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似乎存心要與前人爭勝毫厘,寫下了這首構思堪稱奇特的“怨詩”。他也寫了落淚,但卻不是獨自下淚了;也寫了驗證相思深情的意思,但卻不是喚丈夫歸來“看取”或“驗取”淚痕了。詩也是代言體,詩中女子的話卻比武、李詩說得更癡心、更傻氣。她要求與丈夫(她認定他一樣在苦苦相思)來一個兩地比試,以測定誰的相思之情更深。相思之情,是看不見,摸不著,沒大小,沒體積,不具形象的東西,測定起來還真不容易。可女子想出的比試法兒是多麼奇妙。她天真地說:試把我們兩個人的眼淚,各自滴在蓮花(芙蓉)池中,看一看今夏美麗的蓮花為誰的淚水浸死。顯然,在她心目中,誰的淚更多,誰的淚更苦澀,蓮花就將“為誰”而“死”。那麼,誰的相思之情更深,自然也就測定出來了。這是多麼傻氣的話,又是多麼天真可愛的話!池中有淚,花亦為之死,其情之深真可“泣鬼神”了。這一構思使相思之情形象化,那出汙泥而不染的“芙蓉花”,將成為可靠的見證。李白詩雲:“昔日芙蓉花,今為斷腸草。”可見“芙蓉”對相思的女子,亦有象征意味。這就是形象思維。但不是癡心人兒,諒你想象不到。
“換你心,為我心,始知相憶深。”(顧夐《訴衷情》)自是透骨情語,孟郊《怨詩》似乎也說著同一個意思,但他沒有以直接的情語出之,而假景語以行。然而“一切景語皆情語”(王國維《人間詞話》),這樣寫來更饒有回味。其藝術構思不但是獨到的,也是成功的。詩的用韻上也很考究,它沒有按通常那樣采用平調,而用了細微的上聲“紙”韻相葉,這對於表達低抑深思的感情是相宜的。
【按語】
這首詩也是不比不足以盡其妙。將它與前輩詩人比,則可以看出其是如何後出轉精的。
觀祈雨(唐)李約
桑條無葉土生煙,簫管迎龍水廟前。
朱門幾處看歌舞,猶恐春陰咽管弦。
此詩寫觀看祈雨的感慨。通過大旱之日兩種不同生活場麵、不同思想感情的對比,深刻揭露了封建社會尖銳的階級矛盾。《水滸》中“赤日炎炎似火燒”那首著名的民歌與此詩在主題、手法上都十分接近,但二者也有所不同。民歌的語言明快潑辣,對比的方式較為直截了當;而此詩語言含蓄曲折,對比的手法比較委婉。
首句先寫旱情,這是祈雨的原因。《水滸》民歌寫的是夏旱,所以是“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此詩則緊緊抓住春旱特點。“桑條無葉”是寫春旱毀了養蠶業,“土生煙”則寫出春旱對農業的嚴重影響。因為莊稼枯死,便隻能見“土”;樹上無葉,隻能見“條”。所以,這描寫旱象的首句可謂形象、真切。“水廟”即龍王廟,是古時祈雨的場所。白居易就曾描寫過求龍神降福的場麵:“豐凶水旱與疾疫。鄉裏皆言龍所為。家家養豚漉清酒,朝祈暮賽依巫口。”(《黑龍潭》)所謂“賽”,即迎龍娛神的儀式,此詩第二句所寫“簫管迎龍”正是這種賽神場麵。在簫管鳴奏聲中,人們表演各種娛神的節目,看去煞是熱鬧。但是,祈雨群眾隻是強顏歡笑,內心是焦急的。這裏雖不明說“農夫心內如湯煮”,而意思全有。相對於民歌的明快,此詩表現出含蓄的特色。
詩的後兩句忽然撇開,寫另一種場麵,似乎離題,然而與題目卻有著內在的聯係,如果說前兩句是正寫“觀祈雨”的題麵,則後兩句可以說是觀祈雨的感想。前後兩種場麵,形成一組對照。水廟前是無數小百姓,簫管追隨,恭迎龍神;而少數“幾處”豪家,同時也在品味管弦,欣賞歌舞。一方是唯恐不雨,一方卻“猶恐春陰”,即生怕下雨。唯恐不雨者,是因生死攸關的生計問題;“猶恐春陰”者,則僅僅是怕絲竹受潮,聲音啞咽而已。這樣,一方是深重的殷憂與不幸,另一方卻是荒嬉與閑愁。這樣的對比,潛台詞可以說是:世道竟然如此不平啊……這一點作者雖已說明卻未說盡,仍給讀者以廣闊聯想的空間。此詩對比手法不像“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那樣一目了然。因而它的諷刺更為曲折委婉,也更有回味。
【按語】
對比、反襯是諷諭詩的常用手法。這樣的詩容易找到比較的對象,兩首詩通過比較,容易看出各自的特點。
柳枝詞(唐)劉禹錫
清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前舊板橋。
曾與美人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
這首《柳枝詞》,明代楊慎、胡應麟譽之為神品。它有三妙。故地重遊,懷念故人之意欲說還休,盡於言外傳之,是此詩的含蓄之妙。首句描繪一曲清江,千條碧柳的清麗景象。“清”一作“春”,兩字音韻相近,而楊柳依依之景自含“春”意,“清”字更能寫出水色澄碧,故作“清”字較好。“一曲”猶一灣。江流曲折,兩岸楊柳沿江迤邐展開,著一“曲”字則畫麵生動有致。舊詩寫楊柳多暗關別離,而清江又是水路,因而首句已展現一個典型的離別環境。次句撇景入事,點明過去的某個時間(二十年前)和地點(舊板橋),暗示出曾經發生過的一樁舊事。“舊”字不但見年深歲久,而且兼有“故”字意味,略寓風景不殊人事已非的感慨。
前兩句從眼前景進入回憶,引導讀者在遙遠的時間上展開聯想。第三句隻淺淺道出事實,但由於讀者事先已有所猜測,有所期待,因而能用積極的想象豐富詩句的內涵,似乎看到這樣一幅生動畫麵:楊柳岸邊蘭舟催發,送者與行者相隨步過板橋,執手無語,充滿依依惜別之情。末句“恨”字略見用意,“到今朝”三字倒裝句末,意味深長。與“二十年前”照應,可見斷絕消息之久,當然抱恨了。隻說“恨”對方杳無音信,卻流露出望穿秋水的無限情思。此詩首句寫景,二句點時地,三四道事實,懷思故人之情欲說還休,“悲莫悲兮生別離”的深沉幽怨,盡於言外傳之,真摯感人。可謂“用意十分,下語三分”,極盡含蓄之妙。
運用倒敘手法,首尾相銜,開闔盡變,是此詩的章法之妙。它與《題都城南莊》(崔護)主題相近,都用倒敘手法。崔詩從“今日此門中”憶“去年”情事,此詩則由清江碧柳憶“二十年前”之事,這樣開篇就能引人入勝。不過,崔詩以上下聯劃分自然段落,安排“昔——今”兩個場麵,好比兩幕劇。而此詩首尾寫今,中二句寫昔,章法為“今——昔——今”,婉曲回環,與崔詩異趣。此詩篇法圓緊,可謂曲盡其妙。
白居易有《板橋路》雲:“梁苑城西二十裏,一渠春水柳千條。若為此路今重過,十五年前舊板橋。曾共玉顏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唐代歌曲常有節取長篇古詩入樂的情況,此《楊柳曲》可能係劉禹錫改白居易作付樂伎演唱。
詩歌對精練有特殊要求,往往“長篇約為短章,涵蓄有味;短章化為大篇,敷衍露骨”(明謝榛《四溟詩話》)。《板橋路》前四句寫故地重遊,語多累贅。“梁苑”句指實地名,然而詩不同於遊記,其中的指稱、地名不必坐實。篇中既有“舊板橋”,又有“曾共玉顏橋上別”,則“此路今重過”的意思已顯見,所以“若為”句就嫌重複。刪此兩句構成入手即倒敘的章法,改以寫景起句,不但構思精巧而且用語精練。《柳枝詞》詞約義豐,結構嚴謹,比起《板橋路》可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劉禹錫的絕句素有“小詩之聖證”(王夫之)之譽,《柳枝詞》雖據白居易原作剪裁,卻表現出獨到的匠心。
【按語】
白居易原作並不出彩,劉禹錫刪去兩句,成為一首絕句,立刻精彩,由此可以看到改詩的訣竅。
贈劉景文(宋)蘇軾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綠時。
這首題為“贈劉景文”的詩,贈給另一個人也是可以的。因為它實在是一首寫景詩,也可以題為“初冬”。作者隻是自道所得,與贈給誰沒有關係。詩中關鍵詞是“一年好景”。如果搞一個問卷調查:“你認為‘一年好景’何在?a.春,b.夏,c.秋,d.冬。”統計結果不會出人意外:春季得票第一,秋季第二——“春秋多佳日”這個命題,自陶淵明以來,在世間已成定論。蘇東坡這首詩卻說一年好景正在初冬,令人耳目一新。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這兩句用對仗的方式,寫物候的變遷——荷、菊這兩種在夏秋間最美的景物,入冬早已過氣,而呈現出一派殘敗衰颯的景象,不免有煞風景。不過,詩人從中卻領略到一種特殊的美感——通過“已無——猶有”的勾勒暗示出來。不僅“菊殘”一句如此,就連“荷盡”一句,也能使人聯想到李商隱的“留得枯荷聽雨聲”,而別饒意味。“傲霜枝”對“擎雨蓋”,不但形象生動,對仗工穩,而且包含著對人格(堅忍獨立)的標榜。對於“一年好景”,這是必不可少的鋪墊和陪襯,能引起讀者對下文的期待,好比打排球的一傳。
“一年好景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綠時。”這兩句用唱答的方式,寫初冬之好景。“一年”句是提唱,作用在於引起注意,用祈使的語氣(“君須記”),表明作者將自道所得,讀者須洗耳恭聽。好比打排球的二傳,將球高高托起(鍾振振之喻)。“正是”句是結穴,好比扣球得分,是曲徑通到之幽處,是漸入之後之佳境——初冬有一段氣溫回升的小陽春天氣,“橙黃橘綠”,正在其時。“青黃雜糅,文章爛兮”(屈原《橘頌》)是其色彩美,碩果累累是其形容美(讓人感到收獲的喜悅),飽經風霜性格成熟是其內在美(人格美的象征),秀色可餐是其通感美(通感於味覺),可謂美不勝收。於是,你不得不佩服詩人對“一年美景”的這個發明,不得不承認這個案翻得有理。
這首詩在寫作上是受到一首唐詩影響的,這首唐詩就是韓愈的《早春寄張水部》:“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詩中說一春好景乃在早春,同樣是自道所得,同樣是美的發明。“寄張水部”還是寄李水部,同樣無關緊要。而“最是一年春好處”,與“一年好景君須記”,連口吻都是一致的。
不過,蘇詩之美又並不為韓詩所掩。“橙黃橘綠”所含的秀色可餐之意,就為韓詩所無,而這一點恰恰是蘇詩寫景的特色——“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初到黃州》)、“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食荔枝》)、“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惠崇春江曉景》)等,和“橙黃橘綠”的寫景一樣津津有味,句句不離美食家本色,饒有生活情趣。
這首詩後來入《千家詩》,影響長遠。舉今人絕句為例,“果州氣馥水都香,橙橘漫山綠間黃。記得千家詩一首,一年好景在吾鄉。”(楊析綜《南充農家》)便是一個人看到家鄉果園景色,記起兒時讀過的這首詩,而興不可遏的寫照。足見一首好詩對讀者在精神上可以有多麼長遠的影響。
【按語】
沒有韓愈的那首詩,可能就沒有蘇軾的這首詩;沒有蘇軾的這首詩,就一定沒有楊析綜的那首詩。賞析中把它們聯係起來,對於學習取法古代名篇,應有一定的啟示。
葬花辭(清)曹雪芹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複去?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三月香巢初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傾。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汙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紅樓夢》中詩詞曲極多,而以黛玉《葬花辭》為第一。這首歌辭在小說中,是完成黛玉這一人物形象的重要一筆。
黛玉早失父母,可謂薄命。她心性甚高,住在賈府,常有寄人籬下之感,所以小性兒。到了情竇初開的年齡,周圍男性,除了一個寶玉,全是濁物。盡管彼此傾心,但由於種種原因,難於相互表白,隻能不斷試探,一會兒好了,一會兒又惱了。葬花的前一天,她到怡紅院去,恰好晴雯和碧痕拌了嘴,聽見敲門也不問是誰,硬是不開。善感的她在情感受到傷害,接下來就有葬花和《葬花辭》。歌辭的關鍵詞是“孤”、“潔”二字。
從“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到“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三十二句寫感春、惜花、自傷身世。詩中出現了暮春落花和少女葬花的感傷場麵。這位少女望著滿天白雪紅雨般的飛花,十分痛心,她不禁手把花鋤,想要收葬銷香殞玉,徘徊久之,愴然泣下,然後回到冷冰冰的閨房中擁衾假寐。這幅圖畫雖然是曹雪芹構思的,但其語言材料和某些情節,卻並非一空依傍。唐劉希夷《代悲白頭翁》的絕妙好辭雲:“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顏色,行逢落花長歎息。今年落花顏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古人無複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些精髓,幾乎都被曹雪芹吸收了,那文采,那句調真正像煞:“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複去?柳絲愉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明代唐伯虎祖劉詩作《花下酌酒歌》:“今日花開又一枝,明日來看知是誰?明年今日花開否?今日明年誰得知。”《一年歌》雲:“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冬寒夏熱最難當,寒則如刀熱如炙。”這些都可在本篇中看到影響。不同的是,這裏的描寫更細膩了(如“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鋪敘更恣肆汪洋了(如“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前後十餘句),特別是有更多的情節性——主要是“葬花”這一構思,簡直是絕妙的發明!
不過,真正全部地屬於曹雪芹錦心繡口的,是從“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直至篇終二十句,即詩的後半部分。簡直是翻空出奇!曹氏真不愧是偉大的小說家,他這裏虛構了一個夜半歌聲的細節,令人毛骨悚然。就像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聲”所寫的那從祠堂牆下傳來的令宴會眾人毛發倒豎的長歎之聲。女主人公猜測,那悲歌不是出自花魂便是出自鳥魂,這猜想的奇妙,然而正合符她的心情和個性特點。以下便從花魂鳥魄的難留突發異想,希望像鳥那樣生出翅膀,好隨落花遠飛天涯,然後用短句作頓挫:“天盡頭,何處有香丘?”看來天邊也找不到歸宿安息的場所,還不若錦囊葬花的好。“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汙淖陷渠溝。”這幾句將黛玉的潔癖真是寫絕了。她就是那樣一個“世外仙姝寂寞林”,為了保全芳潔,不惜求全之毀。這幾句造境雖然很虛,但聯係到她周圍那姓賈姓薛的公子哥兒們組成的肮髒的男性世界,這“不教汙濁陷渠溝”一句應有非常實在的內容。這一段寫花寫人,有時若即,有時若離,頗有“花麵交相映”之妙。“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便花自花、我自我,然而由惜花轉入顧影自憐,最是黃絹幼婦,癡絕妙絕,十分傳神地刻畫出一個心地善良而身世不幸的,多愁多病的,美麗的少女形象,楚楚動人。從此黛玉的形象便深刻在讀者的心目中,一輩子也忘不掉。“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這裏又花人合一,陷入極度的感傷之中。這用血淚鑄成的詩句,後來竟成了這位純潔少女的詩讖。
“春盡”!“花落”!“人亡”!美好的事物不免遭受無情風雨的摧殘,人間無法長保花好月圓。天道為什麼這樣無情?人間為什麼這樣冷酷!這就是作者通過黛玉這個少女之口發出的“天問”。全詩的中心形象是葬花的人——抒情女主人公黛玉,而陪襯的形象是被葬的花——暮春時節的落花,背景是即將消逝的春天。似乎這三者是各不相幹的。然而“忽至忽去”的青春,容易飄零的桃李,對於紅顏薄命的女主人公,無一不具象征的妙用。所以,春、花、人,在這個意義上又是三位一體的。這裏讀者又看到詩人善於造境的才能。《葬花辭》的韻度基本上屬於“四傑體”變格,具有回環往複而又一氣貫注之節奏旋律;而全詩的語言,是明轉出天然,而又富於文采的,十分符合一個受過較高層次的教育的大家閨秀的身份。曹雪芹不愧為一代語言大師。
【按語】
《葬花辭》借鑒了唐·劉希夷《代悲白頭翁》及明·唐伯虎《花下酌酒歌》,指出哪些是化用,化用得如何;哪些是曹雪芹自己的創意,有多少創新,對於衡量一首詩歌的藝術價值至關重要。
沁園春·雪(現代)毛澤東
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1936年2月,陝北觀雪之作。一起椽筆馳,全景式描繪北國雪景,眼光所及幾半中國,真是前無古人了。然而最匪夷所思的還在上片煞拍:“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三句突發奇想,將壯麗河山比作妖嬈的婦人。
自古以來,人們把統一中國的群雄角逐比作獵手角逐,“逐鹿中原”是流行的譬喻。可毛澤東卻別出心裁,把它比作情場角逐。這個舉措風流的比喻偏偏能不失於纖巧,其奧妙大可深究。原來在古人的觀念中,江山與美人本是差距很大的對象,清人詩雲“福王少小風流慣,不愛江山愛美人”就是具體的例證。而比喻之中,比體和本體的差異越大,效果越顯著,將江山比作美人正是如此。盡管詩人運用了“妖嬈”一類倩語,讀者想到的隻是山河的迷人,而不會聯及男女之事。所以連“風流人物”一辭也決無浮豔之感。遠在《離騷》就有以求女比喻政治追求的傳統,也是其成立的依據。把重大的主題寓於如此輕鬆的表述,使此詞既雍容大度,又輕靈灑脫。
描寫男女情愛從來是詞體所長,產生過“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二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秦觀)那樣一類傑作。但從毛澤東的傳記材料看,他不是一個兒女情長的人。就連“我失驕楊君失柳”一詞,所表現的革命的同誌愛也高於燕婉之私。可以說,毛澤東的愛情更多地鍾於華夏山河,“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盡折腰”,——這是他的“愛情”詞!
《沁園春》的下片大氣盤旋,所謂一筆勾掉了五個皇帝——而且都是中國曆史上完成過統一大業的雄主。雖然發絕大議論,卻不流於叫囂。承上片煞拍和過片的比喻,在品評曆史人物時他隻用“略輸文采”、“稍遜風騷”、“隻識彎弓射大雕”等形象化語言作輕描淡寫,簡明扼要而有分寸。又似乎是在替一位公主擇婿,運用嚴格的眼光打量著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等等,這些似乎次第而來的求婚者,結果都未入選。而白馬王子的出現,已為期不遠。“俱往矣”三字頂往前文,“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則水到渠成,圓滿終篇。
上片寫雪景,在自然的、地理的、空間的大跨度上自由馳騁;下片談古論今,煮酒論英雄,則在社會的、曆史的、時間的大跨度上自由馳騁。本來秦皇漢武等與當代英雄,各不同時,並非競爭的對手,而詞中並舉之,就填平了時間跨度,冶古今於一爐。而對於真正的敵手,則未措一辭,亦見大氣。
本篇具有掃空千古、睥睨六合的力量,與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在詞史上一後一前建立了兩座豪放詞的豐碑,而在寫作上有意無意間,也受到蘇詞的影響。蘇詞全文: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其詞開篇就有大江奔流氣勢。然後就聯想到赤壁大戰,曆史上的英雄。“亂石穿空”幾句,似是這種心境感應於自然,導致風起水湧。然後說到“江山如畫”,忽然又引出個絕代佳人——小喬,更顯得談笑破敵的周郎儒雅之至,瀟灑之至。於豪放詞中著如許風流妍媚的人物,誰能說以豪放取勝的詞,就不當行本色呢?
毛澤東此詞亦豪放之作,詞中不但直接從蘇詞借用“風流人物”一語,亦以江山多嬌,引英雄折腰,對應著蘇詞的“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以“紅妝素裹,分外妖嬈”,對應著蘇詞的“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於雄壯中寓風流嫵媚之姿,如公孫大娘劍器舞,故尤為動人。
【按語】
將毛澤東《沁園春》與蘇軾《念奴嬌》作一比較,可以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這首詞在藝術上的特色,以及豪放與婉約兩種詞風之間相輔相成的關係。
1987年10月完稿
2010年1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