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一
侯大才沒有再讓鄉上村上的幹部作難,就把院牆修起了。
侯大才動工修院牆那天,倪支書親自來看過,見侯大才已經動工了,也就放了心。後來,他就再也沒有來過了。
隔了幾天,倪支書才來,可一看侯大才修的院牆,臉就變了。
不但臉變了,連鼻子也氣得歪到一邊去了。
他兩隻腳在地上一跳,衝著侯大才就罵了起來,罵得很粗俗。
他說:侯大才,我操你八輩子祖宗,你狗日的太不像話了!
侯大才不惱,慢條斯理地說:支書,你太能了,我八輩子祖宗骨頭早成灰了,你都能日?
倪支書怒氣衝衝地問:你修的什麼雞巴院牆?
侯大才說:不是院牆,那你說是什麼?
倪支書又問:你是按縣上的要求修的嗎?
侯大才聽到這裏,笑了起來,過去拍了拍倪支書的肩,說: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呀,原來是為這事!支書大人先不要生氣,我跟你說清楚不就行了!
就壓低了聲音,附在倪支書耳邊說:我跟你說,我可對陽鄉長保證過,人民政府給的這錢,我得一分一厘都花在上麵!再說,山上風大,不是說要打擊歪風邪氣嗎?兩邊牆修得高一些,歪風就進不來了。所以,就把兩邊的牆修得高了一點!
倪支書臉黑得像墨炭,說:才高一點嗎,啊?縣上明明規定了,院牆隻能修一米高,這樣才美觀、好看,可是你兩邊的牆,修了多高,啊,修監獄呀?監獄的牆也沒那麼高嘛……
侯大才急忙對倪支書說:是,是,支書批評得對,是監獄,監獄,可我想,我不把錢全花在上麵,怎麼對得起你和陽鄉長呢!
倪支書狠狠地朝地下啐了一口,說:呸喲!你他媽還有臉說這話,你明明是拆我們的台!不行,你跟我拆……
侯大才就瞪大了眼睛,說:拆?
倪支書說:拆!
侯大才就擠出一臉苦相,看著倪支書說:倪支書,成功者不可毀壞,修都修成了,你就大人大量,饒我這一回吧,行不行?
倪支書斬釘截鐵地說:全部拆掉!
侯大才說:真拆呀?
倪支書說:我還和你開玩笑?
侯大才把腳一頓,就說:那好,我拆!
可接著又問倪支書:我拆牆的工錢誰給,拆了後重新修,錢又誰給?人民政府還再給我錢嗎?
倪支書氣得臉色鐵青,說:你做美夢去吧!
侯大才一聽,就說:不給錢喲?那我也就跟倪支書說清楚,不給錢,就是天王老子來,我也不拆!
又說:還有兩天縣上就要來檢查了,即使我拆了,一時修不起,又怎麼辦?到時我就說,牆是修好了的,是倪支書不讓我“小康”,強迫我拆了,行不行?
倪支書牙齒咬得“咯咯”響,半天才哆嗦著嘴,指著侯大才,說:好,好,侯大才,你狗日的能,我咬你腦袋硬,咬你屁股臭,把你沒法,總有個時候,你會喊我叫爹,你等著!
說著,倪支書氣急敗壞地走了。
倪支書又去了鄉上。
倪支書對陽鄉長說:狗日的侯大才不是人,拿了我們的錢,反過來拆我們的台!
陽鄉長問:他又耍了什麼花招?
倪支書說:他院牆倒是修了,可他根本就沒有按照縣上的要求修,靠房屋山牆那兩麵,他修了足有兩米多高,也沒造型,聳起像兩道屏風,隻有正麵那一段,才是按縣上要求修的……
倪支書話還沒完,陽鄉長就罵開了。
陽鄉長罵的是倪支書。
陽鄉長說:那你他媽幹什麼去了,搓去了?啊!
又問:你是怎樣監督的,現在才發現,啊?
陽鄉長也氣得嘴唇打哆嗦,就差抓住倪支書打一頓了。
倪支書就感到很委屈,說:我見他已經動工了,就以為沒有什麼事了,哪、哪知道他狗日的沒按縣上的要求修呢?
又嘟噥似的說:我也有婆娘娃兒,也有責任地,我總不能天天去守到他修嘛?
陽鄉長又氣憤地瞪了倪支書一眼,說:還有兩天檢查組就要來了,屁股都抵攏牆了,你現在才來報告,你自己說,該怎麼辦吧?
倪支書說:剛才我叫他拆,其實也是氣話。別說他不會拆,即使拆了,也來不及再修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說著,還是抬頭看著陽鄉長。
陽鄉長咬著牙,黑著臉,背著手,在屋子裏大步大步地走了起來,走了一會兒,又疲乏了似的,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沒吭聲。
倪支書想了一會兒,就對陽鄉長小心地說:要不,我看這樣行不行?縣上來檢查時,我們就不把檢查組往狗日的那裏帶了。
陽鄉長還是餘怒未息地說:檢查組檢查哪裏,是由我們定的嗎?再說,丁縣長這個書呆子,辦事又特別認真!
倪支書說:他辦事再認真,但全縣的公路邊上,這麼多的“小康村”,他要一家一家地看,看得過來嗎?還不是沿著公路轉,隔著玻璃看,然後聽聽彙報就行了。
又說:哪次檢查不是這樣!
陽鄉長的臉色開始活泛了,說:如果領導要去看呢?
倪支書說:那我們就對領導說,他不是屬於“小康庭院”建設戶,那裏是塊荒地,是過去槍斃犯人的地方,他受了上級“小康庭院”建設的鼓舞,自己主動搬到那地方建的房子!
陽鄉長用手支著下巴,點了一下頭,鼓勵地說:說下去!
倪支書就又接著說:領導不去當然好,如果一定要去,我們就對領導說,那兒地勢高,公路彎道多,經常出交通事故。現在領導都愛惜生命,聽了這話,又一看那公路七繞八繞的,也許就不去了。
陽鄉長聽了,又點了一下頭,然後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像是把肚裏所有的濁氣都放完了,一下顯得輕鬆起來,將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說:好吧,那就按這樣辦吧!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這次是丁縣長親自來我們鄉檢查,你們能瞞過去當然好,如果瞞不過去,給我捅了婁子,我可得拿你是問!
倪支書說:那當然,那當然,是我工作沒有做好嘛!
二
丁縣長帶著縣上的“小康庭院示範村”建設工程檢查組,準時到達鄉上,開始檢查了。
丁縣長是省社科院做學問的教授,才下派到這個縣任職不久,身材頎長,戴一副厚厚的近視眼鏡,顯得很斯文,舉手投足都透出一股書呆子氣。
檢查組剛到的時候,陽鄉長就拿出一份檢查的日程安排表,給丁縣長看。丁縣長一看日程表上,第一項就是鄉上四大班子領導彙報,就說:彙報放後麵吧,啊,我要先看現場,啊!
又說:我們應當多深入實際,多掌握些一手資料,多增加一些感性認識,然後從點上做深入的研究,才有說服力,是不是?
陽鄉長聽了,就立即點頭說:縣長指示得是,縣長這種深入實際的精神,值得下級學習!
又說:縣長不愧是做學問的,理論高呀!
於是就取消彙報了,一行人就從鄉上出發了。
大約是因為肩負著重要使命和責任,丁縣長一路上就看得十分認真,每到一處“小康”示範村前,他都要停下來,非常仔細地看,生怕漏掉一處似的。
這天,天氣也好像為“小康庭院”建設工程捧場似的,格外的好,陽光明媚,空氣也很清新,布穀鳥兒聲聲叫喚。陽光、空氣一好,能見度當然也非常的好了。
不知是天氣好,還是才從書齋走到田野不久,丁縣長這天情緒也特別的到位。
領導的情緒就像一麵多麵鏡,同一種事物,情緒好的時候,看到的是一種樣子,情緒不好的時候,又是一種樣子。這天,丁縣長看這些“小康庭院”示範村,就格外的順眼,不斷地對身邊的陽鄉長說:不錯,不錯,你們的工作很不錯嘛!
陽鄉長說:那是領導領導得好!
丁縣長說:也是你們基層工作做得好呀!
走到一個地方,有幾個在田裏光著膀子、頭戴草帽幹活的村民,看見一大群幹部,簇擁著一個人,慢悠悠地在公路上走著,邊走邊指手畫腳地說著什麼,不遠處還停著那麼多小車,就很好奇,停下來拄著鋤頭看著他們。
又因為丁縣長情緒好,又覺得鄉村風光處處新鮮,一看這些幹活的農民,特淳樸特善良,也特親切似的。一有這種感覺,丁縣長忽然產生了一種“親民”的衝動和渴望。雖然是一大隊人馬,可他見這些特善良特淳樸的農民,隻把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一下就激動起來。一激動,丁縣長就忍不住舉起了右手,對幾個農民喊道:同誌們好——
幾個農民可能感覺太突然了,或者禮儀教育還沒有深入到鄉村,聽了丁縣長這聲突兀的問候,都不好意思似的,互相看看,然後忍不住捂著嘴笑了。
丁縣長見了,又揮手喊了一句:同誌們辛苦了——
田裏的農民還是那副少見多怪的樣子。
陽鄉長這時臉色就有些不好看了,看著田裏的農民,憤憤地說:這些鄉巴佬……
丁縣長“哎”了一聲,打斷了陽鄉長的話,邊走邊大人大量地說:不要責怪農民嘛,同誌!這說明什麼呢?隻能說明我們工作沒有做到家嘛!下來後,你們還得做做這方麵的教育工作,啊!你們想想,如果下次省上市上領導來檢查工作,要深入基層慰問慰問,可群眾連問候領導的話都不會說,這成什麼話?
陽鄉長聽了,急忙說:是,我們馬上落實縣長的指示,在農村開展一次大規模的禮儀教育活動!
丁縣長說:這就好!這就好,啊!
再往前走,就有一個中年漢子,蹲在田邊洗菜。丁縣長見了,就又想深入一下群眾,現場調查調查村民對“小康”村建設的看法,於是他就在漢子身邊停了下來。
這次,縣長沒再喊“同誌們好”,而是改用了聊天的語言,對漢子說:老鄉,洗菜呀!
漢子抬起頭,看見這麼多大幹部在看他,就有些誠惶誠恐的樣子,說:是、是,洗菜。
丁縣長說:老鄉,你不要緊張,我隻是和你擺點龍門陣,你家裏幾口人?
老鄉果然就不緊張了,說:五口。
丁縣長笑著說:喲,五口呀,有超生子女是不是?
漢子說:哪有超生子女喲!現在黨的政策好,想超生都不敢了!
丁縣長朝陽鄉長他們看看,像是很滿意這句話,然後又接著對漢子問:黨的政策哪點好呢?
漢子說:娃子讀書的學費收得高唄!娃子讀書的學費收得高,生得起,養不起,想生的人當然也就不敢生了!
又說:要是早一二十年前,讀書實行這種政策,人口早就降下來了。
丁縣長聽了這話,眉頭就皺緊了,陽鄉長們的臉色也又不好看了。好在丁縣長很快就把眉頭放開了,又對漢子說:好,老鄉,我們不說生娃娃這事了,你修“小康”房了嗎?
漢子說:修了。
丁縣長說:在哪裏,你指給我看看。
漢子就往對麵一指,說:那裏,從左往右數,第十戶。
一群人就隨著漢子的手指看過去。
丁縣長說:喲,看見了,看見了,漂亮,真漂亮!
然後又回頭對漢子問:住小洋樓,感覺好吧?
漢子說:當然好!
丁縣長又問:家裏日子好吧?
漢子點了一下頭,說:好!
丁縣長似乎滿意了,但他因為情緒很好,所以還想繼續調查下去。想了一想,丁縣長又問:老鄉,你知道什麼是“小康”嗎?
漢子歪著頭,很認真地思索了一陣,然後抬起頭,對丁縣長說:小康?你說的是不是我們喂豬的細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