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前兩句是描寫音樂的境界,後兩句則是議論性抒情,牽涉到當時音樂變革的背景。漢魏六朝南方清樂尚用琴瑟,而到唐代,音樂發生變革,“燕樂”成為一代新聲,樂器則以西域傳入的琵琶為主。“琵琶起舞換新聲”的同時,公眾的欣賞趣味也變了。受人歡迎的是能表達世俗歡快心聲的新樂。穆如鬆風的琴聲雖美,如今畢竟成了“古調”,又有幾人能懷著高雅情致來欣賞呢?言下便流露出曲高和寡的孤獨感。“雖”字轉折,從對琴聲的讚美進入對時尚的感慨。“今人多不彈”的“多”字,更反襯出琴客知音者的稀少。
有人以此二句謂今人好趨時尚不彈古調,意在表現作者的不合時宜,是很對的。劉長卿清才冠世,一生兩遭遷斥,有一肚皮不合時宜和一種與流俗落落寡合的情調。他的集中有《幽琴》(《雜詠八首上禮部李侍郎》之一)詩曰:“月色滿軒白,琴聲宜夜闌。飀飀青絲上,靜聽鬆風寒。古調雖自愛,今詩人多不彈。向君投此曲,所貴知音難。”其中四句就是這首聽琴絕句。“所貴知音難”也正是詩的題旨之所在。“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詩詠聽琴,隻不過借此寄托一種孤芳自賞的情操罷了。
【按語】
知道唐代音樂變革的社會背景,對理會詩人的心情是大有幫助的。
賈生(唐)李商隱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賈生”即賈誼,西漢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學家。他少年得誌,躋身高位,卻又遭遇讒逐,貶謫長沙,對屈原懷有很深的同情。前人詠賈誼,多就其貶謫長沙一事抒發感慨。這首詩卻與眾不同,選擇賈誼別一事跡詠之。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這兩句陳敘賈誼與漢文帝宣室晤對之事。原來漢文帝迷信,在祭祀活動中有一些事弄不明白,想到賈誼博學,遂將其從長沙召回,秘密接見於宣室——未央宮前殿正室,向他請教。接見結束後,文帝情不自禁地說:“我很久沒見到賈生了,自以為勝過他,今天知道不如他。”事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賈生才調更無倫”句,就是模仿漢文帝的語氣。作者先把宣室夜對定位為“求賢”——而求賢若渴,又是明君成事,明君所以為明君的必要條件。“逐臣”固然不幸,而受知於文帝,照理又是幸運的。不過,這一筆隻是欲抑先揚,為下文造勢。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這兩句揭示宣室晤對實質上的荒誕不經。“夜半”點明宣室晤對的時間,暗示這是一番秘談,而且時間談得很久。表明文帝對賈誼的倚重。“前席”指漢文帝在交談中,情不自禁地在坐席上向前挪動位置,與賈誼越靠越近。表明文帝與賈誼談話的投機、態度的虔誠。然而,“可憐”與“虛”(徒然)字作成的感歎,卻使“夜半前席”從根本上動搖了。最後,以“不問”與“問”作成唱歎,反跌極重。“問鬼神”,指漢文帝在宣室請教賈誼的內容,其目的不外乎求上天神靈確保社稷的平安。然而,“子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儒家政治理念一言以蔽之曰“保民而王”(孟子)。君臣對晤,理當以蒼生為念。而“不問蒼生問鬼神”,就從根本上顛覆了儒家政治理念,則其追求則無異於緣木求魚。“逐臣”賈誼的幸乎不幸,也就不言而喻了。
中國古代有個寓言叫南轅北轍,大意說一個趕車的,方向錯了,卻強調他車馬好、態度虔誠,結果離他的目標越來越遠。“不問蒼生問鬼神”,就是一個方向性錯誤;“賈生才調更無倫”,就是一乘好的車馬;“夜半前席”,就是虔誠的態度。請問,文帝能接近他的目標嗎?全詩謂君王虔誠固然大好,但若舍本逐末、南轅北轍,則枉然有此虔誠也!三句先置一歎以為懸念,末句方補敘理由,便饒唱歎之音。清人施補華謂其“以議論驅駕書卷,而神韻不乏”,就是這個緣故。
【按語】
詠史詩,對曆史背景的了解特別重要。
秦婦吟(唐)韋莊
(原詩太長,從略)
《秦婦吟》無疑是我國詩史上極富才氣的文人長篇敘事詩之一。長詩誕生的當時,民間就廣有流傳,並被製為幛子懸掛。作者則被呼為“秦婦吟秀才”。其風靡一世,盛況可想而知。然而,由於政治避忌的緣故,韋莊本人晚年即諱言此詩,“他日撰家戒,內不許垂《秦婦吟》幛子,以此止謗”(《北夢瑣言》)。後來此詩不載於《浣花集》,顯然出於作者割愛。致使宋元明清曆代徒知其名,不見其詩。至近代,《秦婦吟》寫本複出於敦煌石窟,然而,由於詩中頗見作者仇視農民起義的立場,所以新中國成立以來文學史著作及古代文學作品選本,對它仍舊持冷落與排斥態度。然而這種做法並不妥當。
從唐僖宗廣明元年(880)冬到中和三年(883)春,即黃巢起義軍進駐長安的兩年多時間裏,唐末農民起義發展到高潮,同時達到了轉捩點。由於農民領袖戰略失策和李唐王朝官軍的瘋狂鎮壓,鬥爭空前殘酷,而人民蒙受著巨大的苦難和慘重的犧牲。韋莊本人即因應舉羈留長安,兵中弟妹一度相失,又多日臥病,他便成為這場震撼神州大地的社會劇變的目擊者。經過一段時間醞釀,在他離開長安的翌年,即中和三年,在東都洛陽創作了這篇堪稱他平生之力作的史詩。在詩中,作者虛擬了一位身陷兵中複又逃離的長安婦女“秦婦”對邂逅的路人畢敘其親身經曆,從而展現了那一大動蕩的艱難時世之麵麵觀。《秦婦吟》既是一篇詩體小說,又具有紀實性質。
全詩共分五大段。首段敘詩人與一位從長安東奔洛陽的婦人(即秦婦)於途中相遇,為全詩引子;二段為秦婦追憶黃巢起義軍攻陷長安前後的情事;三段寫秦婦在圍城義軍中三載觸目驚心的種種見聞;四段寫秦婦東奔途中所見所聞所感;末段通過道聽途說,對相對平定的江南寄予一線希望,為全詩結尾。
《秦婦吟》用大量篇幅敘述了農民軍初入長安引起的騷動。毫無疑問,在這裏,作者完全站在李唐王朝的立場,是以十分仇視的心理看待農民革命的。由於戴了有色眼鏡,即使是描述事實方麵也不無偏頗,攻其一點而不及其餘。根據封建時代正史(兩唐書)記載,黃巢進京時引起坊市聚觀,可見大體上做到秩序井然。義軍頭領尚讓慰曉市人的話是:“黃王為生靈,不似李家不恤汝輩,但各安家。”而軍眾遇窮民於路,竟行施遺,唯憎官吏,黃巢稱帝後又曾下令軍中禁妄殺人。當然,既是革命,便難免混有汙穢和血;加之隊伍龐大,禁令或不盡行,像《新唐書·黃巢傳》所記載“賊酋擇甲第以處,爭取人妻女亂之”的破壞紀律的行為總或不免。而韋莊卻抓住這一端作了“放大鏡”式的渲染:
適逢紫蓋去蒙塵,已見白旗來匝地。扶羸攜幼競相呼,上屋緣牆不知次。南鄰走入北鄰藏,東鄰走向西鄰避。北鄰諸婦鹹相湊,戶外崩騰如走獸。轟轟崐崐乾坤動,萬馬雷聲從地湧。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煙烘烔。……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冤聲聲動地,舞伎歌姬盡暗捐,嬰兒稚女皆生棄。……
“秦婦”的東西南北鄰裏遭到燒殺擄掠,幾無一幸免,仿佛世界的末日到了。整個長安城就隻有殺聲與哭聲。由於作者把當時的一些傳聞集中誇大,也就不免失實。但是,就在這些描寫中,仍有值得讀者注意的所在。那就是,在農民起義風暴席卷之下,長安的官吏財主們的惶惶不可終日的仇視恐懼心理,得到了相當生動的再現。在他們眼中,一切都“糟得很”,不僅起義軍的“暴行”令人發指,就連他們的一舉一動,包括沿襲封建朝廷之製度,也是令人作嘔的:
衣裳顛倒語言異,麵上誇功雕作字。柏台多半是狐精,蘭省諸郎皆鼠魅。還將短發戴華簪,不脫朝衣纏繡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魚為兩史。
詩句於嘲罵中表現的敵對階級對農民起義的仇視心理,可謂入木三分。這段跡近汙蔑的文字,卻從另一個角度,生動地反映出黃巢進入長安後的失策,寫出農民領袖是怎樣惑於帝王將相的錯誤觀念,在反動統治階級力量未曾肅清之際就忙於加官賞爵,作繭自縛,鑽進怪圈。因而具有深刻的認識意義。由此我們發現詩中涉及這方麵的內容相當豐富,它還寫到了農民起義軍是怎樣常處三麵包圍之中,與官軍進行拉鋸戰,雖經艱苦卓絕之奮鬥而未能解圍;他們又是怎樣陷入危境,自顧不暇,也就無力解民於倒懸,致使關鋪人民餓死溝壑、析骸而食;以及他們內部藏納的異己分子是如何時時在祈願他們的失敗,盼望恢複失去的天堂。而這些生動形象的史的圖景,是正史中不易看到的,它們體現出作者的才力。恰如列寧在介紹一位白俄作家小說時所說:“考察一下,切齒的仇恨怎樣使這本極有才氣的書,有的地方寫得非常好,有的地方寫得非常糟,是很有趣的。”我們也有趣地看到,韋莊筆下的農民軍將士形象,有的地方寫得非常糟,有的地方卻寫得非常好。
正如上文所說,《秦婦吟》是一個動亂時代之麵麵觀,它的筆鋒所及,又遠不止於農民軍一麵,同時還涉及了封建統治者內部。韋莊在描寫自己親身體驗、思考和感受過的社會生活時,違背了個人的政治同情和階級偏見,將批判的鋒芒指向了李唐王朝的官軍和割據的軍閥。詩人甚至痛心地指出,他們的罪惡有甚於“賊寇”黃巢。《秦婦吟》揭露的官軍罪惡大要有二:其一是搶掠民間財物不遺餘力,如後世所謂“寇來如梳,兵來如篦”。詩中借由亂前納稅大戶,亂後淪為乞丐的新安老翁之口控訴說:
千間倉兮萬斯箱,黃巢過後猶殘半。自從洛下屯師旅,日夜巡兵入村塢。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風吹白虎。入門下馬如旋風,罄室傾囊如卷土。家財既盡骨肉離,今日殘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萬家……
其二便是殺人甚至活賣人肉的勾當。這一層詩中寫得較隱約,陳寅恪、俞平伯先生據有關史料與詩意互參,發明甚確,扼要介紹如次。據《舊唐書·黃巢傳》,“時京畿百姓皆寨於山穀,累年廢耕耘。賊坐空城,賦輸無入,穀食騰踴。米鬥三四千。官軍皆執山寨百姓於賊,人獲數十萬”。《秦婦吟》則寫道:“尚讓廚中食木皮,黃巢機上刲人肉”、“夜臥千重劍戟圍,朝餐一味人肝膾”,而這些人肉的來源呢?詩中借華嶽山神的引咎自責來影射諷刺山東藩鎮便透漏了個中消息:
閑日徒歆奠饗恩,危時不助神通力。……寰中簫管不曾聞,筵上犧牲無處覓。旋教魔鬼傍鄉村,誅剝生靈過朝夕。
俞平伯釋雲:“筵上犧牲”指三牲供品;“無處覓”就得去找;往哪裏去找?“鄉村”,史所謂“山寨百姓”是也。“誅剝”,殺也。“誅剝生靈過朝夕”,以人為犧也,直譯為白話,就是靠吃人過日子。以上雲雲正與史實相符。黃巢破了長安,珍珠雙貝有的是——秦婦以被擄之身猶曰“寶貨雖多非所愛”,其他可知——卻是沒得吃。反之,在官軍一方,雖乏金銀,“人”源不缺。“山中更有千萬家”,新安如是,長安亦然。以其所有,易其所無,於是官軍大得暴利。凡此兩端(搶掠與販人),均揭露出封建官軍及軍閥與人民對立的本質,而韋莊晚年“北麵親事之主”王建及其僚屬,亦在此詩指控之列。陳寅恪謂作者於《秦婦吟》其所以諱莫如深,乃緣“誌希免禍”,是得其情實的。
韋莊能寫出如此具有現實主義傾向的巨作,誠非偶然。他早歲即與老詩人白居易同寓下邽,可能受到白氏濡染;又心儀杜甫,寓蜀時重建草堂,且以“浣花”命集。《秦婦吟》一詩正體現了杜甫、白居易兩大現實主義詩人對作者的影響,在藝術上且有青出於藍之處。杜甫沒有這種七言長篇史詩,唯白居易《長恨歌》可以譬之。但《長恨歌》浪漫主義傾向較顯著,隻集中表現兩個主人公愛的悲歡離合。《秦婦吟》純乎寫實,其椽筆馳騖所及,時間跨度達兩三年之久,空間範圍兼及東、西兩京,所寫為曆史的滄桑巨變。舉凡乾坤之反覆,階級之升降,人民之塗炭,靡不見於詩中。如此宏偉壯麗的畫麵,元、白亦不能有,唯杜甫(五言古體)有之。但杜詩長篇多政論,兼及抒情。《秦婦吟》則較近於純小說的創作手法,諸如秦婦形象的塑造、農民軍入城的鋪陳描寫、金天神的虛構、新安老翁的形容……都是如此。這比較杜甫敘事詩,可以說是更進一步了。在具體細節的刻畫上,詩人摹寫現實的本領也是強有力的。如:
前年庚子臘月五,正閉金籠教鸚鵡。斜開鸞鏡懶梳頭,閑憑雕欄慵不語。忽看門外起紅塵,已見街中擂金鼓。居人走出半倉皇,朝士歸來尚疑誤。是時四麵官軍入,擬向潼關為警急。皆言博野自相持,盡道賊軍來未及。須臾主父乘奔至,下馬入門癡似醉。
通過街談巷議的情景和一個官人的倉皇舉止,將黃巢軍入長安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和由此引起的社會震動,描繪得十分逼真。戰爭本身是殘酷的,尤其在古代戰爭中,婦女往往被作為一種特殊戰利品,而遭到非人的待遇。所謂“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蔡琰)《秦婦吟》不但直接通過一個婦女的遭遇來展示戰亂風雲,而且還用大量篇幅以秦婦聲口畢述諸鄰女伴種種不幸,畫出大亂中長安女子群像,具有相當的認識價值。其中“旋抽金線學縫旗,才上雕鞍教走馬”二句,通過貴家少婦的生活丕變,“路上乞漿逢一翁”一段,通過因破落而被骨肉遺棄的富家翁的遭遇,使人對當時動亂世情窺斑見豹。後文“還將短發戴華簪”數句雖屬漫畫筆墨,又足見農民將領迷戀富貴安樂,得意忘形,鬧劇中有足悲者。從“昨日官軍收赤水”到“又道官軍悉敗績”十數句,既見農民軍鬥爭之艱難頑強,又見其誌氣實力之日漸衰竭……凡此刻畫處,皆力透紙背;描摹處,皆情態畢見。沒有十分的藝術功力,焉足辦此。《秦婦吟》還著重環境氣氛的創造。如:
長安寂寂今何有,廢市荒街麥苗秀。采樵斫盡杏園花,修寨誅殘禦溝柳。華軒繡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樓前荊棘滿。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淒涼無故物。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這一節寫兵燹後的長安被破壞無遺的狀況,從坊市到宮室,從樹木到建築,曲曲道來,纖毫畢見,其筆力似在《長恨歌》《連昌宮詞》描寫“安史之亂”導致破壞的文字之上。尤其“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竟使時人垂訝,堪稱警策之句。“長安寂寂今何有,廢市荒街麥苗秀”,洛陽呢,“東西南北路人絕,綠楊悄悄香塵滅”,而一個婦人在茫茫宇宙中踽踽獨行,“朝攜寶貨無人問,暮插金釵惟獨行”。到處是死一般的沉寂,甚至比爆發還可怕,這些描寫較之漢魏古詩“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一類詩句表現力更強,更細致成功地創造了一種恐怖氣氛。
《秦婦吟》在思想內容上是複雜而豐富的,藝術上則有所開創,在古代敘事詩中堪稱扛鼎之作。由於韋莊的寫實精神在相當程度上克服了他的階級偏見,從而使得此詩在杜甫“三吏”、“三別”、白居易《長恨歌》之後,為唐代敘事詩樹起了第三座豐碑。
【按語】
這篇賞析指出——《秦婦吟》是一個動亂時代之麵麵觀,它的筆鋒所及,又遠不止於農民軍一麵,同時還涉及了封建統治者內部。韋莊在描寫自己親身體驗、思考和感受過的社會生活時,違背了個人的政治同情和階級偏見,將批判的鋒芒指向了李唐王朝的官軍和割據的軍閥。詩人甚至痛心地指出,他們的罪惡有甚於“賊寇”黃巢。這就是通過論世,即用曆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來閱讀史詩得出的結論。
關山月(宋)陸遊
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空臨邊。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戍樓刁鬥催落月,三十從軍今白發。笛裏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征人骨。中原幹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遺民忍死望恢複,幾處今宵垂淚痕。
《樂府解題》雲:“《關山月》,傷離別也。”這首借樂府古題抒發對國事的現實感憤的詩,是陸遊於淳熙四年(1177)在成都時作。五年前詩人到過南鄭前線,職銜是四川宣撫使司幹辦公事兼檢法官,與主將王炎關係親密。他們熱心籌劃恢複大業時,南宋政策變為對金求和,王炎被調離前線,隨即罷官,從此西線無戰事。在詩中,陸遊更把“將軍不戰”的局麵追溯到十五年前的隆興和議,批判的鋒芒直指朝廷:“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空臨邊”,這兩句是全詩的綱,寫出了一個大氣候,以下兩句再寫上層腐化生活和戰備不修的狀況:“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廄馬肥死,與將軍不戰,英雄髀肉複生,同可發人一慨。戰馬的形象從來是“鋒棱瘦骨成”(杜甫)、“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李賀)的,其死不是悲,可悲在於肥死——一“肥”字耐人玩味。則南宋一朝的文恬武嬉,於此可見一斑。
“戍樓刁鬥催落月”四句用特寫鏡頭加內心獨白,寫出等閑白頭的戰士月下的悲哀。詩中“三十從軍今白發”的征戍者,實是一代健兒的寫照。戰聲的低落使他感到消沉,在月夜想起無數陣亡的戰友,他們灑血拋骨,作了徒然的犧牲,叫幸存的人為之難過,這種悲憤盡管宣泄於笛聲,卻是“我心傷悲,莫知我哀”(《采薇》)。和戎詔下有傷軍心也若此!
“中原幹戈古亦聞”二句是抒情性議論。古代也有邊患,漢唐也發生過抵禦異族的戰爭,甚至也有胡馬窺江之事,然而,讓異族幾十年盤踞中原奴役漢族的事則聞所未聞。這實際上是譴責南宋最高統治者的無能與不肖。詩人想象淪陷區人民對南宋王朝寄予的厚望和失望,及其在鐵蹄蹂躪下的悲痛境遇:“遺民忍死望恢複,幾處今宵垂淚痕。”和戎詔下大失民心也若此!
七言古體詩一般宜於鋪敘刻畫和酣暢地抒情,唐以來作者動輒數百言,乃至上千言,而陸遊的七古沒有超出三百字的。故《石遺室詩話》雲:“放翁古詩善於用短。”像這首《關山月》幾乎概括了南宋一代社會現實,卻隻有十二句八十餘字。詩人從長達十五年廣闊的社會生活圖景中挑選出三個很典型的畫麵:朱門、戍地、淪陷區的情景,而“朱門沉沉按歌舞”、“沙頭空照征人骨”、“幾處今宵垂淚痕”這些空間距離很大的畫麵,卻由於時間的統一,即發生在同一個月夜,而緊密聯係起來。
【按語】
《關山月》借古題敘時事,幾乎概括了南宋一代社會現實:自宋孝宗隆興和議以後,宋室對外政策由備戰轉為向金求和,從而戰聲沉寂,文恬武嬉,恢複無望,國事堪憂。麵對這樣的現實,愛國詩人所以倍覺沉痛。
汶川紀行(現代)於右任
往哲辛勤跡未消,流傳佳話水迢迢。
曾經玉壘關前望,父子河渠夫婦橋。
《汶川紀行》共七首,此其一,作者自注雲:“在灌縣一日,遊伏龍觀、二王廟,並觀索橋。”灌縣即今四川都江堰市,舉世聞名的古代水利工程——都江堰在焉。工程由魚嘴、飛沙堰、寶瓶口三部分組成。魚嘴建在江心,把岷江劈為內外二江,外江排洪,內江灌溉;飛沙堰泄洪排沙,調節水量;寶瓶口狀若瓶頸,為內江總引水口。這項水利工程相傳是公元前256年蜀郡太守李冰父子率眾修建,曆二千餘年,至今造福川西平原,而玉壘山麓的二王廟,就是為紀念李冰父子而修的。
二王廟前的安瀾橋亦稱索橋,是都江堰一大景觀,它為行人提供交通和旅遊設施。然而在索橋修建之前,此間僅有官渡可通。相傳清順治年間一位姓何的秀才,從妻子紡績過程中得到啟示,首議架橋。辦法是以竹為纜,鋪以木板,懸於江上。這項工程為兩岸群眾帶來方便,又由於缺乏安全設施,而出了事故——趕集的人群踏翻索橋,落水身亡——於是何秀才鋃鐺入獄,成了犧牲,索橋亦廢。秀才娘子悲痛之餘,卻不服輸。她從幼兒的搖籃不易傾覆得到啟示,於嘉慶年間重建索橋,增設了兩邊的扶欄,獲得了成功。後人因稱之為“夫妻橋”。今日索橋仍仿原樣而固之以鋼索,就更加安全了。
無論是古代的李冰父子,還是傳說中的秀才夫婦,他們的事跡都反映出中華民族的某些傳統的美德和高尚品質,那就是智慧勤勞,前仆後繼,勇於獻身的精神。作為追隨中山先生從事國民革命數十年的元老,作者歌詠先賢往哲,其意固不止於李冰父子與秀才夫婦,這是詩的興味所在。
這首詩頗具風調。作者對於先賢往哲的事跡,僅僅提到而已,並沒有大唱讚歌。他似乎不經意道:“曾經玉壘關前望,父子河渠夫婦橋”,一種肅然起敬之意,一種心馳神往之情,溢於言表。而謂艱難勞苦之業績為“佳話”及“跡未消”三字輕描淡寫,無艱難勞苦之態,而有舉重若輕之力;“水迢迢”三字興象超妙,扣佳話之“流傳”不絕極切;“父子河渠”與“夫婦橋”的句中自對,更是信手拈來,天衣無縫,越讀越有味。
【按語】
這首小詩就都江堰二王廟前的索橋題詠,涉及安瀾橋修建過程中一段可歌可泣的傳說,因而了解這一傳說,才能更好地發明這首詩飽含的情感與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