:所以,我們要把上麵“小康”房建設的口號鏟掉,重新換上養山羊的口號!
侯大才說:是不是寫“家養一隻羊,發財有希望;家養一群羊,致富奔小康”?
陽鄉長說:你覺得這兩句口號怎麼樣?
侯大才說:好,好,好!
但侯大才說完,馬上就轉換了口氣,說:不過,陽鄉長,這好像也是在為養羊打廣告吧?
陽鄉長說:也可以這樣認為吧!
侯大才馬上接著說:那我就把話說明了,既然這樣,你得重新付給我廣告位租金!
陽鄉長一聽,頓時氣得哆嗦起來,叫道:老子不是已經付了你一萬元的租金嗎?
侯大才一點也不動怒,慢悠悠地說:這是兩碼事,你付的是宣傳“小康”房建設的廣告費,可現在是宣傳養山羊了,兩者不是一回事了,所以就得重新付費!
陽鄉長氣得說不出囫圇話了,說:你、你這是什麼邏、邏輯?
侯大才說:看鄉長好謙虛喲,考起我這個收破爛的老頭來了!我給鄉長說吧,這就像你買一輛車,是跑運輸的,可現在去裝起客人來了,你說交警部門會答應嗎?你要拉客,難道不該重新去買一輛客車嗎?
陽鄉長還是氣得連連發抖,說:你、你這是他媽的、詭辯,詭辯!我、我要是不給錢了呢?
侯大才擺出了凜然不可侵犯的麵孔,說:那就誰也別想把上麵的字鏟掉!
又說:反正上麵張老師的字兒,我已經看慣了,留著也不礙事兒!
陽鄉長嘴唇哆嗦了一會兒,白眼翻了一會兒,突然對那個扛梯子的人說:給我上去鏟,我不相信他今天敢搬個石頭打天!
那個扛梯子拿鏟刀的人,侯大才不認識,估計是鄉政府臨時雇的一個小工,因為鏟字的活兒,很難做。那人一聽陽鄉長的話,果然就往梯子上爬。
侯大才見了,一個箭步衝過去,把他掀了下來,又從地上舉起一塊石頭,對那人說:你敢,你敢上去鏟我牆上的字,我就和你魚死網破!
那人就愣住了。
陽鄉長就沒有辦法了,他當然不希望因為這樣一點事,就鬧出人命來。
陽鄉長又隻好帶著張老師和那人,回鄉上去了。
但陽鄉長不管遇到多大的阻撓,他也不敢不把侯大才牆上那“小康”房建設工程的口號拿下來,把養山羊的口號寫上去,因為這兩項都是政治任務,完不成,也是要追究領導責任的。回去想了一晚上,還是隻好決定拿錢給侯大才。
陽鄉長仍把這事交給倪支書去落實,當他又將一萬元錢交給他這位下屬時,特地叮囑倪支書說:你告訴侯大才這個老東西,不怕他刁,認為人民政府好欺負,你讓他騎驢看唱本——走著瞧!我不信一個堂堂的鄉政府,會鬥不過他這樣一個刁民!
倪支書果然就把這話轉告給了侯大才。
侯大才聽了,對倪支書說:那當然,那當然,陽鄉長如果想收拾我,還不比收拾一隻螞蟻容易!
可是,當倪支書一走,侯大才卻往地下啐了一口,說:呸喲,走著瞧就走著瞧,我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參加國民黨,條條路兒走得正,隻要不犯法,看你怎樣收拾我!
侯大才這樣想著,就有一股英雄豪氣從腳底升了上來,直灌丹田,在心裏激蕩奔湧,也就真的覺得沒有什麼可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