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一

侯大才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瘋子,但並不妨礙別人把他當做瘋子。侯大才最初是從別人看他的怪怪的目光中,感受到人們把自己視作了異物,但他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怪物。及至後來,那些小孩子看見他,對他遠遠地“瘋子”“瘋子”地叫,侯大才才知道自己成了瘋子。

侯大才弄清這一點後,心裏就很不服氣,就對那些喊他瘋子的人,大聲喊:我不是瘋子,你們才是瘋子!

但他越這樣喊,別人越把他當做了瘋子,就像那些喝醉酒的人,越醉越說自己沒醉,旁人越是把他當做醉鬼一樣。

侯大才辯解了幾次,辯不清,後來也就不打算去辯解了。他想,瘋子就瘋子吧,在這個世界上,說不定瘋人還有瘋福呢!

不久,侯大才還真嚐到了做瘋子的好處。

那天,侯大才正在院子裏曬太陽,就又來了幾個要賬的工人。侯大才見他們來了,原來還是準備拿言語向他們求情的,但轉念一想,他不想再低三下四求他們了,反正說來說去都是那些現成的話,他們也聽煩了。於是,侯大才還沒等他們走進院子,就“呼”地一下站起身,在院子裏跳起舞來。

侯大才這次跳的是少年時代就跳得滾瓜爛熟的“忠字舞”,一邊像牛推磨似的,在院子裏轉著圓圈,一邊揮手,又一邊唱歌,唱的自然也是那時人人能唱的歌。

那些人走進院子,就愣住了,一個個像是忘了來這裏的目的,全都專注地看著他們的債主。這些人都還年輕,沒見過三十多年前這些事,就以為侯大才是學端公跳大神。

跳了一會兒,侯大才跳累了,不跳了,在階沿上坐下來,綠眉癡眼地看著他們,像一點也不認識這些人一樣。

這些人才想起來的目的,說:侯大才,你是不是跟我們裝瘋,你欠我們的錢怎麼辦?

侯大才也不答應他們,從階沿上扯過一條扁擔,一前一後握槍一樣握住,忽地往前衝殺起來。一邊殺,嘴裏一邊喊:殺!殺!

又喊:提高警惕,保家衛國,提高警惕,保家衛國!

那些人見侯大才的扁擔直朝自己刺殺過來,就紛紛往兩邊退去,一邊躲,一邊說:瘋了,瘋了,真的瘋了!

這些人又站了一會兒,然後互相歎息著,說:算了,算了,人都瘋了,我們認倒黴吧!

說著,就搖著頭走了。

從此,就再也沒有人來向侯大才討債了。

日子就似乎清靜了。

沒人來向侯大才討債了,侯大才就又好像回到了過去的太平日子,心裏就慢慢地又滋生出了許多的生活的念頭。

晚上,侯大才又想和賈桂芬做一回那事。

等賈桂芬睡下後,侯大才的手就蜥蜴似的,順著女人的小腿往上摸去。

賈桂芬又照常在侯大才的手上打了一下,不滿地說:幹什麼呀?

侯大才有些厚顏無恥地笑了起來,說:有半年多沒做那事了吧?要再不來一回,恐怕就要拿學費去拜師學藝了!

女人說:你還有心思做那事?

侯大才說:怎麼沒有心思?我們不是都活著嗎,隻要活著,怎麼能一點也不做那事!

女人說:你怎麼就不知道愁?

侯大才說:我聽說有人餓死,有人凍死,可沒有聽說過有人愁死!

女人說:這家就這麼敗了。

侯大才又說:家怎麼敗了,不是好好的嗎,還是新房子呢!

女人說:再也回不到過去的日子了。

侯大才說:你想回到過去的日子,就能馬上回去。

女人說:怎麼回去?

侯大才說:首先,你要會想。比如我們修了房子後,有三萬元錢,你就要想,這三萬元錢本身就不該屬於我們,墊到修學校的工程裏,物歸原主,我們壓根就沒有這三萬元錢,不就行了!

女人說:可我們把兒子的前途賠進去了。

侯大才說:也不算賠進去,就當兒子沒那個命。

女人還是說:可你現在欠了人家一屁股的賬。

侯大才說:這個更不值得愁了,隻要別人不來向你要賬,就說不上欠賬了!

侯大才說了一大通想得開的話,賈桂芬想想也有道理,就不再說什麼了。

侯大才就又開始得寸進尺地向賈桂芬進攻起來。

賈桂芬把雙腿並攏,還是有些不願意,侯大才就有些生氣了,把賈桂芬的腿用力一掰,說:你是不是也把我當成了瘋子,不給我弄了?

賈桂芬一賭氣,就把大腿自覺張開了,說:誰把你當瘋子了?你願來就來,隻要你有那份氣力!

侯大才不說什麼了,爬到女人身上。可這時,侯大才真的發現自己那物件,舉不起來了。

侯大才就十分沮喪,自己用手去捏了捏,可還是像棉花條一樣軟。侯大才就歎息起來,說:真是不行了,不行了,像俗話說的,人老氣力衰,屙尿打濕鞋,有心射遠點,越屙越攏來,猶如掏火棍,一天短一截,連這家夥也不行了!

說著,歎息著,侯大才就去牽女人的手,想讓賈桂芬幫自己捏捏,可賈桂芬卻不答應,說:像什麼,羞死人了!

侯大才卻說:這有什麼,人家書上介紹,女人還把這東西含在自己口裏,像小孩吮手指一樣吮呢!

一想起自己看過的那本黃色小說上的情節,侯大才就一下覺得自己行了,那物件也就舉了起來。

侯大才沒聽說過世上會有愁死的人,這是真的。

吃過早飯,鄉上逢集,他把一副竹板往腰上一插,然後戴著一頂草帽,晃著身子就要出門去,賈桂芬見了,就攔住他,淩厲地問:你還幹不幹一點正事?

從知道兒子出去打工的消息後,侯大才再不像過去那樣,起早睡晚出去收報紙了。不但不收報紙,連下地幹活也懶了。就像一輛正跑著的車,突然斷了馬達一樣,沒有了前進的動力。

聽了女人的話,侯大才說:我也不愁侯天才讀書的學費了,你還想讓我幹什麼?

賈桂芬說:就是不愁兒子的學費了,也不要這樣,成天拿一對竹板,到處唱到處跳,真不知道愁呀?

侯大才說:瘋子還知道愁,這不成了天大的笑話!你見過知道愁的瘋子嗎?

又說:年輕時我愁房子,一分錢一分錢地攢,後來愁兒子上大學,挖空心思找錢。愁來愁去,愁成了瘋子,現在托政府的福,讓我一不愁房子,二不愁兒子上大學,你還要我愁什麼?

賈桂芬說:不管你怎麼說,今天你不能走,不收舊報紙了,就下地幹活去!

侯大才把頭搖得貨郎鼓一般,說:幹活,我幹不來,早忘了!你還是去請兩姑娘和他們的姑爺,來幫你幹吧,我可不行,不行!

說完,侯大才就要奪路離開,賈桂芬十分機靈,一把扭住了侯大才的手,說:姑娘,你還有臉說姑娘。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你以為還在自己家裏養著?

正說著,侯大才兩個嫁出去的丫頭,肩上扛了鋤頭,背上背著背簍,出現在了院子裏,對賈桂芬說:媽,你讓他去吧!爹說得對,他辛苦了大半輩子,現在也該落點清閑了,他想幹什麼,隻要他覺得開心就行,你管也管不住他,就由他去吧!

又說:反正我們離得又不遠,有什麼活兒,你帶個信,我們就過來了。就是你不帶信,我們把自己地裏的忙完,也要過來看看的!

侯大才聽了,對賈桂芬說:怎麼樣,我說生他們時,你沒白流那一攤血吧,是不是?

賈桂芬一聽,急忙將侯大才搡了一把,說:滾,滾,你愛滾哪裏滾哪裏去,我不管你了!

侯大才就走了。

侯大才走到集上,不大的小街上已是人頭攢動,很熱鬧了。他就在人群中,又像往常一樣,一陣“啷個裏個啷”的過門之後,開始一邊扭步子,一邊掏出懷裏的竹板,“劈劈啪啪”地打起來,然後清一下嗓子以後,就開始唱了:

說唱歌,就唱歌,

聽我唱個顛倒歌:

昨天看見菜吃牛,

河裏的石頭滾上坡!

先生我,後生哥,

先生讀書我教學。

姐的年齡比爹大,

爸爸結婚我打鑼。

外婆睡在搖籃裏,

舅舅唱個《瞌睡歌》。

哥背爹爹路上走,

大路邊上人咬狗。

撿起石頭去打狗,

又被石頭咬了手。

推開天,望望門,

滿天月亮一顆星。

太陽繞著地球轉,

地球跟著衛星行。

望下頭,低窗門,

大路邊上牛牽人。

扛著牛來拉著耙,

一輩子不說顛倒話……

正唱著,陽鄉長過來了。侯大才一見陽鄉長,就迎著他,嘴裏的俚詞馬上變了內容,顯得既積極活潑,又健康向上:

陽鄉長,張思德,

為人民服務了不得!

陽鄉長,白求恩,

毫不利己隻利人!

陽鄉長,活雷鋒,

專做好事樹新風!

陽鄉長,焦裕祿,

一心為民謀幸福!

陽鄉長,孔繁森,

雪域高原獻紅心!

陽鄉長,鄭培民,

全心全意為人民……

陽鄉長看了侯大才一陣,眉頭慢慢皺了起來,想說什麼沒說出來,轉身往一邊走了。

侯大才就盯著陽鄉長的背影,大聲喊:陽鄉長,我兒,你別走呀!

陽鄉長像沒聽見,更加快了步子,走過去了。

看見侯大才那瘋瘋癲癲的樣子,陽鄉長心裏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侯大才四仰八叉地躺在公路邊的青石上曬太陽,青石很光滑,太陽也很暖,青石外邊的地,禾苗綠油油一片,空氣中飄著一股股甜絲絲的味道。青石兩邊的油桐樹,正開著喇叭似的花,花瓣飄飄揚揚落在侯大才的臉上、身上,他也不管,像是和天、和地融為了一體。

從知道自己被別人當成了瘋子以後,侯大才最通常的生活方式,除了到場上和人多的地方唱快板、扭秧歌外,就是一個人呆在一邊沉思默想。而躺在大青石上曬太陽,又是想心事的最好時刻。他一麵享受大自然的撫摸,一麵瞪著大眼看天,似乎在追問著上天什麼。他這副神情,旁人看來他很悠閑,可他自己知道,隻有在這時候,他才能把淚水獨自往心裏流。

陽鄉長和倪支書從公路那麵來了,他們是檢查工作路過。

陽鄉長看見大青石上頭頂藍天、腳枕大地的侯大才,就對倪支書說:那是侯大才吧?

倪支書說:可不是他。

陽鄉長說:看他那副樣子,隱士一樣,硬是悠閑自在呢!

倪支書說:誰知道他心裏是怎樣想的!

陽鄉長說:我們有些日子沒看見過他了吧?

倪支書說:可不是嗎,一忙農活,就沒看見過他了。

陽鄉長說:我們去看看!

倪支書也說:行,去看看!

兩位父母官就朝大青石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