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評判我們自己的情感、行為和責任感的基礎(一)(1 / 3)

第一章 論自我讚同和自我不讚同的天性

在本書的前兩部分我主要考察了評判他人情感和行為的起源和基礎。現在我要比較詳細地考察我們自己情感和行為的起源。

我們借以自然讚同或不讚同我們自己的行為的天性看來與我們借以對別人的行為進行評判的天性完全是同一天性。我們讚同或不讚同另外一個人的行為是根據我們把他的情況完全弄清楚並理解以後,我們能否對指導其行為的情感與動機完全表示同情的感覺。以同樣的方式依據我們把自己置於另外一個人的位置時的感覺,我們會讚同或不讚同我們自己的行為。同時仿佛用他的眼光從他的角度來看待它,看我們能否完全讚同和同情影響其行為的情感和動機。我們從來不可能俯瞰我們的情感和動機,我們也從來不可能對它們做出任何判斷,除非我們仿佛是把我們自己從我們原有的地位移開,而站在離我們一定距離的地方來觀察它們。但是我們要這樣做隻有一個方法,那就是竭力用別人的眼光來觀察它們,或者用別人可能持有的看法來觀察它們。因此,不管我們能對它們做出什麼樣的判斷,它必然總是與我們所想像的別人的判斷會是怎樣的,或者在一定條件下將是怎樣的有某些內在的聯係。我們竭力像我們想像的任何一個公平而無偏袒的旁觀者將怎樣來考察它一樣來考察我們自己的行為。如果把自己放在它的位置上之後,我們完全進入了影響它的所有激情和動機,我們就會通過對這個假定的公平的判斷的讚同所表示的同情來讚同它。如不是這樣,與其相反,我們就會附和它的不讚同,而譴責它。

如果一個人能在一個獨居的地方長大成人,不與他的同類進行任何交往,那麼他除了他自己麵貌的美醜以外,就不可能再想到他自己的品格、他的情感和行為的恰當或過失,想到自己心靈的美和醜。因為所有這些都不是他容易看到的事物,他自然不會去注意它們,而且他也不具有能夠把它們呈現在他眼前的那種鏡子。一旦把他帶入了社會,他馬上就具有了從前他所缺少的這麵鏡子。這麵鏡子存在於與他生活在一起的那些人的麵部表情和行為舉止之中。當他們附和或當他們不讚同他的情感時,他們的麵部表情或行為舉止就會做出反應。也正是在這裏他第一次看到了他自己的激情的恰當與否以及他的心靈的美醜。對於一個一出生便脫離了社會的人來說,引起他的激情的對象,使他感到快慰或傷害的外在物體將占據他的全部注意力。那些對象激起的激情本身、願望或嫌惡、快樂或悲傷都不可能成為他的思索的對象,盡管所有這些東西都最直接地呈現在他麵前。它們從來不可能激起他們如此大的興趣以致去認真思考它們。盡管對這兩種激情的原因的思考常時可能激發起兩者。但對於快樂的思考並不能在他身上激起新的快樂,悲傷也不能引起新的悲傷。一旦把他帶入社會,所有他自己的激情就將立即成為新的激情的原因。他將看到人類讚同其中的某些,而厭惡其餘的。在前一種場合他將變得高尚,而在後一種場合他將變得沮喪。他的願望和嫌惡,他的快樂和悲傷將常時變成新的願望和新的嫌惡的原因,新的快樂和新的悲傷的原因。因此,它們將深深地引起他的興趣,而且要求他予以最認真的考慮。

我們對於個人美醜的概念最初是從別人的形態和外貌上得來的,而不是從我們自己的形態和外貌上得來的。不過,很快我們就意識到別人也在對我們做同樣的評論。當他們讚許我們的體形時我們就高興;而當他們看來是嫌棄我們的形態時我們就對他們不滿。我們變得越來越迫切地想知道我們的外貌到底得到了他們多少的譴責或讚許。我們通過把自己放在鏡子麵前,或者能通過某種類似的措施盡可能地竭力從遠處或者用別人的眼光來觀察自己,這樣逐步審察我們的肢體。如果通過這樣的考察後我們對自己的外貌感到滿意,我們就能夠比較容易容忍別人對我們最壞的評論。如果相反,我們意識到我們是別人厭惡的自然對象,那麼他們不讚許的每一種表示都會使我們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一個長得相當漂亮的人會允許你取笑他身上的任何一小小的不勻稱的地方,但是所有這類玩笑通常對一個真正畸形的人來說就是不可容忍的了。不過,顯然我們隻是基於我們的美醜對別人所發生的影響,我們才操心我們自己的美醜。如果我們同社會沒有聯係,我們就會全然不關心它們。

同樣,我們對道德的品評最初也是在對別人的品質和行為上進行的。而且我們非常急切觀察著各種評論會對我們有什麼影響,不過我們很快就知道了別人對於我們的品評也是同樣的坦率。於是我們變得急於想知道我們會得到他們何種程度的責難和讚許,我們是否對他們也必須顯得像他們呈現給我們的那種令人愉快的或那種令人討厭的樣子。基於這個原因,我們開始審察我們的激情和行為,而且開始考慮這些激情和行為在他們看來會是怎樣。

如果我們處於他們的位置他們在我們看來又會顯得怎樣。我們把自己設想成我們自己行為舉止的旁觀者,竭力想像如果用這種眼光來衡量的話,那個行為舉止會對我們產生什麼樣的影響。這是我們可能通過它來在某種程度上用別人的眼光來仔細審察我們自己的行為是否恰當的惟一的鏡子。如果在這個觀點上它使我們高興,我們就會相當滿足。我們可能就會對喝彩更加不予理睬,隻要我們深信我們是讚許的自然和恰當的對象,盡管是被人誤解了歪曲了,我們在某種程度上就會蔑視世人的指責。相反,如果我們對此有所懷疑,由於那個原因,我們常常會更加迫切地想得到人們的讚許,而且正如人們常說的,如果我們與名聲狼藉並未搭上邊,我們就不會一想起他們的責難就感到迷惑,而且他們的責難也不會使我們備受打擊。

當我竭力考察我自己的行為時,當我竭力對自己的行為做出判斷時,顯然不論是讚同還是譴責自己的行為,在所有這類場合我仿佛都是把自己分成了兩個人:第一個我是考察者和法官,代表一個與那個其行為在受到檢察和審判的我不同的人。第一個我是旁觀者,通過把我自己置於他的位置,同時通過從他的那個特殊觀點來考慮我的行為在我看來將會是什麼樣子,並且竭力進入他對於我的行為的情感。第二個我是行為人,我可以恰當地稱做我自己的那個人,而且對其行為我將以旁觀者的名義竭力做出某種評論。第一個人是法官,第二個人則是受審判的。法官必須在各個方麵與受審的人相同,但是如同原因應該在各方麵與效果相同一樣那是不可能的。

和藹可親和值得讚揚的是應當受到愛戴和受到獎賞的,它們都是美德的偉大品質,令人厭惡和應當受到懲罰的是邪惡的品質。但是所有這些品質都會與別人的情感有直接的關聯。美德之所以被認為是和藹可親或者值得讚揚不但因為它是其自我愛戴或自然感激的對象,而且因為它能激發別人的這類情感。意識到自己是這類令人愉快的關切的對象是必然隨之而來的內心平靜和自我滿足的源泉,宛如相反的情況會引起邪惡的痛苦一樣。受到愛戴,而且知道我們應該受到愛戴是多麼大的一種幸福啊!受到憎恨,而且知道我們應該受到憎恨又是多麼大的痛苦啊!

第二章 論喜愛表揚和喜愛值得表揚;

畏懼責備和畏懼值得責備

人不僅天生地就希望被人愛,而且也希望成為一個可愛的人,或者成為一個愛的自然而又恰當的對象。他不僅天生地畏懼被人憎恨,而且也怕成為一個令人憎恨的人,或者成為一個憎恨的自然而恰當的對象。他不但渴望表揚,而且渴望值得表揚,或者即使他沒有得到任何人的表揚,然而卻是表揚的自然和恰當的對象。他不僅畏懼責備,而且畏懼是該受責備的。

喜愛值得表揚決不是完全來自對表揚的喜愛。這兩種天性雖然彼此相似,雖然它們有聯係,而且常常彼此相混,但是在許多方麵它們相互不同而且彼此獨立。

我們對我們讚許的品格和行為天生所懷有的喜愛和欽佩必然使我們也渴望成為同樣的令人愉快的情感的對象,而且渴望我們自己成為與我們最喜愛和最欽佩的人同樣可愛和令人欽佩的人。我們迫切希望超過別人並為之而進行的競爭原本就是建立在我們對別人的卓越的欽佩之上。我們不可能滿足於僅僅得到了別人也得到了的欽佩。我們至少必須相信我們自己是值得欽佩的,因為別人也是值得欽佩的。但是為了獲得這個滿足我們必須成為我們自己的品格和行為的公正的旁觀者。我們必須竭力用別人的眼光來審視它們,或者像別人那樣來審視它們。當用這種眼光來看待時,如果它們表現得如同我們所企望的那樣,我們就會是幸福和滿足的。但是當我們發現別人在用我們僅僅是在想像中的那雙眼睛審視它們時,而且看到的與我們從前看到的樣子完全一樣,那麼它就會大大地增強我們的這種幸福感和滿足感。他們的讚同必然會增強我們自己的自我讚同感。他們的表揚必然會加強我們自己的值得表揚感。在這種場合,迄今為止喜愛值得表揚不是完全來自於對表揚的喜愛,而喜愛表揚看來在很大程度上至少是完全來自於喜愛值得表揚。

最真誠的表揚如果不能夠被視做是值得表揚的某種證據並不能給人以快樂。由於無知或錯誤,以這種或那種方式授予我們的尊敬和欽佩也決不是完美的。如果我們意識到我們並不值得如此被器重,而且我們意識到如果大家都知道事實的真相時,人們將會以極端不同的情感來看待我們時,我們的滿足也將是遠不完美的。一個人為我們並沒有進行的行為而為我們喝彩,或者為對我們的行為並無任何影響的動機而喝彩,那麼他不是為我們喝彩,而是在為另外一個人喝彩。因而我們從他的表揚中不可能得到任何滿足。那些表揚對我們來說將比任何責難還更加令我們難堪。它們會長期地使我們進行最謙遜的反思,進行隻是我們沒有做的我們所應做的反思。可以想像得出,一個塗脂抹粉的女人隻能從人們對她的膚色所給予的奉承話中得到一點虛榮之感。我們倒指望這些奉承話能使她想起她的真實的膚色所能激發的情感,通過她的膚色的這個對比應該使她更加羞愧。為這樣一種沒有根據的喝彩而感到高興則是最淺薄的輕浮和軟弱的證據。這正是可以恰當地稱做虛榮的東西,而且是最滑稽可笑和最可鄙的惡習的基礎和通常說謊的惡習的基礎。還有愚蠢,如果經驗未曾教導我們它是如何的普遍,那麼一個人隻要能想像出一點兒常識的火花就可以把我們從愚蠢中拯救出來。愚蠢的說謊者竭力想通過講述一些從來未曾有過的冒險來激起同伴的欽佩,妄自尊大的花花公子裝出一副他明知自己配不上的高貴的神氣,這兩種人無疑地為他們幻想中他們所能得到的喝彩而高興。然而他們的虛榮是產生於如此荒謬的想像中的幻想,以致很難想像任何一個有理性的人會產生這種虛榮。當他們把自己置身於他們以為他們欺騙了的那些人的位置時,他們就會為他們自己所受到的高度欽佩感到震驚。他們不是用他們在他們的同伴們麵前應該表現的那種樣子來看待自己,而是用他們相信他們的同伴們實際上看待他們的眼光來看待自己。他們的膚淺的軟弱和輕浮的愚蠢妨礙著他們把他們的眼睛轉向內心,或者妨礙著他們用那種可卑的觀點來看待自己;如果事實的真相有一天會大白於天下,用那種觀點看待自己,他們的良心必然會告訴他們,他們在眾人的麵前是個什麼樣子。

由於不知實情和無憑無據的表揚不能給人以真正的歡樂,給人以經得住任何認真檢驗的滿足,相反它常常給我們的真正安慰是反思。雖然我們實際上沒有得到表揚,但是我們的行為卻是應該得到表揚的,它在各方麵都合於通常應受到表揚和讚同的標準。我們不僅為受到表揚而高興,也為做了值得表揚的事而高興,盡管實際上我們未曾得到讚許,但想到我們使自己成為了讚許的自然對象而高興,盡管我們實際上從來沒有受到責備,但反思到我們確實應受到與我們生活在一起的人的責備時我們會感到羞愧。一個意識到自己已準確地把握了行為的分寸(經驗告訴他能把握行為的分寸一般是令人愉快的)的人會對自己的行為舉止的恰當進行滿意的反思。當他用一個公正的旁觀者用以觀察他的行為舉止的眼光來觀察自己的行為舉止時,他會完全進入和理解影響其行為舉止的所有動機。他會滿懷愉快和讚同回顧行為的每一個組成部分,而且即使人們永遠也不會了解他做了什麼。與其說他是根據人們實際上看待他的眼光來看待他自己,不如說他是根據如果他們對他了解得更清楚的話他們將會用的眼光來看待他。這樣他就預先領略了在這種場合將給予他的喝彩和欽佩,而且他通過對那些實際上並未真正產生的情感的同情而為自己喝彩和讚美自己。而那些情感之所以未曾產生是由於公眾的無知,盡管他知道那些情感是他的行為的自然而普通的結果,是他的想像力把那些情感與他的行為聯係在了一起,而且他已經習慣於把它們想像成某種緊隨他的行為之後應該自然而然而且適當地產生的東西。所以,人們自願拋棄生命去獲取他們死後他們不可能再享受的名聲。與此同時,人們的想像力就預先享受了在將來的時間裏將授予他們的名譽。那些他們從來沒有在自己的耳朵裏聽見過的“喝彩”,那些他們從來沒有感受過其效果的欽佩的想法在他們心中的激蕩,從他們胸中驅走了最強烈的自然恐懼,鼓舞著他們去完成看來是超越人性的能力的行為。不過從現實的觀點那種直至我們不可能再享受它時都是不可能授予的讚同與確實從來未曾授予、不過將授予的讚同之間確實不存在很大的差別,如果世人一旦能夠恰當地理解我們的行為舉止的真實情況的話。如果前者常時產生如此強烈的效果,我們就不會奇怪後者為什麼總是受到如此的重視。

當造物主為社會造人時,它就賦予了人一種使其同胞愉悅的原始願望和一種對侵犯其同胞的原始厭惡。它教導人在同胞的親切關懷中感到愉悅,在同胞的厭惡中感到痛苦。它使同胞們的讚許變成為對他最討人喜歡和最愉快的事,同時把同胞們的不讚同變成最令人羞辱和不滿的事。

但是單單這種對同胞的讚許的願望和對同胞的不讚同的厭惡並未能使人適應於為他所創造的社會。因此,造物主不僅賦予他一個希望受到讚同的願望,而且賦予他一個怎樣才應該受到讚同的願望,或者說別人應該成為什麼樣的他本人才會讚同的願望。前一個願望僅能使他願意表現得適合於社會。於是使他迫切地想成為真正適合於社會的後一個願望就成為必要的了,前一個願望僅會促使他假裝道貌岸然,掩蓋其邪惡。為了鼓舞他真正地熱愛道德,真正地憎恨邪惡,就使後一種願望成為必要的了。在每一個健全的心靈中後一願望仿佛是兩者中最強烈的一個。隻有最軟弱和最淺薄的人才會對他們知道自己完全不應該有的表揚表示極大的高興,一個軟弱的人有時可能為它高興,但是一個聰明的人則在任何場合都會拒絕那種表揚。不過,雖然一個聰明人對於他自己知道沒有什麼值得表揚的東西所給予的表揚不會感到什麼高興,但是他常時會在做他知道應該值得表揚的事情中感到最大的愉快,盡管他同樣地非常清楚他這樣做並不會得到表揚。在不應該得到讚同的場合得到人們的讚同對他來說不可能是一個什麼重要的對象。在真正應該得到讚同的場合得到人們的讚同有時對他來說可能成為一個不太重要的對象。但是成為值得讚同的人則必然總是最重大的對象。

在不應得到表揚的場合渴望甚或接受表揚隻可能是最可鄙的虛榮心作祟的結果。在真正應該得到表揚的場合渴望得到表揚則不過是公正對我們應做的最基本的行動。熱愛公正的名望,真實的榮譽,甚至為了其自身的目的而從事對個人並無任何好處的事情,甚至對於一個聰明人來說也是值得去做的。不過,他有時忽略,甚至鄙視了它,隻有當他對其行為的每一部分的完全恰當得到了最充分的把握時他才會樂於去做。在這種場合他的自我讚同無需從別人的讚同中去獲得肯定,單純是它本身就夠了,而且他也滿足於那一點。這種自我讚同,如果不是惟一的,至少也是他能夠或應該關切的主要對象。熱愛它也就是熱愛美德。

由於我們自然而然而為某些品質所抱有的喜愛和欽佩使我們願把自己變成這種令人愉快的情感的恰當對象,因而我們對別的一些品質所自然而然所抱有的憎恨和鄙視也許使我們更加強烈懼怕想到自己在哪一方麵會與它們相似。在這種場合想到自己被憎恨和被鄙視時,我們並沒有想到自己是可恨的和可鄙的那麼可怕。我們想到自己做了什麼能使自己變成我們同胞憎恨和鄙視的公正而適當的對象便感到恐懼。甚至是我們有充分的把握,他們從來也不會真的對我發泄那些情感。一個人破壞了所有能使他變得對人們可親的行為準則,盡管他有十足的把握任何人的眼睛永遠也會看不見他過去的所作所為,那也無濟於事。當他回過頭來看時,當他用公正的旁觀者將看待他過去的所為的眼光來看待他時,他會發現自己怎麼也無法理解任何影響他過去行為的動機。他一想到它就會感到羞愧和驚惶,而且必然會感到如果他的行為一旦為大眾所知時他將麵臨的那種極大的羞恥。在這種場合,他的想像力會預感到除了與他生活在一起的人的無知外任何東西都不可能使他豁免的鄙視和嘲笑。他還會感到他是那些情感的自然對象,他還會一想起他將由那些而遭受的折磨發抖,如果那些情感是針對他而發泄出來的話。但是如果他的罪過還不僅僅是作為簡單的不讚同的對象的那些不恰當和不適宜的行為,而是那些足以激起嫌惡和憤恨的重大罪惡的話,那麼隻要他還有一點任何知覺,他就不可能不想到它就感到恐懼和悔恨的痛苦。即使他有把握沒有人會知道它,甚至即使是他可以使自己相信上帝也不會懲罰他,他仍然會充分地感到那些情感而終身痛苦。他將仍然把自己視做其同胞憎恨和義憤的自然對象,而且如果他的心靈沒有長滿罪惡的老趼的話,他在想到人們將以什麼方式來看待他時他不可能不感到恐懼和驚詫;如果可怕的真相一旦大白於天下,他不可能不想到人們的麵孔和眼睛將有什麼樣的表情而不感到恐懼和驚詫。一個被驚嚇的良心所感受到的這些自然的痛苦就是魔鬼,是複仇女神。它們在這個世上將糾纏著這些有罪的人,使他們永遠得不到安寧和平靜,它們常時逼使他們走向絕望和神經錯亂。任何對保持秘密的擔保也保護不了他們,任何反宗教的理論也不可能完全使他們解脫,隻有各國最邪惡和最下賤對榮譽和不名譽對邪惡與美德都已完全失去了知覺和意識的人才能擺脫它們。品質最令人厭惡的人在進行最可怕的犯罪行為時就已經極端冷靜地采取了措施以逃避犯罪嫌疑,不過有時也會為他們處境的恐懼所驅使而主動地揭發一些人類洞察力未曾調查過的事情,承認他們的罪行,甘受他們冒犯了的同胞的憤恨以及飽嚐那種他們自己也意識到是罪有應得的報複。他們希望通過他們的死亡(至少在他們自己的想像中是如此)以平息人們對他們所產生的自然情感,使自己可以認為自己不該那麼受到憎恨和憤恨,在某種程度上以贖他們的罪行,並因此而成為同情而不是恐懼的對象。如果可能的話,帶著其同胞的寬恕而平靜地死去,與他們在揭發前的感受相比,看來想到這一點都是一種幸福。

在這類場合,對值得譴責的恐懼,甚至對性格遠不是特別脆弱或敏感的人來說,都是遠遠勝過對譴責的懼怕。為了減輕那個恐懼,為了在某種程度上撫慰他們良心的悔恨,他們自己甘願接受他們自己知道是罪有應得的譴責和懲罰,盡管他們原本可以不很困難地逃脫那些譴責和懲罰。

那些對明知自己完全不應該得到的表揚表現得十分高興的人是最輕浮和最淺薄的人。然而,甚至對性格異常堅強的人不應有的譴責也常時能夠使他們感到極度的恥辱。誠然,最堅強的人容易學會鄙視那些社會上常時流傳的愚蠢的故事,而且那些愚蠢的故事由於它們本身的荒唐和虛假總是過不了幾周,或者幾天就會煙消雲散。但是一個無辜的人,即使是比較堅強的人,也常常不僅為不實之罪,重大的誣陷而感到震驚,而且為它感到極度的恥辱。尤其是當那種誣陷不幸地與某些情況巧合造成一種可能的假象時,更是如此。他會深感委屈地發現每個人都把他的人格想像得那麼下賤,認為他很可能是犯了那種罪,盡管他完全意識到他是無辜的,那個誣陷看來常時甚至在他的想像裏都要在他的人格上投上一層不光彩和不名譽的陰影。他的正當義憤,對於這樣大的一個傷害——那個傷害可能常時是不宜於,有時甚至是不可能去報複的——義憤本身就是一種極為痛苦的感覺。對於人們的心靈再沒有比這個不可能滿足的憤恨更大的折磨了。一個無辜的人由於受到被誣陷犯有虛假的不名譽或可憎的罪行而被送上絞刑架遭受著一個無辜者所能遭受的最為殘酷的不幸。在這種場合,他的心靈常常要比那些實際上確曾犯了類似罪惡的人所遭受的痛苦更大。正如普通的盜賊和攔路搶劫的大盜一樣,這些恣意揮霍的罪犯通常對自己行為的卑劣毫無意識,因而也就毫無悔改之意。他們根本就不考慮對他們的懲罰公平與不公平,他們已習慣於把上絞刑架看成是一種極其可能落在他們頭上的命運。因此,當這種命運落在他們頭上時,他們隻是認為自己不如他們的某些同夥那麼幸運而已,因而隻得聽從命運,他們除了對死亡可能有恐懼之外,別無任何不安之感。而且對死亡的恐懼,我們常時發現,這類毫無價值的可憐蟲也是非常容易和完全能夠克服的。相反,一個無辜的人除了死亡可能引起的不安以外,還要受到對他所遭受的不公平的義憤的折磨。一想到這種懲罰可能給他身後留下的不好的名聲,他就感到恐懼。而且懷著極大的痛苦預見到此後他最要好的朋友和親戚回憶起他時不是滿懷遺憾的深情,而是滿懷羞恥,甚至對他的虛構的不光彩行為還滿懷恐懼,這時死亡的陰影就會用一種比它們天然應有的更加黑暗和陰森的朦朧環繞著他。為了人們的寧靜但願這類致命的事件盡少在任何一個國家發生。不過它們有時卻在所有國家發生,包括那些通常被認為是司法十分嚴格的地方。不幸的卡拉斯是一個比常人要堅強得多的人(在圖盧茲由於被錯認是殺害其子的凶手,其實他是完全無辜地在分屍車上被分屍後然後被燒死),在他隻有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仿佛他要求免除的也不是懲罰的殘酷,而是誣陷可能給他身後所帶來的恥辱。在他被處刑後,在正要往火裏扔的時刻,參加執刑的僧人還規勸他承認他所犯的罪行。但卡拉斯說:“神父,您能使您自己相信我是有罪的嗎?”

對於陷入這類不幸的處境的人來說,把其觀點局限於今生的那種謙卑的哲學也許不能提供什麼安慰。因為他們已經被剝奪了任何可以使生命或死亡變得高尚可敬的東西,他們已經被判死刑和永遠蒙受恥辱。隻有宗教能給予他們以某種有效的安慰。隻有宗教能夠告訴他們隻要世界上能洞察一切的主讚同其行為,人們對他們的行為會有什麼看法都無關緊要。隻有宗教才能向他們展示另一個世界的情景,一個比現有的這個世界更光明、更具人性和更公正的世界。在那個世界到時候就會宣布他們的清白無辜,到時候他們的美德就會受到獎賞。而且這同一偉大法則能使揚揚得意的邪惡感到畏懼,為蒙受恥辱和侮辱的清白無辜者提供惟一有效的安慰。

不論是在犯有較小的過錯中或是在犯有較大的罪行中經常發生這樣的現象,那就是一個敏感的人對不公正的誣陷所感到的傷害遠大於一個真正的罪犯對其實際罪行所感到的傷害。一個風流女子甚至對社會上流傳的關於她的行為的有根有據的流言也會一笑置之。而同類的毫無根據的猜測對於一個清白無辜的處女卻是致死的一擊。我相信我們可以把它定為一項普遍的法則,那就是一個蓄意進行某種不光彩行為的人對於其行為很少會感到什麼不光彩;而一個習慣於進行那種不光彩行為的人,則根本不會有任何不光彩的感覺。

當每一個人,甚至隻具有中等理解力的人都是如此地鄙視不應獲得的喝彩,那麼平白無故的指責又怎麼常時能使具有最清醒和正確的判斷力的人感到如此嚴重的羞辱呢?也許,這倒可能值得我們認真的思考。

我在前麵已經有機會指出過,痛苦在所有場合同與之相對立和對應的快樂相比是一種更具刺激性的感覺。前者總是把我們的情緒壓低到比後者曾經提高到的超過那個一般的或所謂的幸福的自然狀態之下的許多地方。一個敏感的人在受到公正的指責時所感到的丟臉,總是比受到公正的讚美時的揚揚得意要強烈得多。一個聰明人在任何場合都會滿懷鄙視地拒絕不應該獲得的讚美,但是他卻常時因受到不公正的不應有的指責而感到憤慨。由於他並沒有做的事而得到讚美,把不屬於自己的功勞而據為己有,他會感到他是犯了卑鄙的偽造罪,他應該得到的不是讚揚,而應該是那些錯誤地欽佩他的人們的鄙視。也許,發現許多人認為他有能力能夠完成他並未做過的事,能給予他幾分有根據的快樂。不過,盡管他可能會感謝他的朋友們對他的信任,但是,如果他不馬上消除他們的誤解,他會認為自己是個極其卑劣的罪人。當他意識到如果他們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們就會用一種極為不同的眼光來看待他時,那麼用現在他們看待他的眼光來看待自己就不會給他什麼快樂了。不過,一個軟弱的人卻常時十分樂於用這個虛假的和妄想的眼光來看待自己。他攫取了人們認為是屬於他的每一個值得稱讚的行為的功勞,而且把許多從來也沒有人認為是屬於他的功勞也說成是自己的。他自稱做了自己從未做過的事,寫了別人寫的書,發明了別人發明的東西,從而導致犯下了剽竊和說謊等可悲的惡行。不過,雖然有一個具有中等辨別力的人會從他自己從來沒有做過的某些值得稱讚的行為的虛假中獲得很大的快樂,但是一個聰明的人卻會因被誣陷犯有從未犯有的罪過而感到極大的痛苦。在這種場合造物主不僅使痛苦比與之相對立和相對應的快樂更具刺激性,而且使痛苦的程度也比通常的程度要大得多。自我克製可以立刻使人不再追求愚蠢和荒唐可笑的快樂,但它不能總是解除人的痛苦。當他拒絕應歸於他的功勞時,沒有人會懷疑他的真實性。但是當他否認別人對他指控的罪行時,則可能受到人們的懷疑。於是他會馬上被虛偽的誣陷所激怒,而且會為發現人們對誣陷的輕信而感到羞辱。他感覺到他的人格不足以保護自己。他感到他的同胞遠不是用他所急切希望的那種眼光在看待他,而是認為他可能真的犯了他被指控的罪行。他十分清楚他是沒有罪的,他十分清楚他自己做了什麼,但是也許沒有人能夠完全了解他自己所能做的是什麼。他自己的理智的特殊結構允許或不允許他做的是什麼,也許或多或少對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疑問。他的朋友和鄰居的信賴和對他良好的看法比任何東西都更有助於把他從那最令人不快的疑惑中解脫出來。他們的不信任和不好的看法則隻會加強那個疑惑。他自己可以十分有信心地認為他們的不友好的評價是錯誤的。但是他的這個信心不足以阻礙那個評價對他造成的某種印象,而且他越是敏感,感覺越是靈敏。簡而言之,他的精神價值越大,這個印象也就可能越深刻。

必須注意到,別人的情感和評價與我們自己的情感與評價的一致或不一致在所有場合對我們所具有的重要性的大小,恰好與我們對於我們自己情感的恰當性和我們對於我們自己評價的準確性的肯定性成比例。

一個敏感的人有時會擔心自己過多地屈從於所謂可以稱做高尚的激情的東西,過多地屈從於對他自己或他的朋友可能形成傷害的正當的義憤而感到極大的不安。他惟恐自己原本隻想從精神上主持公道,卻由於自己的情緒過於激昂而對另外的某些人反而造成了真正的傷害。對方雖然不是無辜的,但也可能全然沒有他最初理解的那麼有過錯。在這種場合別人的看法對他就成為最重要的了。他們的讚同是最能醫治創傷的止痛劑;他們的不讚同則是能夠流入他不安的心靈的最苦和最折磨人的毒藥。當他對自己行為的每一部分都感到十分滿意時,則別人的評價對他來說就不那麼重要了。

有一些非常高尚和優美的藝術,它們的傑出程度隻有用某種微妙的情趣才能判斷,因而判斷的結果常時在某種程度上顯得極不確定。另外有些藝術,其成就既容許有清晰的展示,又容許有令人滿意的驗證。在上述不同藝術的精品候選者中,前者總是比後者更加關切社會對它們的看法。

詩歌的優美就是一個有關這種微妙的問題。一個年輕的初學者從來就不能確定他自己的詩歌是否已達到了優美。因而,再也沒有別的什麼東西能比他的朋友們和公眾對他的詩歌所作出的讚許能更使他高興的了;也沒有什麼東西能比相反的評價更使他感到羞辱的了。前者確認了他急切想得到的對於他的創作的良好的看法,後者則動搖了他急切想得到的對於他的創作的良好看法。經驗和成功到時候會給他對其自身的評價更多一點的信心,但是他總是很容易為公眾的不讚許而感到極端的羞辱。拉辛就為其《費得爾》沒能獲得極大的成功而非常傷心,其實那是一部最好的悲劇,也許還譯成了各國的語言。因而盡管他還正處於精力旺盛的時期,才華的頂峰,他卻決心不再寫舞台劇了。那個偉大的詩人常常告誡他的兒子,最微不足道和極不恰當的批評給他帶來的痛苦總是大於最高的和最公正的頌揚曾給他帶來的歡樂。大家都知道伏爾泰對於同類的最為微不足道的指責也是極為敏感的。蒲柏先生的《鄧西阿德》是所有英詩中最優美與最和諧的詩篇的一個永恒的紀念碑,然而卻遭到了最卑劣和最可鄙的作家們的批評的傷害。兼有彌爾頓的崇高和蒲柏的優雅及和諧的格雷(除了是寫得少了一點以外也許他完全應該被認為是英國的第一詩人)據說也因為他的兩首最優美的頌詩被愚蠢和極不適當地模仿而受到了極大的傷害,打那以後他再也沒嚐試過重大的作品。那些自誇善於散文寫作的文人,他們的敏感性也有點兒接近於詩人。

相反,數學家對他們的發現的真實性和重要性則有完全的自我把握,通常對公眾可能對它們的反應十分冷漠。我曾經有幸認識過兩位最偉大的數學家,而且我相信也是在我生活的那個年代的兩位最偉大的數學家,即格拉斯哥大學的羅伯特·辛普森博士和愛丁堡大學的馬修·斯圖爾特博士。他們似乎從來就沒有因為公眾的無知和對他們最有價值的著作的忽視而感到過絲毫的不安。我也聽說伊薩克·牛頓的偉大著作,他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也曾被公眾冷落了好些年。很可能正是由於那個原因那位偉人的安寧和平靜從未受到一分鍾的幹擾。自然哲學家在不依賴於公眾的看法這一點上與數學家十分相近。他們在對待自己的發現和觀察的功勞的評價上具有某種程度的同等的自信和泰然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