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白容他們五人被這夥人用槍押著走,溫白容也不知道要被這夥人押到什麼地方去。
溫白容他們走在中間。前麵有兩個警察牽著他的馬車,後麵的人端著槍對著他們。
走了沒多遠,轉過一個山頭,溫白容他們就看見前麵不遠的地方,用鐵絲網圍著什麼東西,鐵絲網的裏麵是高高的圍牆。不一會兒,他們就走到了鐵絲網的旁邊。
那帶隊的叫了兩聲,馬上就跑來了一個背著槍的警察,把鐵絲網的門打開了。
那帶隊的對著溫白容他們道:“進去。”
溫白容在外麵躊躇了一會,回過頭來看了看端著槍的警察局,終於還是踏進了門。
一進得門來,剛走了幾步,溫白容他們就發現地下有一條很深很寬的水溝,水溝上架著木橋。溫白容在逼押下,走過了木橋,不一會兒,就來到了高高的圍牆邊。軍警打開門之後,溫白容他們又踏入了圍牆之內。一走進圍牆,溫白容他們就看見成排連片的茅草房屋。但幾乎沒有看到什麼大人,隻有一些小孩子在屋外玩耍。
這夥人把溫白容他們押到了一所磚砌的房屋。嵇州龍看見屋外掛著一塊牌子,寫著警察署字樣。一走進屋內,那帶隊的就對正坐在屋內的兩個警察嚷道:“你倆去查查,看有沒有常一發和沈玉花這兩個人。要是這家夥說了假話,等會有他好受的。”
那兩個警察忙答了聲“是”,就馬上行動起來,到一個櫃子裏翻出一大遝厚厚的本子仔細地看了起來。他們看了約四十來分鍾,就拿著本子對坐在椅子上的那個帶隊的道:“胡隊長,你看,有這兩個名字,你看是不是這兩個人。”
那胡隊長接過本子粗粗看了一下,就把本子丟還給那兩個警察,道:“等他們收了工,帶這幾個人去認認,看到底是不是這兩個人。”
那兩個警察恭恭敬敬地接過本子,答道:“是。”
那胡隊長又對站著的溫白容他們道:“你們聽清楚了,現在招供還來得及,要是等會去認人,人家不認識你們的話,那就定你個通匪罪,你就會有好受的了。”
溫白容聽他這樣說,沒有回答,心中卻很是著急。他怕這本子上查到的常一發不是他的妹夫,而是同名的人,那就慘了。他所擔憂的倒不是自己的安危,他主要還是擔心他的兩個孩子和妻子,還有嵇州龍這個青年人。
太陽下山的時候,那兩個警察斜著眼對溫白容他們說道:“你們跟我們來。”
溫白容他們跟在那兩個警察後麵走著,他們的後麵還有四五個警察跟著。
在茅草房屋堆裏轉了約半個多小時,來到了一所小小的茅草房前。那兩個警察對著這茅草房內叫道:“常一發,你出來一下。”
不一會兒,門開了,裏麵走出一個約四十歲光景的漢子來。那漢子一見溫白容和沈玉花就道:“姐夫,姐姐,你們是什麼時候來的?”
陡一見這個人,溫白容和沈玉花都有些認不出來。細細地端詳了兩分鍾才認出這人確是他們的妹夫常一發。此時的常一發,比七八年前衰老得多了,看起來比溫白容還要大上好幾歲。難怪溫白容和沈玉花一時間沒有認出他來。
溫白容握住常一發的手道:“一發,這是怎麼了,你怎麼住到這裏來了?”
常一發看了看那些警察,沒有回答。那兩個警察對溫白容道:“算你走運,總算沒騙老子,等會到警察署去登記。”說完,就對身後的那四五個警察道:“我們走。”就返回警察署去了。
等他們走了,常一發才招呼溫白容他們進入屋內。一進入屋內,沈玉花就與她妹妹沈根花緊緊抱在了一起。沈玉花原以為她妹妹已死了,現在才知道還活著,不由得喜極而泣。
溫樂蓉和嵇州龍掃視了屋內一眼,發現屋內空空蕩蕩的,沒有什麼東西,連坐的凳子和睡覺的床都沒有。地下鋪著一些秫秸,顯是常一發一家人睡覺用的床了。
沈根花倒了幾碗水給溫白容他們。溫白容他們都很渴了,都是一飲而盡。
溫白容問常一發:“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常一發歎了口氣道:“一言難盡呀,先去登記再跟你們說,去遲了又會受罰。”
在常一發的帶領下,溫白容他們又重來到了警察署。那兩個警察一一問了溫白容五人的年齡、籍貫、來此做什麼,以及與常一發的關係等問題。溫白容一一作了回答,他把嵇州龍說成是他的大兒子。嵇州龍和常一發都心領神會,沒有作聲。
等那兩個警察登記完了,溫白容他們一行準備離開的時候,嵇州龍突然問那兩個警察“長官,我們什麼時候走?”
“走。”其在的一個警察道:“慢慢等吧,等我們查清你們的真實身份,是不是通匪再作決定,你現在老老實實呆在這裏吧。”
嵇州龍聽了這話,宛如晴天打了一個霹靂,差一點他就暈了過去。他知道很難走出這鬼地方了,那麼也不知道何時才能與夏沛柔再相見。他感到全身沒有一點力氣,費盡全力才回到常一發的住處。
在溫白容的追問下,常一發還是慢慢地把這幾年來的情況跟溫白容他們說了。
原來,“九一八”事變後,湯原境內的抗日遊擊隊十分活躍。為了隔斷抗日武裝與人民群眾的聯係,一九三七年春,日本人在湯原縣的黃花崗、吉祥村、東江沿、太平川等處,共建立了八個“集團部落”。日本人強迫農民歸屯並忘戶,遷到指定的“集團部落”居住,把原有的村莊全部燒光,變成無人區。
在建立“集團部落”之前,太平川有五百餘戶人家。日偽當局在這個屯的中部劃了一塊東西長六百米、南北寬六百六十米的地區,作為建立“集團部落”範圍。在建立“集團部落”時,他們將屯西部三百餘戶約一千八百餘間民房和大量糧食、家具等燒毀,強令屯東、屯西農民住到屯中部的“集團部落”中來。在此基礎上,他們又強迫太平川周圍遠至十七裏的齊家屯、薑家屯竺十二個村莊的居民一律並入太平川“集團部落”。
在太平川屯,殘忍的日本兵對反抗和拖延遷村並戶的人,或者當場殺死,或者逮捕起來,抓進縣日軍守備隊,備受酷刑折磨而死去。一些人被活活扔進水井中,一些人在被殺死後扔進水井中。
日軍動用了四千五百多人修築太平川“集團部落”,修築起了一道高九尺,寬六尺,長二千五百三十二公尺的圍牆。牆內築有兩層台階,牆外挖有一米五深、三米寬的水溝,水溝外安設了五尺多高的鐵絲網。日軍還強令民工修了大小炮台九個,分布在“部落”四門、圍牆四角和“部落”中心。
“部落”內設有警察署、拘留所,配備十人以上的武裝警察,並駐有日本守備隊、治安隊。“部落”內實行嚴格的保甲連坐製,組建了自衛團。警察和自衛團一方麵擔負部落警戒,同時還進行戶口調查,收集民情,崗哨盤問等活動,協助武裝“討伐隊”搜查部落內的通“匪”者和所謂的潛伏“匪”。
“部落”內的居民受到嚴格控製和監視,毫無人身自由。對部落中十六至六十歲的男子采取指模,進行指紋登記,以此作為分辯“匪”民的重要依據。“部落”內無論男女,凡士林十二歲以上的都發給居住證、通行許可證、攜帶物品許可證,購物證等,隨時受到軍警的檢查。
“部落”內三五人不得結群走路和講話,夜間不準插門、點燈、說話,警察特務經常在居民房前屋後偷聽。警察兩天一查戶口,三天一查夜,並規定外出、來客必須到警察署報告,經批準後才能外出或留宿客人。“部落”實行群集一起外出勞動,太陽偏西日本旗落必須歸家。日本守備隊在太平川竭盡殘暴,晝夜侵入百姓屋裏,強奸婦女。
歸屯並戶時太平川荒蕪土地四千多坰,人們被集中在“部落”內,耕地又被嚴格限製在“部落”附近的一定區域,難以滿足眾多人口的需要。日偽當局在歸屯並戶時,往往采取突然襲擊的辦法,許多人來有及帶上口糧,大批糧食連同房屋被日軍燒毀,以致許多人歸屯後因無糧可吃而活活餓死。
“部落”內的民房極少數是歸屯前築成的,遷往“部落”的農民多數沒有住房,隻得在露天搭小草棚,有的挖地窨子,由於陰暗潮濕,風吹雨淋,很多人染病死亡。
像常一發這樣有一間茅草房遮風擋雨可算得上是幸運戶了。
常一發把日軍建立“集團部落”的事詳細說給了溫白容他們聽後,溫白容、嵇州龍等都對日本侵略者的令人發指的罪行表視極度的憤恨,都小聲咒罵日本鬼子早日滅亡。
他們正說著話,就聽到外麵有人叫道:“今天來的那幾個人,怎麼還不去登記。”
常一發忙答道:“長官,就去,就去。”隨後,常一發帶著溫白容五人到警察署進行了登記才反回來。
常一發拿出了一些東西給溫白容他們吃,那些東西全都是一些粗糙的幹糧,嵇州龍吃在口中,感覺到比吃溫白容的大餅都還難以下咽。他想,真不知道這“部落”過的是什麼日子,這還是人過的日子嗎?
當天晚上,常一發取了一些秫秸鋪在地上,溫白容他們就睡在這上麵。他們的馬車已被那些警察沒收了。
睡在這秫秸上,嵇州龍一晚都沒睡著。他在想著躺在溫白容的馬車上翻山越嶺,涉水過河的日子。那些日子,除了想到夏沛柔而心隱隱作痛和看到被日本鬼子屠殺的屍體而感到憤恨外,他覺得那些日子還是挺快樂,挺值得回味的。想想現在,竟然進入了所謂的“部落”,他不由得感傷起來。他知道,這“部落”警戒措施是如此之嚴,他是很難有機會走出這“部落”了。
夏沛柔他們現在到底怎樣了呢?會不會也遭受了自己的苦難,或是比自己遭受了更大的苦難。隻要一靜下來,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夏沛柔以及同學、老師們。他現在非常懷念在北大校園裏的如花時光,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重新回到那種生活。現在看起來,要回到那種生活似乎是遙不可及了。
不管怎樣的艱難,一定要想方設法出去,找到夏沛柔。嵇州龍在心中說。
第二天剛吃了早飯,就來了兩個警察,對常一發說道:“等會叫他們和你們一起出工。”那兩個警察指了指溫白容、沈玉花、嵇州龍和溫樂蓉,看來隻有溫白容的兒子年小不用出去勞動。
他們勞動的場所是離“部落”約二公裏的山坡上。那個山坡並不陡,日本人要求在這山坡上種玉米、小麥等農作物。從早上八點要幹到太陽落山,中餐就在這山坡草草吃一點。
由於幹活的時間長,吃的東西又差,加之日曬雨淋,很多人都吃不消,染病也無藥醫治,最後導死亡。常一發多虧身體健壯,才挺了過來,不過人也被折磨得衰弱蒼老,是以,溫白容剛開始見到他的時候,已認不出來了。
嵇州龍雖然從未幹過農活,但由於他自幼習武,身體的根基非常之好,健壯有力,對於這長時間的體力活,短時期內他還是應付得來。溫白容和沈玉花本是農民,原在家就常幹農活,一時間也還挺得過去。可憐的是溫樂蓉,她在家的時候很少幹重活,又因為是女孩子,所以有些吃不消。嵇州龍見溫樂蓉那副挺受不住的樣子,就加快了自己這邊的勞動,看到自己這邊完成得差不多了,就馬上到溫樂蓉那邊去,和溫樂蓉一起幹。他附著溫樂蓉的耳朵對溫樂蓉說,要溫樂蓉慢慢幹,拖拖時間,由自己來幫她完成任務。溫樂蓉抹了抹臉上的汗,對嵇州龍笑了笑,表視感謝。溫白容夫婦完成之後,也來幫女兒,有了三人的幫助,溫樂蓉總算能夠完成任務。
不知不覺,嵇州龍在這個“部落”中隨著居民早出晚歸,辛辛苦苦幹了一個多月。經過一個多月的艱辛勞動,嵇州龍的身體雖然沒有垮,但是膚色卻被太陽曬得比較黑了。他無時無刻不要想著夏沛柔,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逃出這“部落集團”。但是,經過他苦苦尋找,一直沒有機會。於是,他感到非常地懊喪。
一天,嵇州龍因為頭一天淋了雨而發燒,當天沒有出工,睡在常一發家裏休息。突然,他聽見外麵有女孩子尖叫呼救的聲音。一聽到這聲音,他顧不得不病在身,強打精神起了來,步出了房門。剛走出房門,就看見兩個警察在追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那個女孩奮力在前麵奔跑。轉眼間,那個女孩子就跑到了嵇州龍的身旁,她對嵇州龍道:“哥哥,救救我吧。”
嵇州龍對這種在光天化日之下強奸女孩的行為感到義憤填膺,他叫那女孩躲到他身後去。這時,那兩個警察也追到了嵇州龍的身旁,他們不管那麼多,伸手就去抓躲在嵇州龍身後的女孩子。嵇州龍也伸出手來阻攔。
那兩個警察道:“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煩了,敢來管大爺的事。”他們說的是日語,原來是兩個日本警察。
嵇州龍因為在校學過日語,所以全都能聽懂他們的話。不過他裝作聽不懂,用中文對他們說:“這孩子還小,請你們放過她吧。”
“別管那麼多,你再不走開,有你好受的。”
嵇州龍聽這話,仍然站在那個在發抖的女孩子前麵,未移動半步。
那兩個警察見他不走開,就衝上前來,朝嵇州龍打去。要是在平時,這兩個人嵇州龍根本不會放在眼裏。可他現在因為高燒,全身沒有一點力氣,被那兩個警察局一下子就推倒在地下。推倒他後,那兩個警察就拖住那個瑟瑟發抖的女孩子,往房裏拉。
正在這時,突然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你們在幹什麼,快放下她,趕快回去。”說的也是日語。
那兩個警察回過頭來一看,忙放開了那個女孩子,對站身後的一個年輕女子笑道:“是,小姐,我們這就回去。”說完這話,狠狠地看了嵇州龍一眼,就悻悻地走了。
那年輕女子扶起倒在地上的女孩子說道:“你沒事吧,我回去叫我爸狠狠地教訓他們。”
因她說的是日語,那女孩子根本就聽不懂,隻用一雙惶恐的眼睛看著那個笑吟吟的年輕女子。
那年輕女子又轉過身來對倒在地上的嵇州龍道:“你也沒事吧。”
嵇州龍這才正麵看清了那個年輕女子的麵容。
嵇州龍發現這個年輕女子不過十七八歲,身材高挑苗條,膚色很白,晶瑩如玉,彎彎的兩道柳眉下,是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顯得脈脈含情。
對這容光亮麗年輕日本女子的詢問,嵇州龍的心中感到有些溫暖。他本來是以說日本話為恥的,這時不由自主地用日語答道:“我沒事,謝謝你了。”
那年輕女子驚奇地道:“你也會說日語。”目不轉睛地盯著嵇州龍的臉。她看了一會,發現嵇州龍雖然穿著粗陋衣裳,但是一個很迷人的男子,她有些看呆了,眼中顯出了異樣的神情。
嵇州龍看著她道:“會一點。”
她道:“我最恨剛才那些人了,專幹一些壞事,全不是好東西。”
嵇州龍道:“你是日本人。”
她道:“是的,我跟我爸爸來到中國不久,我爸爸是管他們的,所以他們怕我。”
正說到這裏,有一個警察到走過來,對她說道:“小姐,你爸在找你了,快回去吧。”
於是她對嵇州龍說:“你進屋去好好休息吧,我要走了。”說完就跟著那警察走了,走的時候還回頭望了嵇州龍幾眼。
過了幾天,有兩個警察找到他,對他說:“明天早上你到警察署去。”
嵇州龍疑道:“去幹什麼。”
警察道:“不要問那麼多,叫你去你就去。”說完就揚長而去。
晚上,嵇州龍把這一情況說給溫白容和常一發聽,他們也不知道警察叫嵇州龍到警察署去幹什麼。不過,常一發對嵇州龍說道:“你還是去一下,因為在這裏,警察叫你幹什麼你就得幹什麼,如果你不聽話,就可能受酷刑,甚至被殺死。”
聽到這裏,溫樂蓉也對嵇州龍道:“州龍哥哥,你還是去去吧,免得遭罪。”
嵇州龍聽他們這樣說,點了點頭,就在秫秸上睡下了。
第二天,嵇州龍起得很早,坐在秫秸上發呆。這時,溫樂蓉也醒來了,她走過來對嵇州龍道:“州龍哥哥,你不要想得太多了,也許他們隻是問問你一些事,就會讓你回來的。”
嵇州龍對溫樂蓉笑道:“但願如此,我也不想離開你這個小弟弟呀。”
這時,溫白容也過了來,對嵇州龍道:“州龍,我也認為你沒事的,你一直在這裏幹活,他們不可能定你什麼罪的,你放心地去吧,我們等你回來。”
快八點鍾的時候,嵇州龍就隻身一人往警察署走去。
離警察署還有約一百米的時候,他就看見警察署的外麵站滿了人,走到近旁,他發現站了大約有一百來個人,而且個個都是二三十歲的青壯年勞力。
嵇州龍就和這些人站在一起,觀察著情況。
過了一會,警察署裏麵走出了四五個警察,那個胡隊長走在最前麵。離這一百多人還有兩三米的時候,他就開口了,“都站攏一些,現在點名。”他的話剛落音,他身後的一個警察就拿著一個本子點起名來。
點完名了,那個胡隊長又開始說話了,“大家在這裏都辛苦了,現在皇軍準備把大家送到一個輕鬆的地方去享受,現在就出發。”
這時,那一百多人就都嚷開了,都說不願意走。他們都知道,剛才警察說的那番話是騙人的,他們都是一些衣冠禽獸,他們沒有那樣的好心。
這些人中,隻有嵇州龍一個人願意走,因為他想,能夠走出這“集團部落”,也許就多了一份見到夏沛柔的機會。
這一百多號人嚷嚷了約七八分鍾,那個胡隊長又開腔了,“不走也得走,這是皇軍的命令,你們必須服從。”他的話一說完,就向另一個方向招了招手,立即開來了兩輛汽車。一輛是空的,一輛站著二三十個荷槍實彈的軍警。那些軍警呼啦啦一下子全跳下了車,在後車廂與地之間架了一座木板橋。在軍警的副押下,這一百多人全都被趕上了車。待這些民工全上了車,那些軍警也很快地上了另一輛車,隨即兩輛車子都開動了。坐民工的車在前,坐軍警的車在後,慢慢地駛出了這“部落集團”。
在嵇州龍走後的第二天早上,溫白容和常一發他們正在家吃早飯,就聽到外麵有人說道:“溫瑤在家嗎?”溫瑤是嵇州龍在登記時使用的化名。
溫白容和常一發走了出來見是兩個警察局,就道:“找他有什麼事。”
那兩個警察道,他的一個朋友托我們給他送來了一些衣服和食物,你們叫他來拿。
溫白容道:“他昨天就被你們叫去,沒有回來。”
那兩個警察道:“原來是這樣,那我們走了。”說著提著那些東西就往回走。
溫白容對他們喊道:“溫瑤到底到哪裏去了,怎麼現在還沒回來。”
那兩個警察沒有回答,隻顧走路。
在軍警的押解下,這些民工被送到了齊齊哈爾。在齊齊哈爾,他們又被逼著上了一輛悶罐火車。在上車前,嵇州龍仔細看了看,發現這列火車約有一裏多長,車頭和車尾都是全副武裝的軍警。其餘的悶罐車廂全是被抓來的民工和俘虜。民工和俘虜每六十人一串,用繩子拴成一串。
這時已是民國二十七年的七月份,正是太陽最毒的時候,天氣特別地熱。烈火一般的太陽曬著車頂,車廂內不透風,民工們在車廂內被蒸悶得嘴裏冒火,許多人暈倒在車廂裏。嵇州龍坐在車廂裏感覺到這車是在往南行,他的心裏不由得有了一絲喜悅。因為越往南,見到夏沛柔的機會就越大。
在這個車廂裏,所有的人都被折磨得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走了多久,所有的人都在昏睡中的時候,突然聽到車門打開的聲音,外麵有人叫道:“下車了。”民工們才勉強打起精神,疲憊地走出車廂。
嵇州龍看了看車站的站名,才知道到了石家莊了。
民工們被牽著下車後,每人隻準喝兩口水。有的人渴急攻心,猛喝完一杯水,立即死去了。和嵇州龍同一批從“部落集團”來的民工,就有八人喝水後當場死去。
在車站,日本軍警把勞工編成六路縱隊,經過大石橋,走過大石頭街,一直走向兩裏之外的“南兵營”。路兩側都是煤炭、垃圾和空曠的荒地,沒有廠房,沒有人家,沒有店鋪,一片荒涼。遠遠地嵇州龍他們就看見了那高高的土圍牆,那裝有斜式、立式相結合的鐵絲網,上麵,還有四層電網。圍牆外有又深又寬的環繞土牆的封鎖溝,牆裏還有環行公路,四角高高架著木製崗樓,可清楚地看見日本鬼子持槍巡邏的身影。
原來這是日本人設置的一個集中營,主要是用來關押在戰爭中抓獲的俘虜。
嵇州龍他們一走進集中營,就聽見持槍的軍警叫道:“邊走邊脫衣服,拿著衣往前走。”按照那個軍警的說法,嵇州龍他們邊走過把衣拋進衣服堆上,被趕進了一個所謂的“消素間”。先站立在那裏的一個軍警手持木棒,站在水池邊。另一個軍警先把人推進池中,持棒的軍警就用木棒打民工的頭,把民工按進水裏,進行所謂的全身消毒。接著每人圍著廣場跑一圈,來到事先準備好的衣服堆上去拿衣服。這些衣服都是沒消過素的,非常汙穢和破爛。拿衣服時不能停留,不容選擇,很多人拿到的都是不合身的衣服,有的人甚至拿到的是女人的衣服。也有的人拿到的是夾衣服,隻好找根草繩連上衣和棉褲紮在一起,靠它禦寒過冬。
勞工住房的外地人層從地基到房頂,是用長約三米、厚一寸、寬半尺許的木板釘在一起的“百葉窗”,房內壁也是板子釘成的。房內是想對的兩排大通鋪,大部份鋪上是光板而沒有草秣。窗玻璃已大部份破碎,窗鉤也已失落。在冬天,凜冽的西北風夾帶著雪花吹進來,在入睡和生病不能活動的勞工身上結成硬硬的冰層。
在這裏一日的生活是,早上約七點半開飯,飯後外出做苦役。直到下午五量方能回營吃飯。中間有十個多小時的持續重體力勞動。吃的是已發黴的小米,沒有任何綠葉菜,全是熬胡蘿卜,還有那惡臭難聞的海魚幹。一個上百人的普通班,隻打給少半笸籮幹飯,半臉孔7胡蘿卜和半桶開水。開飯的時候,笸籮一放,餓極了的民工再也顧不得那麼多,都動手搶飯吃。沒有搶到飯的,隻能挨餓到下一頓。一些體弱生病的勞工很難搶到飯,以至於幾天都吃不上飯,因而被活活餓死。
有一個姓王的勞工,因串病已兩天沒搶到飯了,餓得睡在地上一動不動。他來這個集中營的時間比較長了,人已被折磨成披頭長發、胡須滿麵、眼睛發炎,四肢浮腫,行動艱難。這哪還像個人,簡直就是活鬼了。
嵇州龍見到他這付模樣,非常同情他,每次搶到飯,嵇州龍都要分一些給他吃。那人對嵇州龍非常地感激。
那人年紀還不大,但由於被折磨久了,看上去與實際年齡相差很遠。不知底細的人,根本就不知他的實際年齡。
那人叫嵇州龍稱他老王,老王告訴了嵇州龍這集中營的很多事情。
原來老王是八路軍,在一次與日軍的戰鬥中被俘,就被關押到了這個集中營來。老王說,在這個集中營平均每天都要死約十個人,他算是幸運的了,來了這麼久,仍知活在世上。特別在冬天死人死得多,那些體弱有病的,幾天吃不上飯的,沒有衣服禦寒的,都在冬天的一個早晨會無知覺的死去。他們被凍結在床板上,細看他們的眼角的淚水已結成了晶瑩的冰塊,有的人還張著嘴巴。屍體房中有時被屍體塞得滿滿的。
過了幾天,嵇州龍也被日軍派到了拉屍隊,專幹將死在集中營中的勞工的屍體拉出去埋掉的活。這與他不是戰俘,且身體強壯有很大關係。一般情況下,日軍是不會用集中營裏麵的勞工來拉屍的。
拉屍隊其他的人都是鎮公所派來的。一般情況下,拉屍隊來三輛車拉屍。一輛人拉的排子車,兩輛牲口拉的大馬車。如果不夠的時候,也用人抬。
因為嵇州龍身體健壯,所以抬屍的活一般都是他來幹。
拉屍的第一天,拉屍隊就從屍體房拉出了十八首屍體。嵇州龍看見這些屍體都是光著身子的。因為集中營的勞工缺衣服穿,所以死者的衣服都早被缺衣的人扒去穿了。
停屍房很少有人去,所以老鼠成災。嵇州龍他們每次走進停屍房,都可見到成群結隊的老鼠。大的竟有一尺多長。一些屍體的鼻子耳朵都被老鼠啃掉了。這些老鼠都不怕人,每次都得把它們趕很久才能趕走。
從南兵營往外運屍體,開始時用棺材裝,一人裝一個棺材。所謂的棺材,實際上就是用薄木板釘成的長木盒子,木板一般一寸厚,大小剛能盛下一個人。後來集中營死的人越來越多,棺材做不過來,又要花錢,日本人就不再用棺材埋,而是把屍體倒出來埋掉後,把空棺材拉回來反複使用。這樣過了一陣子,因死的人太多,日本人就讓用草席卷,一第席子卷一個屍體,用繩子捆一下,就裝在車上拉走。再後來,席子也不夠用,就隻好像碼柴禾一樣,把屍體碼在大車上,用席子在上麵一蓋,用繩子簡單捆一下就拉出去。
嵇州龍抬著這些死難同胞的屍體,心中異常憤怒。這哪裏是裝屍體,分明與裝豬狗沒有任何區別。日本人根本就沒把這些勞工當人來看待。
在往外拉屍的過程中,嵇州龍一直在密切注視著周圍的環境,仔細分辯著地形,準備侍機逃脫。
在拉了一個多月的屍體後,集中營周圍的地形,嵇州龍自認為已掌握得差不多了。那天晚上,拉屍回來,睡在木板上,嵇州龍想,明天就要趁機逃出這人間地獄,去找夏沛柔。
令他沒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兩名日本軍警對他說,拉屍的事不用他幹了,另有重要的任務要他去做。
嵇州龍噬臍莫及,深悔沒有早一天行動。現在要出去,可能是不容易了。
軍警對嵇州龍說過不要他幹拉屍活的第二天,嵇州龍就和集中營所有勞工都接受了日本人對他們進行的體檢。體檢後,日本人選了一百多個體格好的青壯年勞工,送往火車站,上了悶罐車。這是嵇州龍第二次坐這樣的車子了。
嵇州龍和那些勞工都惶惶不安,不知道日本人又要把他們運送到哪裏去受罪。
這次,嵇州龍想了很久,都沒有想出來這火車是在向那一個方向行走。坐在這車裏,昏天黑地,昏頭昏腦,也不知行了幾天,終於停了下來。
直到下了車,嵇州龍才發現他們已被日本人運送到了青島。在青島站,勞工們草草吃了一些水和粗食。在青島隻待了幾個小時,嵇州龍他們這批從集中營來的勞工就被持槍的軍警押上了一輛運煤的船。
船的貨倉裏裝了厚厚一層煤,煤上鋪著一層蘆席,勞工們的吃喝拉撒全都在這上麵。船駛入了海上,有不少從來沒有坐過船的勞工暈船,嘔吐不止,有的連苦膽汁都吐了出來。還有的人得了痢疾,又拉又吐。在船上,軍警不準勞工上廁所,大小便隻能就地解決,弄得貨倉惡臭熏人。得了痢疾的勞工,還沒斷氣,就被日本兵扔進了大海。船在海上走了十多天,就有十多個得痢疾的勞工被日本兵活活地扔進了大海,葬身魚腹。
嵇州龍也從沒坐過船,開始的時候他也嘔吐了幾次。不過,畢竟他少年時苦練過武術,體格異常地好。吐了兩次後,就慢慢地適應了。
船漸漸地向岸邊靠攏了。靠岸後,幾十個荷槍實彈的軍警早就在那裏等著了。
一走下船,絲毫沒有停留,就又被押上了一輛汽車。那汽車約行了半個多小時,就來到了一個山坡下。嵇州龍他們都被趕下了車。
在靠近山坡的地方,有一幢三層樓房。嵇州龍他們就住在這幢房子的第三層。屋裏沒有床鋪,每間房裏住二十多個勞工,每人睡在不足一平方米的水泥地板上。剛到的時候,正值夏天,天氣很熱,屋子裏人又多,熱得實在很難受。第二天,每個勞工發給了一套印有“戰俘”字樣的衣服,強迫這些勞工當了一家鋼鐵廠的搬運工。
過了一個星期,嵇州龍憑著懂日語的條件,終於弄清楚了他們所在的地方。原來勞工們所在的地方是日本廣島縣竹原市。
嵇州龍他們的工作地離住所有十多裏,每天天還沒亮就起床吃飯。早飯是二兩饅頭兩個或一個玉米做的大餅,還有一碗白菜湯。快快地吃完飯後,監工便帶著勞工去幹活。中午不許回住所,中飯在工地吃,隻準在工地休息一小時。午飯與早飯一樣,晚飯是二兩米的稀飯。直幹到天黑才能收工回住所,每天工作十多個小時。所幹的活是從船上卸煤、礦石和廢鋼鐵等。
當搬運工是重體力活,勞動時間又長,又吃不飽飯,還加上水土不服,勞工們的體質一天天下降。有的勞工幹著活的時候突然坐在地下就站不起來。有的勞工累得東倒西歪還得幹活。如果稍一休息,被監工發現了,輕則踢你一腳,重者就遭到棒打。勞工若違反了“規定”,除了挨打還得受罰,如跪地、站曬太陽等。站曬太陽是最難受的了。許多勞工都被曬得昏倒過去,有的就再沒有醒過來。
幹了一段時間的活後,不少勞工都得了痢疾,拉肚子拉得很厲害。開始的時候,日本人認為勞工是裝病,不想幹活,不給治療。沒幾天,這一百多個勞工中就因痢疾而死了四十多個。就這樣,才引起了日本人的重視,派醫生來治療。因為日本人還需要勞工為他們幹活。生病的勞工,根本就無人照顧,悲哀地躺在水泥地板上,動也不能動,渾身上下都是屎尿,就這樣痛苦地死在異國他鄉。
幹搬運工三個月後的一天,一個日本軍警在工地上找到了正在幹活的嵇州龍。他叫嵇州龍停下幹活,跟他來到離工地不遠的一間小房子裏。
從那個軍警的神態來看,好像他對嵇州龍比較客氣。他招呼嵇州龍坐了下來,為他倒了一杯水,然後說道:“你是叫溫瑤。”
嵇州龍看了看他,並沒有回答。嵇州龍一時間弄不清此人的來意。
那人見嵇州龍沒有作聲,就又笑道:“你不是懂日語的嗎?你能聽懂我的話吧。”
嵇州龍感到納悶了。他在集中營,在火車上,在工地上,從來沒說過日語,就連與他一起來的勞工都不知道他會說日語,怎麼這個日本軍警會知道他懂日語呢?
那人見嵇州龍一副沉思的模樣,仍沒有答話,又笑著說道:“我是來向你傳達上級的指示的。從明天開始,你不必再幹搬運的活了,你升為監工了。”
嵇州龍聽了這話,感到更奇怪了。在這異國他鄉,在這一百多個勞工中,為什麼他就會被升為監工,不再幹那重體力活呢?不過,一想到日本監工平時對待中國勞工那付如狼似虎的樣子,嵇州龍就不想去做監工。於是,他冷冷地對那個軍警道:“我還是幹搬運活,我不去做監工。”
軍警道:“你幹了這麼久,應該知道搬運活是非常累的,但是做監工是非常輕鬆的,這是上級對你的特別關照。”
嵇州龍道:“我不需要特別關照,我還是幹我原來的事,要死也要與我的同胞們死在一起。”
說完,嵇州龍就離開了這間房子,繼續去幹活去了。
回到住所後,嵇州龍把這事跟工友們說了,工友們都感到奇怪,但都猜不出日本人這樣做的意圖。大部份工友都認為,日本人是沒安好心的,他們可能是想其他的辦法來折磨嵇州龍。嵇州龍自己也這樣認為。不過有個勞工卻提出,嵇州龍去做做監工也可以。其他的勞工問為什麼。那個勞工答道,嵇州龍去做監工的話,總可以關照我們一些,我們至少可以少受一些打罵。聽他這麼說,嵇州龍和其他的勞工都認為這個勞工說的話還有一定的道理。於是,嵇州龍就接受了他的意見,決定答應日本人去做監工。
第二天早上,剛吃了早飯,昨天的那個日本軍警又來打嵇州龍了。他問嵇州龍想通了沒有,去不去做監工。嵇州龍答應了他。
那個軍警就叫嵇州龍跟他來。嵇州龍就跟在他的後麵,不多時,就走到了一所兩層的房屋前。軍警帶著嵇州龍走入了這所房屋,進入了一個房間。嵇州龍發現這個房間很明亮,很幹淨,屋內的陣設也很整齊。杯、碗、床、凳、桌子、櫃子等物樣樣俱全。床上的被褥也是新的。
那個軍警拉開櫃子的門,對嵇州龍說道:“這裏麵有衣服和日用的東西,如裏還缺什麼的話,你隻要開口就是了。”對嵇州龍說話的口氣仍顯得較恭敬。