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講 比 較(2 / 3)

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孟浩然《夏夕南亭懷辛大》)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王維《使至塞上》)

雖然都寫暮色落日景象,孟浩然句用“忽”、“漸”等時間副詞,仍重時間敘述。王維句用“直”、“圓”等形狀線條字麵,仍重空間顯現。難怪香菱讀此二句“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紅樓夢》四十八回)。

以上比較,說明偏重於空間的顯現是“詩中有畫”的一個重要特征,卻並不等於說“詩中有畫”的含義就僅此而已,因為蘇東坡當初給王維詩下評語時隻是憑著一種藝術敏感與直覺,並非精確的定義,也並不等於說“詩中有畫”就一定好。事物總是在一定條件下向相反的方麵轉化的。

前人論填詞結句有這樣的論點:“或以動蕩見奇,或以迷離稱雋,著一實語敗矣。”這種論點不隻可以用來檢驗詩詞關於物象或行動的描繪。不論是“日出江花紅勝火”還是“山寺月中尋桂子”,盡管都是有畫的,但這種畫麵寫得並不沾滯,沒有受物象或行動的種種偶然性細節的束縛……更重要的是表現了詩人對特定的自然景色的愛戀和懷念。……倘若以畫譯詞,不僅難於把“何日更重遊”的心境畫得像詩句自身那麼明確,而且在“郡亭枕上看潮頭”或“山寺月中尋桂子”的詩人白居易的精神生活在觀眾心目中的地位,可能被視覺感受中的各種特征所衝淡。(王朝聞《從白居易〈憶江南〉說開去》)

據此以比較王維《田園樂》和孟浩然《春曉》,就會發現“桃紅”、“柳綠”二句不免黏滯,缺乏新鮮的啟示,至後二句才漸入佳境;而“春眠不覺曉”的畫麵卻流動著一股生意,啟人妙思。所以《春曉》在藝術上反高一籌。

下麵舉盛唐三大詩人江行五律各一首: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遊。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雲深結海樓。

仍憐故鄉水,萬裏送行舟。(李白《渡荊門送別》)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

江流天地遠,山色有無中。

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

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王維《漢江臨泛》)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杜甫《旅夜抒懷》)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短短十個字就寫了多少景物!好像夜空下整個的宇宙都囊括在這兩句詩中了。如果對照一下‘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雲深結海樓。’這裏同樣是上對天空下臨江麵的景色,而四句實際相當杜詩中的兩句。其爽朗不同於杜詩的凝重是一目了然的。”(林庚)而王維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則又是用極省淨而入微的筆觸,畫出山水平遠的圖景。同類詩句還有:“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終南山》)它所妙達的色、空關係,深契禪機,又與李杜異趣。

中晚唐擅長愛情詩的三位高手,即劉禹錫、元稹、李商隱。他們各有千秋,不比較不能盡其妙。相形之下,劉禹錫有別於兩家的最大特點是擬民歌,而非文人抒情詩。換言之,詩中抒情主人公不等於作者自己。下麵是他的三首《竹枝詞》: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聯袂行。

唱盡新詞歡不見,紅霞映樹鷓鴣鳴。

這些詩具有桑間濮上之音和勞動生活情調。“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畬”(《竹枝詞》),絕類“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澆水來我灌園”的意味;“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聯袂行”的對歌情景,“月落烏啼雲雨散,遊童陌上拾花鈿”的狂歡舞會,均能反映巴楚民俗。他寫民間少女的初戀與失戀,沒有纖細柔弱的傷感,具有輕快樂觀的情調。這是文人抒情詩不具備的特色。

元稹詩則表現個人生活情感。他的情詩寫作於晚年,多戀舊、悼亡、傷逝及懺悔的情緒。下麵是他的三首情詩或悼亡詩: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聞花氣睡聞鶯。

兒撼起鍾聲動,二十年前曉寺情。(《春曉》)

檢得舊書三四紙,高低闊狹初成行。

自言並食尋常事,惟念山深驛路長。(《六年春遣懷》)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遣悲懷》)

他的寫法是通過具體情事的白描,以真實的細節感人。《遣悲懷》憶貧賤時夫妻好合,精神反多慰藉;今日雖富貴,而夫妻生死異路,轉覺空虛,何以為情。“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複營齋”、“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語言樸素,情事感人,正是新樂府作者本色。

李商隱詩雖亦自抒情感,但全不見具體的情事,隻是專工情緒的發抒,撲朔迷離,近於詞境,有“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之感。詩中表達一種執著的相思,多近單戀的情結。下麵是他的三首《無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金蟾齧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劉禹錫詩語具民歌風,元稹詩語較生活化,李商隱詩的語言典麗精工,是高度文學化的。李商隱詩歌意象具有朦朧色彩,詩中對仗或結聯多透骨情語,皆警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等等,或寓希冀,或示執著,最能見李商隱愛情詩之特色。

詩詞風格大較在一莊一媚,前人論填詞有“嬌女步春”之喻。然而就在晚唐五代文人詞中也具有不同的風格或個性。雖然我們不能對其妄加軒輊,但通過比較辨析,區別環肥燕瘦,對於作品的品鑒分析,無疑是大有益處的。如溫庭筠、韋莊、李煜這些分別代表著晚唐、西蜀、南唐詞風轉變的裏程碑式的作家,關於他們的區別,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有一精到的比譬:“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溫庭筠),嚴妝也;端己(韋莊),淡妝也;後主(李煜),則粗服亂頭矣。”這比較不但使我們看到了三家詞的不同意境(或意象)美,而且還可以領略到一條通向北宋晏歐諸公的令詞發展道路,即從歌筵之詞到抒情之作的漸洗鉛華的發展趨勢。周濟對溫、韋等詞人的比較尚停留在風格上,夏承燾則從具體表現手法上,對溫韋二家作了更細致的比較,指出“溫詞較密,韋詞較疏;溫詞較隱,韋詞較顯”(《論韋莊詞》)。試看兩家代表作:

水精簾裏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鳳。(溫庭筠《菩薩蠻》)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韋莊《菩薩蠻》)

溫詞的上片寫出了兩個人物和兩種環境:上兩句寫居者及其環境的舒適溫暖;下兩句寫行者及其環境的淒清寂寞。四句中說了幾層意思。韋詞通首隻一層意思,說遊人到了江南,不願還鄉乃是因為故鄉難還。前人論文有“密不容針”、“疏可走馬”的說法。正可以用來形容溫、韋詞的上述區別。再者,溫詞通過居、行雙方環境的對照,自然流出怨別傷離情緒,卻未著“愁”、“恨”等情感字麵。而韋詞的詞意則表現得十分明快。由此可見二者的隱、顯之別。在比較中點明韋莊疏、顯的特色後,夏先生從而肯定:“把當時文人詞帶回到民間作品的抒情道路上來;又對民間抒情詞給以藝術的加工和提高。這是他在詞的發展史上最大的功績。”從以上舉例可以看出,比較可以從不同角度和層次上進行,無論在作品欣賞和作家評論都是不可忽略的方法。

生活中固不能排斥類似的情景,而詩人有時也會有某種相同(或正好相反)的體驗。所以在古人詩詞中往往會有驚人的相似之筆,而它們確非彼此承襲,又不能完全替代,姑稱之為“詩詞類語”。參照比較讀之,往往能使讀者品鑒入微。

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

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李益《喜見外弟又言別》)

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

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司空曙《雲陽館與韓紳宿別》)

同樣寫情親間闊別重逢,前者是自幼分離,及長邂逅相遇,不敢貿然相認,才有“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的富於戲劇性的一幕;後者是故人之別,猝然相逢,驚喜之餘,感到各自老了幾分,卻不至於相見不

雍國泰書

相識。

故人家在桃花岸,直到門前溪水流。(常建《三日尋李九莊》)

桃花竟日隨流水,洞在青溪何處邊?(張旭《桃花磯》)

都用桃源典故寫景,前者以直敘作結,見興會淋漓之情;後者以問語作結,多搖曳不盡之致.機杼雖同,風趣各異。有語同而情異者,如“人生何處不離群”(李商隱)強調生別之愁,“人生何處不相逢”(杜牧)則強調知遇之樂,正是同一事物的兩個方麵。有情同而語異者,如“西出陽關無故人”(王維)以懇切動人,“天下誰人不識君”(高適)以豪邁感人,均傳送別之深情。他如:

道是無晴卻有晴(劉禹錫《竹枝詞》)

多情卻似總無情(杜牧《贈別》)

相見時難別亦難(李商隱《無題》)

別時容易見時難(李煜《浪淘沙》)

書被催成墨未濃(李商隱《無題》)

滿紙春心墨未幹(王實甫《西廂記·第三本·第二折》)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顧夐《訴衷情》)

但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李之儀《卜算子》)

讀者在欣賞中如能留意詩詞類語的比勘揣摸,必能於詩意有深細的理解與發明。

4.以杜解杜

“會意”一章曾提到由於詩的多義現象的存在使得賞析具有一定的主觀隨意性,即讀者對詩意容有發揮。但這種發揮須是建築在深具會心的基礎之上的,決不同於郢書燕說式的曲解和誤會。“詩無達詁”與“詩有達詁”是一對二律背反的命題,它們既是矛盾的,又是互補的,而且能在一定條件下相互轉化。王國維的“三境界”說,便是在確切而深透地理解原詞句的基礎上作的發揮,惟其“有達詁”,故能“無達詁”。說韋應物《滁州西澗》是譏“小人在上,君子在下”,人們卻不能接受,原因在於說者未懂詩意,隔靴搔癢,故不能愜心貴當。所以,確解詩意對於賞析仍是第一義的。識字、知人、論世、詩法,都通向這一目的。有時還須將比較深入到同一作家的詩集以內,正如某位杜詩注家所指出的:“以杜解杜”,是避免誤解杜詩的一法。

《旅夜書懷》的“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一聯,有人從正反方麵作過多層解釋,講得很深曲。如果讀者能廣泛聯係杜詩(如《同穀七歌》“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的牢騷語和《偶題》“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聲豈浪垂!”的自負語),便可知杜甫是以文章自許而又自以為至老無所成名的。因此,“名豈文章著”隻是一句憤激話,“官應老病休”則是無可奈何的話。“以杜解杜”的方法可以推廣到別的詩人作家。如白居易《花非花》詩: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時多?去似朝雲無覓處。

其詩意撲朔迷離,卻並非隱晦到不可捉摸。參閱《白氏長慶集》同部感傷之什中,有《真娘墓》一詩寫道:“霜摧桃李風折蓮,真娘死時猶少年。脂膚夷手不堅固,世間尤物難留連。難留連,易銷歇,塞北花,江南雪。”又有《簡簡吟》寫道:“二月繁霜殺桃李,明年欲嫁今年死。……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碎。”二詩均為悼亡之作,其末句的比喻,那“易銷歇”的“塞北花”和“易散”的“彩雲”,與此詩末二句的比喻如出一轍,音情逼肖。它們都同樣表現了一種對於生活中存在過,而又消逝了的美好的人的追念、惋惜之情。而《花非花》一詩在集中編目是緊接在《簡簡吟》後,更告訴讀者關於此詩歸趣的確切消息。

錢起《歸雁》詩末二句寫入湘靈鼓瑟:“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清怨”的具體內容似乎空靈。然對照作者《湘靈鼓瑟》一詩的“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可知作者是按照貶遷異地的“楚客”來塑造湘江旅雁形象的。“雖信美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王粲《登樓賦》),這正是“不勝清怨卻飛來”所寄寓的羈旅之思。

李商隱詩向稱難解,所謂“詩家縱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元好問),其《宮妓》詩雲:

珠箔輕明拂玉墀,披香新殿鬥腰支。

不須看盡魚龍戲,終遣君王怒偃師。

關於它的寓托有種種猜測。善解者將此詩與《夢澤》《宮辭》等歌詠宮廷生活而有所托諷的詩聯係比勘,便發現“不須看盡魚龍戲,終遣君王怒偃師”與“未知歌舞能多少,虛減宮廚為細腰”、“莫向樽前奏花落,涼風隻在殿西頭”有十分神似的弦外之音,即隱喻得寵者恩愛難恃,使“普天下揣摩逢世才人,讀此可同聲一哭”(姚培謙)。又如《嫦娥》詩雲: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這位寂處幽居,永夜不寐的主人公究竟是誰?詩中並無明確交代。詩人在《送宮人入道》詩中,曾把女冠比作‘月娥孀獨’,在《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詩》中,又以女子學道求仙。因此,說這首詩是代困守宮觀的女冠抒寫淒清寂寞之情,也許不是無稽之談。”(劉學鍇)當然,弄清詩作的原意並非賞析之極致,卻對我們充分玩味作品提供了一個可靠的基礎。如《嫦娥》一詩的末二句構成一種象征性境界,其稱名也小,取類也大。它既是作者不甘變心從俗而又不堪寂寞的心境寫照,又是理想與現實矛盾的更為廣義的象征。然而這些,隻有在把握詩中主人公的處境的基礎上,方能有十分真切的玩味。

【賞析示例】

靜夜思(唐)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這也是一首國人家喻戶曉的唐詩。它的內容是那樣家常,語言是那樣淺顯,毫無雅人深致,深受婦女兒童的歡迎,卻偏偏出自大詩人李白之手,這一現象,令某些風雅自命的文士沮喪不已。然而,它的廣傳卻有顛撲不破的道理。《詩經》中就有兩派詩,一種是風詩,本源在於民間,一種是雅詩,出自貴族或精神貴族。五絕的本色就不重雅人深致,而重風人之旨,所以婦女兒童往往勝於文人學士。深知個中三昧者莫過於唐代詩人,尤其是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這兩句寫客子秋夜夢回的情景。這個情景,在沒有電燈的時代是一種普遍的生活經驗。那時照明全靠油燈,人們天黑就歇息,很難一覺睡到天亮。中夜夢回時,明晃晃的月光會成為繼續入眠的一種困擾。凜冽的夜氣,還會使人產生一種錯覺,疑心落在地上的月光是一層秋霜。這些因素在“靜夜”中對客子心理產生的影響是顯著的——感到環境特別陌生,於是思鄉之情便油然而生。在電力時代,這種情景已淡出城市的生活經驗,但通過想象,讀者是不難心領神會的。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兩句正麵抒寫客子在靜夜中的鄉思。夜裏清醒之後長時間睡不著,也就隻好“望明月”而“思故鄉”了。“望明月”這一動作和“思故鄉”這一心理活動,本屬因果關係,作者卻稚拙地將它們並列起來,分別與“舉頭”、“低頭”的動作聯係。細味這兩句,實是互文——舉頭就不能思故鄉?低頭也可以看見明月光呀。所以,這裏的詞語搭配之妙,並不在意義,而在聲音。換言之,詩中用“舉頭”、“低頭”做成一個唱歎,讀來令人低回不已,使人覺得萬種鄉愁,俱在不言中。

“明月”是唐詩的重要意象,其來有自:我國傳統曆法,本質上是月曆,晦、朔、望、既望等等概念,都源於月象。可以說,月亮對中國人來說,就是一本活的曆書,居人看,行人看,中秋看,元宵看,除了雨夜隨時都看,它早已融入人民生活,能激起複雜的情思。用“明月”作為意象來表現相思或鄉愁,是古代詩人的天才創舉,它的運用在李白詩中達到極致,《靜夜思》就是有代表性的一例。順便說,這首詩第三句一本作“舉頭望山月”。有人認為這個文本好,因為避免了“明月”的重複。然而,重複於詩有必須避免者,有不必避免者,有不可避免者。重複是可以造成回環之美的。這首詩中的“明月”的重複,就不必避免。

最後應該指出,這首詩在寫作上是受到一首古代民歌的影響:“秋風入窗裏,羅帳起飄揚。仰頭看明月,寄情千裏光。”(《子夜四時歌·秋》)它也是一首“靜夜思”,詩歌的主要意象也是明月,寫得也不錯,卻遠沒有李白《靜夜思》膾炙人口。除了選家造成的原因,還可以指出一個原因:那首民歌寫的是閨情,而李白詩寫的是鄉思,前者能引起戀人的共鳴,而後者幾乎將天下人一網打盡。此外,《靜夜思》寫到“思故鄉”戛然而止,“百千旅情,雖說明卻不說盡”(沈德潛)。一方麵是明白如話,一方麵又雋永含蓄,這也是它成為千古絕唱之不可忽略的因素。

【按語】

一般說來,賞析中運用比較,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這首詩家喻戶曉,將它與《子夜歌》比較,更能看出它引起廣泛共鳴的原因。

月夜(唐)劉方平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鬥闌幹南鬥斜。

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

劉方平乃唐開元、天寶時人,隱居潁陽太穀,高尚不仕。《唐才子傳》稱他“神意淡泊,善畫山水”,“工詩,多悠遠之思;陶寫性靈,默會風雅。故能脫略世故,超然物外”。

這首詩的題目為《月夜》,容易使人想到秋天的月夜,然而這首的特點,恰恰在於它寫的不是秋天的月夜,而是春天的月夜。這就使人想起一個故事,元祐七年正月,蘇東坡潁州堂前梅花大開,月色鮮霽。夫人王氏說:“春月勝如秋月色,秋月色令人淒慘,春月色令人和悅。何如召趙德麟輩來飲此花下?”先生大喜曰:“此真詩家語耳。”

劉方平這首詩的妙處,正在他寫出了春天月夜令人和悅的那一麵。

“更深月色半人家”,是說夜深時分,一半的庭院籠罩在月色中,另一半呢,當然是陰影了。這種光景,隻有月輪西斜的時候才會有的緣故。“北鬥闌幹南鬥斜”,是春天夜空的征象,古人對星空是非常敏感的,十二個月的星空都不一樣,北鬥、南鬥相互輝映,應是正月星空的特征。這兩句合在一起,就造成春夜的靜穆,意境深邃。

“今夜偏知春氣暖”,這一句的妙處在於出人意料,因為月夜給人的感覺總是清涼的,不可能有暖意,作者之所以覺得有幾分暖意,是因為他聽到了久違的蟲聲。這表明,有些昆蟲已經出土了,這正是氣溫轉暖的結果。“蟲聲新透綠窗紗”,沒有長期鄉村生活經驗的人,難以道其隻字;便是生活在鄉村的人,也未必人人都說得出來。今夜蟲鳴,究竟是第一回還是第幾回,不是有心人,很難注意它。所以詩人的秉賦之一,就是以全身心感受和琢磨生活。

蟲聲透過“綠窗紗”這個說法,也非常有詩意,換個人,可能會說“蟲聲是從窗外傳來的”,那意味就差遠了。“窗紗的綠色,夜晚是看不出的。這綠意來自作者內心的盎然春意。”(劉學鍇)這個說法深具會心。綠色,是屬於春天的顏色,王安石不是有一句名言“春風又綠江南岸”嗎,所以這首詩句句都是關合春意的。

蘇東坡也有一句名言,道“春江水暖鴨先知”,這首詩的後二句,其實也就是說,春氣轉暖蟲先知,可以說,劉方平是率先探得驪珠的。

【按語】

初讀就覺得這首詩的後兩句很美,聯想到“春江水暖鴨先知”了,才知道它為什麼美。

怨詩(唐)孟郊

試妾與君淚,兩處滴池水。

看取芙蓉花,今年為誰死!

韓愈稱讚孟郊為詩“劌目心,刃迎縷解。鉤章棘句,掐擢胃腎。神施鬼設,間見層出”(《貞曜先生墓誌銘》)。說得直截點,就是孟郊愛挖空心思作詩;說得好聽點,就是講究藝術構思。

藝術構思是很重要的,有時竟是創作成敗的關鍵,比方說寫女子相思的癡情,是古典詩歌中最常見的主題,不同詩人寫來就各有一種麵貌。薛維翰《閨怨》:“美人怨何深,含情倚金閣。不笑不複語,珠淚紛紛落。”從落淚見怨情之苦,構思未免太平,不夠味兒。李白筆下的女子就不同了:“昔日橫波目,今成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長相思》)也寫掉淚,卻以“代言”形式說希望丈夫回來看一看,以驗證自己相思的情深,全不想到那人果能回時,“我”得破涕為笑,豈複有淚如泉?可這傻話正表現出十分的情癡,夠意思的。但據說李白的夫人看了這首詩,說:“君不聞武後詩乎?‘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使“太白爽然若失”(見《柳亭詩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