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白居易《琵琶行》)
這是前分後總,再加重疊,真有明珠走盤之感。
深處種菱淺種稻,不深不淺種荷花。(阮元《吳興雜詩》)
從意義上看,“深”、“淺”、“不深不淺”是三個並列的層次。但在“深”、“淺”音節文字上而言,則屬前分後總。而嵌入兩個“不”字,“不深不淺”對前文的“深”、“淺”,又顯示出一種折中平衡,在音節上洋洋乎愈歌愈妙。
白石山過紫石山,鸕鶿灘下鯉魚灘。
山山連接灘灘急,遊子南還何日還。(魏際端《江頭別》)
將頂針、回文、分總等調聲手法大量運用於詩歌創作,造成一氣貫注而又回環往複的旋律,以唱歎之音動人心魄的,首推初唐四傑和“四傑體”。這又是將近體詩的調聲成果運用於歌行古體的成功嚐試。其後的歌行體敘事詩大家如白居易、吳偉業,莫不深於此道。頂針、回文、分總等手法,實際上都是造成音節往複的不同形式,其本質都在於美聲,即使詩詞音情並茂,總而言之,皆屬於美聲之道。
【賞析示例】
青青河畔草(古詩十九首)
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古詩十九首”詩無題,皆以首句標其目。“青青河畔草”是天然一句好詩,是清詞、是自作語、是直尋語,是直接從漢樂府引用來的。五個字透露的是河邊無邊的春意、無限的生機。瓊瑤喜歡從古詩詞汲取靈感,有一首歌詞也用這個句子打頭:“青青河邊草,悠悠天不老。……青青河邊草,綿綿到海角。……”總之,用這個句子起興,對表達“相思情未了”的詩意,好得不得了。
此詩先以六句畫一幅春色美人圖:河邊的草色是青青的,園中的柳條是鬱鬱的,在一派生機盎然的春光中,園林中心的樓頭窗前,出現了一位頗為白皙的少婦,是風致盈盈的。她的臉兒搽得粉紅粉紅的,白淨的手兒細長細長的。詩中連用這樣六個疊字作形容,從草寫到柳,從柳寫到樓,從樓寫到人,從人寫到衣袖,從衣袖寫到素手,卻不使人覺得呆板,那顏色是一步步由青而綠而粉而紅,終於停止在一點素淨之上,有鏡頭之美。
六個疊字在音調上也富於變化,“青青”是平聲,“鬱鬱”是仄聲,“盈盈”又是平聲,“皎皎”又是仄聲,“娥娥”、“纖纖”雖同為平聲,卻是一清一濁。這樣平仄相間,清濁映襯,利落錯綜,一片宮商,形成了自然而又豐滿的音樂形象。這種用疊字注意平仄清濁的互節相成,在“十九首”並非偶然,它如“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如果把這些疊字換成全平或全仄,讀來一定會感到單調滯澀。在沒有音韻學的當時,這是由詩人憑直覺天才把握到的。
這一幅景色,已給人以“春色滿園關不住”的感覺——窗口的人是青春的人,寂寞的人,不甘寂寞的人。馬上就使人想到元雜劇的情節,李千金在後花園窺春,隻差一個裴少俊往牆外路過:“兀那畫橋西,猛聽得玉驄嘶,便好道:杏花一色紅千裏,和花掩映美容儀。”(《牆頭馬上》)而這首詩中女主人公的身份不是一個小姐,而是一個從良的歌女,一個潘金蓮。“三月春光明媚時分,金蓮打扮光鮮,單等武大出門,就在簾下站立。……但見她:黑沉沉賽鴉翎的鬢兒,翠彎彎的新月眉兒,清冷冷杏子眼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豔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嫋嫋花朵身兒,玉纖纖的手兒,白堆堆的奶兒……”《金瓶梅》中的這一段人物描寫,是深得“十九首”神髓的。
歌女從良,最難堪的就是嫁了一個不回家的人,落個空房獨守!詩中人春日濃妝,當窗眺望,即使沒有“紅杏出牆”的膽,也有“紅杏出牆”的心。特定的身份,決定了詩中人比《詩經·衛風·伯兮》中人的心更為痛苦。無怪她要在內心呐喊出“空床難獨守”的強烈呼號。這是人性受到壓抑的呐喊,所以震撼人心。和唐人李益《江南曲》中的“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一樣,是摘下麵具說話,王國維說:“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
【按語】
指出疊字在這首詩中所發揮的作用,就是因聲求氣。
行路難(唐)李白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值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閑來垂釣碧溪上,忽複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行路難》係樂府舊題,《樂府解題》雲“備言世路艱難及離別悲傷之意”。李白此詩作於離開長安之時,有係於開元十八、九年(730—731),言是初入長安困頓而歸時所作;有係於天寶三載(744),謂是賜金放還時作。參照《梁園吟》《梁甫吟》二詩,與此結尾如出一轍,故以前說為允。
詩從高堂華宴寫起,可能是餞筵的場麵。“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值萬錢”,前句化用曹植《名都篇》“美酒鬥十千”,後句本於《北史》“韓晉明好酒縱誕,招飲賓客,一席之費,動至萬錢,猶恨儉率”,它展示的是如同《將進酒》“烹羊宰牛且為樂”那樣的盛宴,然而接下來卻沒有“會須一飲三百杯”的酒興和食欲。“停杯”尤其“投箸”這個動作,表現的是一種說不出的悲憤和失落,“拔劍四顧”這一動作,更增加了這種感覺。“心茫然”也就是失落感的表現。於是詩的前四句就有一個場麵陡轉的變化。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是寫景,但這是象征性的寫景。它象征的是李白一入長安,滿懷壯誌,卻備受坎坷,沒有找到出路。具體而言,“欲渡黃河”、“將登太行”是以橫渡大河、攀登高山來象征對宏大理想的追求;“冰塞川”、“雪滿山”則是以嚴酷的自然條件來象征在政治上遭受的阻礙和排斥。兩句既交代了“心茫然”的原因,又起到點醒題麵的作用。以下一轉,連用兩個典故,一是薑子牙未遇周文王時曾在渭水之濱釣魚,一是伊尹在輔佐成湯之前曾夢見自己乘舟從紅日之旁駛過。顯然又是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會時來運轉,一騁雄才。這四句中詩情又經曆了一次大的起落。
以下詩情再一次由浪峰跌至深穀,而且是一連串兒幾個短句:“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詩人仿佛走到一個歧路的路口上,不知道該怎麼走,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這與前文“拔劍四顧心茫然”相呼應,表現了理想破滅,陷入迷惘。而最後兩句卻又振起音情,衝決出迷惘:“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全詩在音情上大起大落,充分表現了理想和現實的矛盾,盡管幾度陷入悲憤,但結尾卻奏出了最強音。所以雖然寫的是《行路難》,卻自有豪氣英風在。詩中拉雜使事,長短其句,也是太白慣用伎倆。
【按語】
這首詩的內在韻律,體現了李白詩風的一大特點,即大起大落、造成強烈的情感衝擊波。李白詩的吸引力一半在此。
寄夫(唐)陳玉蘭
夫戍邊關妾在吳,西風吹妾妾憂夫。
一行書信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
此詩顯著的特色表現在句法上。全詩四句的句法有一個共同處:每句都包含兩層相對或相關的意思,在大致相同的前提下,又有變化。“夫戍邊關——妾在吳”,這是由相對的兩層意思構成的,即所謂“當句對”的形式。這一對比,就突出了天涯暌隔之感。這個開頭是單刀直入式的,點明了題意,說明何以要寄衣。下麵三句都從這裏引起。“西風吹妾——妾憂夫”,秋風吹到少婦身上,照理說應該引起她自己的寒冷的感覺,但詩句寫完“西風吹妾”一層意思後,接下去不寫少婦自己的寒冷感覺,而是直接寫心理活動“妾憂夫”。前後兩層意思中有一個小小的跳躍或轉折,恰如其分表現出少婦對丈夫體貼入微的心情,十分逼真。此句寫“寄衣”的直接原因。“一行書信——千行淚”,這句通過“一行”與“千行”的強烈對比,極言紙短情長。“千行淚”包含的感情內容既有深摯的恩愛,又有強烈的哀怨,情緒複雜。此句寫出了“寄”什麼,不提寒衣是避免與下句重複;同時,寫出了寄衣時的內心活動。“寒到君邊——衣到無?”這一句用虛擬、揣想的問話語氣,與前三句又不同,在少婦心目中仿佛嚴冬正在和寒衣賽跑,而這競賽的結果對她很關緊要,十分生動地表現出了少婦心中的焦慮。這樣,每一句中都可以畫一個破折號,都由兩層意思構成,詩的層次就大大豐富了。而同一種句式反複運用,在運用中又略有變化,並不呆板,構成了回環往複、一唱三歎的語調。語調對於詩歌,比較其他體裁的文學作品具有更大意義。所謂“情動於中而發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嗟歎”、“永歌”都是指用聲調增加詩歌的感染力。試多詠誦幾遍,就不難領悟這種唱歎的語調在此詩表情上的作用了。
構成此詩音韻美的另一特點是句中運用複字。近體詩一般是要避免字詞的重複。但是,有意識地運用複字,有時能使詩句念起來上口、動聽,造成音樂的美感。如此詩後三句均有複字,而在運用中又有適當變化。第二句兩個“妾”字接連出現,前一個“妾”字是第一層意思的結尾,後一個“妾”字則是第二層意思的開端,在全句中,它們是重複,但對相關的兩層意思而言,它們又形成“頂針”修辭格,念起來順溜,有“累累如貫珠”之感,這使那具有跳躍性的前後兩層意思通過和諧的音調過渡得十分自然。而三、四兩句重疊在第二、第六字上,這不但是每句中構成“句中對”的因素,而且又是整個一聯詩句自然成對的構成因素,從而增加了詩的韻律感,有利於表達那種哀怨、纏綿的深情。
此外,內心獨白的表現手法,通過寄衣前前後後的一係列心理活動:從念夫,到秋風吹起而憂夫,寄衣時和淚修書,一直到寄衣後的懸念,生動地展現了女主人公的內心世界。詩通過人物心理活動的直接描寫來表現主題,是成功的。
(此詩一作王駕《古意》詩。)
【按語】
這首詩內容題材很普通,而語言表現很有特點,能傳達一種特殊的音情。析文即抓住其語言形式的特點,闡明其音樂美是如何有助於抒情性的。
金縷衣(唐)杜秋娘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這是中唐時的一首流行歌詞。據說元和時鎮海節度使李錡酷愛此詞,常命侍妾杜秋娘在酒宴上演唱。歌詞的作者已不可考,故各本多以演唱者杜秋娘署名。
此詩含意很單純,可以用“莫負好時光”一言以蔽之。這原是一種人所共有的思想感情。可是,它使讀者感到其情感雖單純卻強烈,能長久在人心中繚繞,有不可思議的魅力。它每個詩句似乎都在重複那單一的意思:“莫負好時光!”而每句又都寓有微妙變化,重複而不單調,回環而有緩急,形成優美的旋律。
一、二句式相同,都以“勸君”開始,“惜”字也兩次出現,這是二句重複的因素。但第一句說的是“勸君莫惜”,二句說的是“勸君惜取”,意正相反,又形成重複中的變化。這兩句詩意又是貫通的。“金縷衣”是華麗貴重之物,(白居易《秦中吟·議婚》“紅樓富家女,金縷繡羅襦”),卻“勸君莫惜”,可見還有遠比它更為珍貴的東西,這就是“勸君惜取”的“少年時”了。何以如此?詩句未直說,那本是不言而喻的:“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貴如黃金也有再得的時候,“千金散盡還複來”;然而青春對任何人也隻有一次,它一旦逝去是永不複返的。可是,世人多惑於此,愛金如命、虛擲光陰的真不少呢。一再“勸君”,用對白語氣,致意殷勤,有很濃的歌味和娓娓動人的風韻。兩句一否定,一肯定,否定前者乃是為肯定後者,似分實合,構成詩中第一次反複和詠歎,其旋律節奏是迂回徐緩的。
三、四句則構成第二次反複和詠歎,單就詩意看,與一、二句差不多,還是“莫負好時光”那個意思。這樣,除了句與句之間的反複,又有上聯與下聯之間的較大的回旋反複。但兩聯表現手法就不一樣,上聯直抒胸臆,是賦法;下聯卻用了譬喻方式,是比義。於是重複中仍有變化。三、四沒有一、二那樣整飭的句式,但意義上彼此是對稱得銖兩悉稱的。上句說“花開”應怎樣,下名說“無花”會怎樣;上句說“須”怎樣,下句說“莫”怎樣,也有肯定否定的對立。二句意義又緊緊關聯:“有花堪折直須折”是從正麵說“行樂須及春”意,“莫待無花空折枝”是從反麵說“行樂須及春”意,似分實合,反複傾訴同一情愫,是“勸君”的繼續,但語調節奏由徐緩變得峻急、熱烈。“堪折——直須折”這句中節奏短促,力度極強,“直須”比前麵的“惜取”更加強調。這是對青春與歡愛的放膽歌唱。這裏的熱情奔放,不但真率、大膽,而且形象、優美。“花”字兩見,“折”字竟三見;“須——莫”雲雲與上聯“莫——惜取”雲雲,又自然構成回文式的複疊美。這一係列天然工妙的字與字的反複、句與句的反複、聯與聯的反複,使詩句朗朗上口,語語可歌。除了形式美,其情緒由徐緩的回環到熱烈的動蕩,又構成此詩內在的韻律,誦讀起來就更使人感到回腸蕩氣了。更何況它在唐代是配樂演唱,難怪它那樣使人心醉而被廣泛流傳了。
此詩另一顯著特色在於修辭的別致新穎。一般情況下,舊詩中比興手法往往合一,用在詩的發端;而絕句往往先景語後情語。此詩一反常例,它賦中有興,先賦後比,先情語後景語,殊屬別致。“勸君莫惜金縷衣”一句是賦,而以物起情,又有興的作用。詩的下聯是比喻,也是對上句“惜取少年時”詩意的繼續生發。不用“人生幾何”式直截的感慨,用花(青春、歡愛的象征)來比少年好時光,用折花來比莫負大好青春,既形象又優美,因此遠遠大於“及時行樂”這一庸俗思想本身,創造出一個意象世界。這就是藝術的表現,是形象思維。錯過青春便會導致無窮悔恨,這層意思,此詩本來可以用卻沒有用“老大徒傷悲”一類成語來表達,而緊緊朝著折花的比喻向前走,繼而造出“無花空折枝”這樣聞所未聞的奇語。沒有沾一個悔字恨字,而“空折枝”三字多耐人尋味,多有藝術說服力!
【按語】
《金縷衣》在藝術上的魅力,不但在內容煽情,尤在於韻度美妙。故析文著重抓住詩的回文式句法、章法予以剖析,發掘其所以能產生回腸蕩氣效果的奧秘。
相見歡(南唐)李煜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詩詞創作如果僅局限於具體事情,滿足於吟風弄月,意義是不大的。李後主詞的一個顯著的優長便是善於從小小題材中提煉出重大的主題,賦予風花雪月以象征意蘊,從而使他的作品具有很強的生命力。這首《相見歡》便是很突出的作品。
在上片裏,後主將一己亡國的哀痛轉化為對自然界花木的盛衰的慨歎。“林花謝了春紅”與北宋晏殊《破陣子》“荷花落盡紅英”句法略同但韻味迥別。“紅英”便是“荷花”的同義反複;而“春紅”則是春天的紅色,生命與青春的象征,寫來就多一層意蘊,比一般的寫落花要令人心驚,使人聯想到同一作者“隻是朱顏改”的名句。於是“太匆匆”的一歎尤見沉重,似乎是對春天的抱怨。花謝是無可更改的自然規律,可怨隻在這一切來得太快,出人意表。其所以如此,乃是外來摧殘的緣故:“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這個九字長句,意思與趙佶《燕山亭》:“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辛棄疾《水龍吟》:“可惜流年,憂愁風雨”相同。將“風”、“雨”分屬“朝”、“晚”是互文,能增添一重風雨相繼無休無止的意味。通過這樣的對比,最易看出後主在鑄詞造句上的功夫。
下片從自然界生命的盛衰感慨轉入對人生無常的感慨,過渡極其自然。“胭脂淚”三字是春花與美人的泯合。“胭脂”承“春紅”而來,“淚”承“風雨”而來。可見上文“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不僅有風雨落花的含意,同時也兼關歲月催人之意。於是隻有借酒澆愁。有人認為“胭脂淚,留人醉”意言亡國的當初宮人哭送情事,雖無不可,卻不必然,似更具一般歎惋人生的色彩。“幾時重?”這一問更進一步,春花謝了還會重開,而失去的青春與歡娛,是永不重來。此即所謂“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所以詞人最後歸結到人生無常這一普遍規律上來:“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這一句與作者《虞美人》“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在明喻上極為相似,但在音情上別饒頓挫。葉嘉瑩細致地辨析道:《虞美人》的“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九字,乃是承接上句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愁”在上句,“水”在下句,因此下一句就是一個單純的象喻而已,九個字一氣而下,中間更無頓挫轉折之處;而此詞末句把“恨”隱比作“水”,前六字寫“恨”,後三字寫“水”,因此“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九字形成了一種二、四、三之頓挫的音節,有一波三折之感。如果以自然奔放而言,則《虞美人》之結句似較勝,但如果以奔放中仍有沉鬱頓挫之致而言,則《相見歡》之結句似較勝。
又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後主詞大都縈回著一種戀舊傷逝情緒,這種情緒,經受過人世挫折的人皆有之,可說是一種極普遍的情緒。這首詞中“無言獨上西樓”的抒情主人公形象,以及中夜夢回聽“簾外雨潺潺”的“客”者、麵對“春花秋月”之景哀怨難排的愁人……都具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對美好過去的痛悼與懺悔。
詞人雖然有著帝王身份,卻並不過多涉及具體情事,而是常將一己的深哀劇痛與普遍的人生感慨結合,這是後主詞表情上一大特色。即如《夢江南》點出“遊上苑”,而“車如流水馬如龍”的風月繁華之事,也是具有普遍性的經驗。而此詞中的抒情主人公的身份,也並不是確定的。詞人經常的做法是,或將個人特有的哀痛,與宇宙人生的哲理感喟融為一體,如《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或用模糊語言,說明而不說盡,留下未定與空白,讓讀者用自身經驗去填補,如此詞的“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隻說別是一般滋味,不說別是什麼滋味,讓人低回深思。
後主詞雖然反複歌詠一個主題,卻毫無雷同之感,而令人百讀不厭,這與他語言和造境的獨創性分不開。如比喻這種最通常的修辭手法,在此詞中便別開生麵。“心亂如麻”,乃是極平常的比喻,然而到後主筆下,變得多麼富於藝術魅力啊!究其所以然,蓋在比喻四要素(喻體——麻,本體——心,喻詞——如,共通特性——亂),通常是不能省略喻體的。而此詞恰恰省去這個“麻”,而用“剪不斷,理還亂”,將一團亂麻的意念活脫脫表達出來。一個漂亮的、獨出心裁的比喻,照亮了全部詞境。
後主詞潛伏著一種低回唱歎的情韻,這與長短錯綜的形式的創用大有關係。詞人注意形式對抒情的巨大作用,在詞中成功地將短而急促和長而連續的兩種句式妥帖地安排在一起,來表現沉鬱複雜的情感。其詞中九字句常常出現在三字句之後,如此詞的“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及別一詞的“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這種長短錯綜的音調來表達莫可名狀的惆悵,真有長籲短歎之妙。
【按語】
詞是長短句,吟誦起來較舊體詩更多搖曳之姿。析文抓住後主詞調式上善用長短錯綜,能表達一種長歎短籲之致的特點,予以闡釋。讀者可以通過自己的吟詠來體會印證。
南呂·四塊玉·別情(元)關漢卿
自送別,心難舍,一點相思幾時絕。憑欄袖拂楊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此曲用代言體寫男女離別相思,從語言、結構到音情上,都有值得稱道處。
曲從別後說起,口氣雖平易,但送別的當時已覺“難舍”,過後思量,自有不能平靜者。說“相思”隻“一點”,似乎不多,卻不知“幾時”能絕。這就強調了離別情緒的纏綿的一麵,此強調其沉重的一麵,更合別後情形,以真切動人。藕(偶)斷絲(思)連,便是指的這種狀況。“憑欄”一句兼有三重意味:首先點明了相思季節,乃在暮春(楊花如雪)時候,或許含有“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蘇軾)那種意味;再就是點明處所,有“欄幹”處,應在樓台;第三點明了女主人公這時正“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晏殊),她在樓頭站了很久,以致楊花撲滿衣襟,須時時“袖拂”之。“楊花雪”這一造語甚奇異,它比“楊花似雪”或“雪一般的楊花”的說法,更有感性色彩,差近溫庭筠“香腮雪”的造語。
末三句分明是別時景象,與前四句在承接上有一種不確定的關係。可作多重解會:一種是作順承看,前既說“憑欄”,此既寫遙望情人去路黯然神傷之態。“溪又斜,山又遮”是客路迤邐的光景,“人去也”則全是痛定思痛的口吻。這種理解,造成類乎古詩“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的意境。另一種是作逆挽看,可認為作者在章法上作了倒敘騰挪,先寫相思,再追憶別況,便不直致,有餘韻。小山詞所謂“從別後,憶相逢”,此法近之。以上兩解還可融合,因為倒敘也可以看做女主人公在望中的追憶。這種“多義”現象包含著一種創作奧秘。接受美學認為,文學欣賞是一種補充性的確定活動,讀者須用自己的想象填補作品的未定點和空白。此曲之妙,就在於關鍵處巧設了這樣的空白,具有多義性、啟發性,令人百讀不厭。
曲味與詞味不同,其一在韻度。曲用韻密,而一韻到底。韻,是較長停頓的表記,如此曲短句雖多,但每句句尾腔口均須延宕,讀來有韻味悠揚之感。結尾以虛字入韻,為詩詞所罕有,而曲中常見(別如馬致遠《夜行船》套“道東籬醉了也”)。而“人去也”這個呼告的結尾,尤有風致,使人不禁想起“聽得道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那一《西廂》名句。
【按語】
析文最後一節論及曲、詞韻度上的一個區別,須在具體的吟誦中細細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