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鄉長聽了這話,覺得大煞風景,就搶在了丁縣長前麵,對漢子說:什麼粗糠細糠?縣長問的是生活,是你家過日子那個“小康”!

漢子又歪著頭想了一陣,才突然說:哦,那個小康呀,我想起來了!上次我去菜市場賣菜,碰到幾個小青年說小康,我就記住了!

丁縣長說:他們是怎麼說的,你說給我們聽聽。

漢子說:他們說,吃點麻辣燙,打點小麻將,看點歪錄像,這就是“小康”生活!

陽鄉長聽到這裏,臉就像要掉下來的樣子,沒好氣地說:什麼亂七八糟的!

但丁縣長又大人大量地製止了他,說:不要對群眾生氣嘛!

說著,丁縣長就離開了漢子,往車邊走。一邊走,又一邊說:群眾的通俗講法,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嘛,是不是?如果放在二十年前,你能聽到這樣的說法嗎?

丁縣長這麼一說,陽鄉長們的臉色就陰轉晴了,急忙說:那是,那是,縣長說得對,還是縣長的水平高呀!

就到了車前,秘書過來拉開車門,丁縣長正準備上車,但抬頭一望,就看見了侯大才那幢高高在上、聳立在埡口上的“小康”房。

丁縣長就突然停住了。丁縣長一停住,其他人跨進車裏的腳,也就收了回來。

丁縣長問陽鄉長:那也是“小康庭院”示範工程嗎?

陽鄉長還沒答,一直躲在隊伍後麵、輪不上說話的倪支書一下躥到了前麵,對丁縣長說:不是!

丁縣長有些不相信,說:是嗎?

倪支書又說:是的,縣長,那戶人是受“小康庭院”建設的影響,主動搬到那裏建的。

又說:他建房那地方,原來是槍斃死刑犯的刑場,是塊荒地。

丁縣長聽了,立即說:好哇,這說明“小康庭院”建設深得民心嘛,沒規劃,老百姓也主動搬到公路邊建房了!那房還建得不錯嘛,你們看,啊,真是白雲深處有人家,壯觀得很嘛!

下麵的人聽了,也就跟著說:是,不錯,真的不錯!

丁縣長的好情緒還絲毫沒有減退,就對陽鄉長說:好,我們去看看,這是好典型嘛!

陽鄉長說:好,看看!

倪支書一聽,可就急了,急忙就對丁縣長說:縣長,往那兒的公路很不好走,彎道太多,擔心……

可丁縣長卻說:放心,我聽說縣政府的司機,技術都是很過硬的,什麼樣的路都沒問題!

說著,丁縣長已經上了車。

就到了侯大才的“小康”房前。

丁縣長圍著房子看了一遍,當看到侯大才的院牆時,丁縣長似乎有些詫異,問陽鄉長:這院牆怎麼修得與眾不同?

陽鄉長頭上已經開始冒汗,聽了丁縣長的話,幸好腦筋轉得快,說:因為他沒有納入我們的“小康庭院”工程,所以我們對他建房的要求,也就沒那麼嚴格。

丁縣長覺得有道理,點了點頭,“哦”了一聲,但還是提出了善意的批評,說:以後就要注意了,對群眾的積極性,我們還是要加強引導的,是不是?

陽鄉長就急忙點頭說:是,是,我們今後一定按縣長的指示辦!

丁縣長又認真看了看侯大才那房的兩麵山牆和兩麵院牆,又朝前麵和左右兩邊,極目眺望了一陣,突然像發現了新大陸,叫了起來:好,好,這房屋建得好,這牆也建得好,建得好哇!

丁縣長這麼一說,大家就有點糊塗了。

丁縣長卻不糊塗,但也沒有立即給部下和部下的部下解釋他叫好的原因,卻對陽鄉長說:老陽呀,我現在才給你們工作提點不足!你們落實“小康庭院”示範村工程,行動快,幹勁足,成績大,沒什麼說的,不過有一點,你們還做得不怎麼好!

大家就一齊十分虛心地看著丁縣長。

丁縣長說:什麼不足呢?就是宣傳輿論工作,還做得不怎麼好!我這一路走過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少什麼呢,就是標語口號!這標語口號一少,就感到氣氛不那麼熱烈了。

眾人這才明白了,說:那是,縣長說得對極了,對極了,我們是少了標語口號!

丁縣長就指了侯大才那房的山牆和院牆說:你們看,這是多麼現成的寫標語口號的地方呀!到哪裏去找這樣大的標語牌呀?

眾人終於明白縣長叫好的原因了,說:是呀,是呀,我們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呢!

丁縣長繼續興致不減地說:這兒地勢高,這牆又砌得這麼高,在上麵寫一幅標語,領導一來,老遠就看見了,這就叫先聲奪人,一以當十呀!

眾人也繼續叫好,說:那是,先聲奪人,一以當十,縣長說得精辟,精辟!

丁縣長等大家說完,才最後拍板地說:就這樣吧,老陽,在縣上正式驗收以前,你安排人,在上麵寫兩條“小康庭院”建設的標語,要有氣勢,要醒目,啊!

又說:同誌們要注意呀,我們什麼時候,都不要忽視宣傳工作呀!

陽鄉長聽了,忙說:請縣長放心,我馬上落實你的指示!明天就安排人來寫,一定完成任務!

說完,逶迤的車隊就下山了,就回鄉上了。

第二天,陽鄉長果然雷厲風行地派了兩個人,來侯大才的房屋和院牆上寫標語。

來的人正要往牆上架梯子,侯大才出來看見了。侯大才認識那兩個人,一個是鄉文化站的吳幹事,一個是鄉小學的張老師。張老師是教美術的,一手楷書字全縣有名,聽說縣上開公判公捕大會,都把他請去寫會標和標語。

侯大才問他們:你們幹什麼呀?

吳幹事說:寫標語呀!

侯大才又問:往哪裏寫標語?

張老師拍了拍牆壁,說:就在這上麵。

侯大才頓時火冒三丈,一下把梯子摜在地上,大聲質問說:寫在這上麵,誰同意的,啊?你們自己房屋的牆上為什麼不去寫!

吳幹事說:我們聽領導的安排,領導叫我們在哪裏寫,我們就在哪裏寫。

張老師也說:對,老侯,是陽鄉長叫我們來的,我們隻是下力漢。

侯大才說:管他陽鄉長陰鄉長,他要在我牆上寫標語,叫他來,草樹樁樁,他也該搖動一下,是不是?

吳幹事說:不就在牆上寫兩條標語嗎!

說著,又要去架梯子。

侯大才過去,一腳踩住梯子,說:你們不回去把陽鄉長叫來,今天說到明天,也休想在這牆上寫一個字!

吳幹事和張老師沒法了,隻好把梯子和油漆桶留在這兒,人回去了。

陽鄉長就來了。

陽鄉長一來,就十分氣憤地對侯大才說:侯大才,你要我來,安的什麼心?

侯大才先發製人,說:陽鄉長,我能安什麼心呀?我又敢安其他的心嗎?我要你來,不過是要討個說法!

陽鄉長說:什麼雞巴說法?

侯大才說:我每天晚上聽廣播、看電視,聽裏麵說任何人都不得侵犯私人的合法權利,你為什麼侵犯我的合法權利?

陽鄉長問:我怎麼侵犯了你的合法權利?

侯大才說:你不和我商量,就派人往我牆上寫標語,不就是侵犯我的權利嗎?

陽鄉長說:這是政治任務,是丁縣長指示在這牆上寫的!

侯大才說:你不要往丁縣長頭上推,丁縣長是大學問家,很英明,指示你寫標語沒錯,可沒叫你違法呀!

陽鄉長把雙手抱在懷裏,乜斜著侯大才,冷冷地說:那我倒要聽聽你的高見,怎樣才不違法?

侯大才說:鄉長,實不相瞞,這牆我已經租出去了!

陽鄉長一聽,叫了起來,說:什麼,你租出去了,租給誰了?

侯大才不慌不忙地說:租給“神仙”酒業公司了。

陽鄉長瞪大了眼睛,咬著牙,死死地看了侯大才一會兒,才大聲叫道:侯大才,你他媽少跟我來這一套!

侯大才就做出了一副委屈的神情,對氣咻咻的陽鄉長說:鄉長,我說的可是真的,我怎麼敢騙你呢!你要不信,我仔細給你說說,你就相信了。我修好院牆的第二天,正在拾掇院子,從那麵過來一個小車,開到我這房前,就“嗤——”一聲停住了,從裏麵下來兩個像是當官的人,朝院子徑直走來。我起初還以為他們是來討水喝的呢!沒想到他們走近了,其中一個人對我說,你就是這房子的主人吧?我說,是。這時,他們中另一個就對我說:你這房屋的山牆和這兩麵院牆,我們租了,你願意不願意?我一聽,還有點傻了,我隻聽說過租房,可從沒有聽說過有租牆的。他們見我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先前說話那人就又對我說,我們是“神仙”酒業公司的,這是我們的毛總。我們正準備在這公路邊豎一個廣告牌,沒想到你這房屋的牆壁和院牆,修得這麼氣派,比我們用鋼架撐起來的廣告牌,不但經濟實用,還不怕誘蝕,所以,我們毛總準備把你的幾麵牆壁租下來。我一聽是這事,有什麼不好,反正牆壁在那兒空著也是空著。我問他們多少錢,他們兩個低聲商量了一下,那個秘書模樣的人跟我說:我們每麵牆壁付你二千五百元錢,一共一萬元,怎麼樣?我一想,一萬呀,也不少了,就答應了。他們說,過兩天就來和我簽協議呢!

侯大才說完,陽鄉長的臉色就變青了,指著侯大才的鼻子,說:你、你、你這是訛詐!

侯大才說: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怎麼是訛詐呢?我跟你說,他們跟我說了個新詞兒,叫廣告位出租,合理合法!

陽鄉長翻著白眼兒說:我不跟你說那麼多了,反正你這牆上,必須寫“小康”房建設的標語!

又說:你他媽不要忘了,你建房的土地是國家的,建房時國家補助了一萬元錢,修院牆又給了你一萬元,你這院牆是屬於國家的,鄉政府的!

侯大才聽了這話,就進屋拿出房屋產權證,對陽鄉長說:鄉長,你是一鄉之長,說話得負責任,是不是?你看看這房屋產權證上,哪兒寫著鄉政府的名字,你就在哪兒寫,行了吧?

又說:這產權證,可是你們政府給我們辦下來的呢?

陽鄉長就說不出話來了,半天,才從牙縫裏迸出一句刻薄的話來:侯大才,你個老東西這樣不要良心,怕不怕斷子絕孫!

侯大才聽了這話,說:你罵我是不是?好,我剛才還念著人民政府對我的好處,打算把這牆壁轉租給你們寫標語,可你現在這樣罵我,你就是給我十萬元,我也不給你們了!

說完,侯大才進屋去把門一關,就不再理陽鄉長了。

陽鄉長沒法,也就隻好裝著一肚子氣,回鄉上去了。

陽鄉長回到鄉上,正要召集兩位副鄉長來商量商量,電話鈴就響了。

電話是縣政府辦公室打來的,說的正是昨天丁縣長指示的寫標語的事,說丁縣長很關心,問落實得怎麼樣了。陽鄉長當然不敢把遇到的難題告訴上級,怕丁縣長批評他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就隻好說正在落實。對方聽了,說,丁縣長要求鄉政府要站在“講政治”的高度,盡快把標語寫上去,否則,就追究鄉政府的責任,特別是主要領導的責任。

陽鄉長回答了一句,放下了電話,接著就叫辦公室通知廖副鄉長、雍副鄉長到他辦公室開會。

陽鄉長把情況和剛才電話的內容,對兩位副手說了一遍,然後對他們說:你們有什麼好的辦法,說一說吧!

廖副鄉長就說:狗日的,我想他是說假話,怎麼那麼湊巧,院牆剛剛修好,就有租廣告位的來了?

雍副鄉長說:我看也不一定,因為這段時間,“神仙”酒業確實在國道線上,豎了很多廣告牌。

廖副鄉長說:管他真的也好,假的也好,說白了,這狗日的不就是為錢嗎?我看,我們還是給他錢好了!

雍副鄉長說:那不行,我們不能慣了他的德性,別讓他以為我們就那麼好欺負,鄉政府就那麼容易敲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